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摩罗诗力说》白话文翻译【八】(3)
波兰诗人经常描写牢狱,戍边的刑罚场景,比如密茨凯维支所作的《先人祭》第三卷中,几乎都是描绘他的亲身经历,如果读了他的《乞霍夫斯基》一章,或者《索勃列夫斯基》的一节,记叙他看到满载二十架雪橇的青年,流放到西伯利亚去的情景,不为之激愤的人大概很少吧。而且当我们读到上述两人的诗歌时,又往往会听到那种复仇的声音。例如《先人祭》第三卷中,就有囚徒们的歌唱:其中一个名叫扬科夫斯基的囚徒说:想要我当信徒,必要见到耶稣和玛丽亚,先惩办那个玷污我们国土的沙皇才可以。如果沙皇还在,就无法命令我呼喊耶稣的名字。另外一个囚徒叫罗科夫斯基说:假如我被贬谪流放的话,在监狱中服劳役,可以为沙皇工作,我又有什么吝惜的呢?我在服役中,一定会拼命干,告诫自己,我愿作这块黑铁,有朝一日成为沙皇的一把斧头。如果我出狱了,要迎娶一个鞑靼女子,对她说:为沙皇生一个巴棱(即杀死保罗一世的人)吧。如果我迁居殖民地,我要做那里的长官,尽我所有的土地,为沙皇种植桑麻,以此来编织一条巨大的苍色绳索,再编上些银丝,让阿尔洛夫(即杀彼得三世的人)得到它,可以绞杀沙皇。最后为康拉德歌唱:我的神灵已经死了,歌声已沉入坟墓里了。只是我的灵魂已经嗅到血腥气,我要呐喊而起,就像血蝠,想要吸嗜人血了。渴血渴血,复仇复仇!向屠杀我的侩子手复仇!天意如此,此仇必报;天意不从,也势必复仇!复仇诗歌的精华,就集中在这儿,如果神明不伸张正义,那就自己复仇。
如上所述复仇故事,都写得很隐晦,出于意料之外,其用意在于:凡是受到自然和人间迫害的人们,都可以采用种种手段去拯救祖国,这就是神圣的法则。所以格拉席娜虽然背叛了她的丈夫而抗击敌军,也不能说是非法的;华伦洛德也是这样。只要是抗拒异族敌军,即使采用欺诈伪装的方式,也不能说是非法,华伦洛德佯装投降于敌军,乃歼灭日耳曼军队,故土恢复自由,而其自身也忏悔而亡。其中之意就是一个人只要心有所图,得到恰当的结果来回报,那么即使投降敌人,也不是罪过。比如在《阿尔普雅拉斯》一诗中,就可以看出这种含义。诗中记叙摩尔国王阿勒曼若,因为城中瘟疫正在流行,同时又不得不把格拉那达一地割给西班牙,于是他趁着夜色出城。这时西班牙人正聚在一起饮酒作乐,忽报有一个人来要求会见,来的是一个阿拉伯人,阿勒曼若一进屋就喊道:西班牙人,我愿意尊奉你们的神灵,信仰你们的先哲,做你们的奴仆!大家都认识他,这人就是阿勒曼若。西班牙人的长者和他拥抱亲吻,那些首领们也和他拥抱亲吻。然而阿勒曼若忽然扑到在地,扯掉他的头巾,兴高采烈地嚷着:我已得了瘟疫啦!原来他是忍着耻辱有此一行,瘟疫也就传染到西班牙军队中去了。斯洛伐茨基所写的诗,也时常谴责那些欺诈自己国家的奸人,但是对用诈术消灭敌人的人,他就十分赞美,比如《朗勃罗》,《柯尔迪安》等诗皆是如此。《朗勃罗》一诗写的是希腊人的故事,这个人背叛了自己的宗教,当了强盗,目的是获得自由,可以向土耳其人报仇,这个人性格凶残,世间绝无仅有,只有在拜伦的东方诗中才能见到。柯尔迪安这个人,就是谋杀沙皇尼古拉一世的波兰人。这两首诗的主旨所在,都只是复仇而已。
上面这两位诗人,因为过于绝望的缘故,就认为凡是可以摧毁敌人的办法,都可以采用,如格拉席娜的诈骗,如华伦洛德的伪降,如阿勒曼若的种下瘟疫,如柯尔迪安的谋刺,都是这样。但是克拉辛斯基的见解,却与此相反。前面二人主张以暴制暴,而他则主张以爱感化。只是他的诗,莫不是追忆怀念断绝了的祖先恩泽,忧虑祖国的苦难。波兰人民为他的诗所感动,因此爆发了一八三零年的起义;记忆的余波所及,到一八六三年的革命,也因此而掀起了。即使到现在,他们的精神仍然存在,而波兰人民的苦难也没有终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