梁祝故事的悲剧意义
梁祝故事是梁祝追求个性解放、婚姻自主,但横遭封建家庭阻拦,终致酿成悲剧。
按叔本华的说法,真正的悲剧应该是自否定的悲剧,而非因外力破坏而造成的惨剧,也就是说让梁祝走到一起,让其在家庭生活的琐碎中体会到两人在一起并不能得到幸福,从而自我否定其结合的合理性,这才叫悲剧(《哲学史方法论十四讲》第十四讲,第二个问题)。叔本华认为,自由意志争取到了想要的东西,结果发现不能忍受,又产生出新的自由意志来反对你曾经追求的东西,这种矛盾导致悲剧。中国传统的悲剧都是自由意志因意识到自己的目的达不到而放弃意志,这只能叫惨剧,算不上悲剧。
这种自我矛盾、自否定的悲剧观只是一种创作技巧或形式美的原则,从创作技巧的讨论能否通达艺术作品的作品存在是成问题的。就算这种悲剧观可以成立,那也只是意味着悲剧的目的只是为了表达某个哲学理念。这是根据黑格尔的美学观而来的一个自然而然的推论,黑格尔认为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因此艺术作品的目的就是要表现这个理念。这样,艺术就只是真理的工具,失去了自身独立存在的意义。
另外,如果把自否定的悲剧观看作是形式美的原则,也就是按照这种观念生产出来的悲剧才是真正的悲剧,那么艺术作品就成了可以批量生产的工艺品,也就不配被称之为艺术。
首先,从创作技巧或形式美的原则上来说,(1)梁祝的悲剧是性格的悲剧,是人物性格推动剧情发展最终导致悲剧,而不是什么抽象的自否定的矛盾运动导致悲剧。梁山伯淳朴憨厚,求学时心无旁骛,未能察觉祝英台的女性身份,这才错过了天赐良缘;祝英台对爱情真挚专一造成了其以身殉情的人生结局。(2)封建礼教与包办婚姻是梁祝悲剧的社会因素。人物性格与社会环境的互动,共同造成了梁祝的悲剧。(参考《试论梁祝悲剧的性质》,陈金文)这都跟自否定的矛盾运动没什么相干。
其次,要通达艺术作品的作品存在,必须要肯定艺术作品本身就有独立存在的意义,而不是其他事物的工具(比如真理的工具)。只有把艺术作品看作是真理本身的源始发生(海德格尔《艺术作品的本源》),它才不会是真理的工具。
在梁祝故事中源始地发生了什么样的真理?
艺术家通过其作品来呈现一个完整的世界,如八大山人的画寥寥几笔就能让我们看到一个世界,这世界是那个我们向来归属于其中的那个生存世界。这世界是使科学理性世界或知性思维的世界得以成立的前提。艺术作品中发生的真理就是让这个世界显现(实际上是在遮蔽中显现)。
梁祝的相遇、相爱、被拆散、死亡等内容构成其故事主题,梁祝就在这个语境中追求和体验着自己的生活目标。观众在欣赏这出戏的时候,就在对这种体验进行一种再体验,即对“体验的体验”。这种再体验不是概念式的思考,而仍然是一种体验,仍处于感性之中。正是这种再体验使我们得以通达艺术作品的作品存在。如果我们是在现实中经历着、体验着梁祝的悲剧,我们会被压垮;但坐在舞台前体验它,也就是对体验的再体验,我们是在悲哀之中歌唱自己(不是对象性的歌唱梁祝,而是置身于其中歌唱自己)。歌唱就是一份体验在无蔽的敞空(lichtung)中展现出自己的形象。我们在歌唱中克服了这份悲哀,因此不会被压垮。(《艺术哲学》王德峰,2005年版,p118-p121)
艺术就是用形象来歌唱(或再体验)现实中的生命情感。通过对梁祝悲剧的再体验,我们打开了一个宽广的生存世界,看到了旧社会青年男女的悲剧命运,使人进入了一种绝望而又苦闷的人生境域——要么顺从家庭安排,忍受一辈子“凤凰配乌鸦”的屈辱与压抑;要么私奔,过着风雨飘摇且闲话满天飞的苦日子;要么自杀,取消自己的意志。这就是梁祝故事所建立起的客观的作品存在,也就是作品的内在视域。作品的外在视域就是它的故事主题。
艺术作品的作品存在不是指认出故事反映了什么样的现实本质,也不是作品创作的工艺学讨论(同上,p129)。因为这些活动只是把作品当作一个科学对象来解剖,而作品的存在是前理性的,前对象化的,它是作品能被当作对象看待的前提。它不是一堆概念,而是生命感受(因此需要再体验才能通达),是我们与事物之间源始的生存关联。
作品的内在视域(即作品存在)是客观存在于作品中的。接受者通过对体验的再体验通达它,也就是以自己的生命感受与情感唤起自己的想象力进入内在视域,会产生一种“审美意象”。审美意象不是客观存在于作品中的,而是观者进入内在视域后凭自己的情感和想象力与作品发生关联而产生的。这审美意象就是艺术作品中的真理的发生。
通过对梁祝故事的再体验,我们进入并体验着梁祝的生存世界,又通过想象力构造了一个非现实的世界,这就是产生了审美意象。在这个世界中,“并不表演和展示什么,而是进行着新神反抗旧神的斗争”;在这个世界中,人们并不是“谈论着这种斗争”,而是“从事着这种斗争并作出决断:什么是神圣,什么是凡俗;什么是伟大,什么是渺小;什么是勇敢,什么是怯懦;什么是高尚,什么是粗俗。”(《艺术作品的本源》,出自《林中路》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p28-p29)
在梁祝故事中产生的审美意象,不是我们站在舞台外面外在地观看梁祝发生了什么事,而是我们亲自进入了梁祝的生存世界参与了他们反抗社会压迫的斗争,并亲自经历了他们的失败,就像是他们的战友一样陪伴在其始终,从而对他们的伟大抗争作出决断,见证了他们的神圣、伟大、勇敢、高尚。他们的抗争虽然失败了,但他们通过其抗争肯定和证明了自己。这就是梁祝故事中发生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