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文化偏至论》白话文翻译(完)
由此看来,欧洲十九世纪的文明超越了往古,超越了东亚,的确不必等到细致观察就能发现。然而既然是以改革为初基,反抗为根本,就会偏于一个极端,本来就是事理发展趋势所必然的结果。等发展到末路,弊端也就自然而然显露出来了。于是新的宗派兴起,单单反对其本原,又凭借热烈的感情,勇猛的行动,掀起新思想的波涛而加以涤荡。直到今天,越发盛大。其将来的结果如何,尚不可以草率预测。然而用作旧有弊端的药石,建造新的渡口与桥梁,长期地广布流传,不会骤然而止,仔细察看其本质,观察其精神,就有可能得到证实。大概文化的发展常常是不断走向深奥,人心不安于一成不变,二十世纪的文明应当必然深邃庄严,与十九世纪的文明有大不相同的意旨。新的力量一经兴起,虚伪随之消亡,精神生活也将更加深入且强大吧?精神生活的光辉也将更加兴起而发扬吧?顷刻间觉醒,走出客观梦幻的物质世界,而主观与自觉的生活也将因此而更加开阔吧?精神生活强大,那么人生的意义也就更加深远,个人的尊严与旨趣也更加明朗,二十世纪的新精神,必定将建立在狂风怒涛之中,依赖意志力开辟出一条生路。今日之中国,内部的真实情况已经暴露无遗,四方邻国竞相聚集前来逼迫,情形自然不能无所改变。安于软弱低下的地位,不逞强好胜,固守旧有的习惯,必然无法在当今世界争得生存机会。但是可以匡正补救的人,错误而且失其正道,那么即使天天在改变旧规旧习,哭泣叫号声不停,对忧患又有什么弥补呢?这就是为什么明智睿哲的人,必须要洞察世界大势,权衡校量,去除其中偏颇之处,取得其中精华之处,在国内施行,协调一致没有间隙。对外既不落后于世界思想潮流,对内仍不失固有的文明血脉,汲取当今的先进思想复兴优秀传统文化,另外建立起一种新思想,人生的意义达到深邃,那么国人的自觉性出现,人的个性得到张扬,如同一盘散沙聚集在一起的地区,因此转变成为一个真正的现代民族国家。现代民族国家既然建立起来,就开始猛烈无敌,巍然屹立于世界,又有什么肤浅凡庸的事物呢?只是现在迅速而彻底地相要改变,已经一年多了,青年们的所思所想,大都把罪恶归结在传统文化思想、典章制度上,甚至斥责文言文为野蛮,鄙视传统思想为简陋,如风般迅速兴起,惊慌匆忙地想要引进欧洲西方的东西来代替,而对于刚才在前面讲的十九世纪末的思潮,漠然不专门留意。凡是他们的主张的,只有物质文明比较多,学习西方的物质文明也是可以的,但在考察其实际状况,就会发现他们所学习的物质文明又是非常虚伪和片面的,没有值得借用的东西。即使是不为将来考虑,仅仅为了挽救今天面临的危局,其方法与本心,已经很不合情理了。况且凡是制造言论与任职理事的人,又假借改革的公共名义,而暗地里满足其私欲呢?如今敢问号称志士的人们,如果把富有当成文明,那么犹太的亡民本性善于理财,欧洲善于经营的商人没人比得上,但犹太人的遭遇又如何呢?如果把建铁路、开矿山当成文明,那么五十年来的非洲澳洲,无不大兴路矿,只是这两地的土著文化又如何呢?如果把大众之治当成是文明,那么西班牙葡萄牙两国,立宪很久了,只是其国内的情况有如何呢?如果说只有物质才是文化的基础,那么收列武器,囤积粮食,就足以称霸天下了吗?如果说多数的就是正确的,那么把一个人和一群大猴子放在一起,这个人也必须住到树上取野果而食吗?这即使是妇孺,也一定知道是不对的。然而欧美的强大,无一不是凭借这些在天下炫耀,但根基却是在人,这些只是它外在末梢表现,其本质源头深而难测,其外表光华鲜明容易见到。因此要在天地之间求得生存,与世界各国进行争逐较量,首位就是要立人,人立住了一切都能开展起来;至于方法途径,就必须是尊重每个人的个性,张扬其精神。假如不像这样,不出一代就会灭亡。中国在往昔,本来就崇尚物质而嫉恨天才,祖先留下的惠泽,一天天地消耗完了,等到蒙受外力的压迫,便柔弱不堪不能自保。而见识少才能低的浅薄之徒,却又喜欢号召显扬,又用物质崇拜来泯灭人性,以多数主义来拘束人心,人的个性被剥夺无遗。以往是中国自发的偏颇,现在却又染上了世界交往中传来的新病,新旧两种疾患交替攻伐,中国的沉沦于是就更加快了。呜呼,眷恋将来,也就这样了吧!
(一九〇七年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