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布兰迪亚娜: 沉默和原罪之间的诗歌
我人生第一次在书中看到诗时,才五六岁,完全不知道怎么去读那本儿童诗集。在我懂得逐字理解诗歌之前,至今我都仍然记得当时的我有多惊讶 —— 一首诗竟然只有那么一点字。和我父亲长篇大论的书卷相比,我的书中文字则少得可怜 : 每页就那么寥寥几行短句,剩下空白的地方画了丰富多彩的插图之后,空间还绰绰有余。我疑惑,为什么我这本书的字这么少,( 父亲的 ) 回答简单有力 : “ 这就是诗歌。”
这就是我探究诗歌和文字不解之缘的伊始。时光流转,证实了诗歌和文字之间的关系是成反比例的。我也终于意识到,在这个聒噪喧嚣、充斥着各种思想的世界,诗歌的终极目的应该是重建沉默。
想到这一点,我的思绪便不由得向前跳跃: 如果少说一些,多一些启发是所谓的艺术进步,那么说得更少启发得更多,是更大的进步; 一字不说,启发无限就是艺术的顶点了。一切尽在不言中。马拉美是第一位喜欢沉默胜过诗歌的诗人。听起来似乎有些疯狂,但这是合乎逻辑的,因为就像白色包含了所有其他颜色一样,沉默包含了所有诗歌。
那么,诗歌,与其说是一种生存形式,不如说是一种死亡形式,一种永恒的消亡,就像钟表的走针滴滴答答,永远没有尽头。后人后世名声也不过是没有尽头的死亡而已也只不过是在死亡的道路上前赴后继罢了。
在这个意义上,伟大的艺术作品无关形式,而是摆脱形式。只有不完美的东西才能存在。
尽管伟大的诗人竭力呼唤,不要用任何字词,但那实在是,非常人所为,太极端了。世纪更叠,斗转星移,我们见证了诗歌进入沉默的幽邃,或者说只是潜入语言的深处。我们亦目睹文字是如何回归本身 —— 就像是一只蜗牛,对自己探索到的世界大失所望,于是缩回了自己的触角 —— 这一个过程也像是时间,永无尽头。
虽然我发觉,我的文章决定权并不在我,但这也是让我颇为自豪的一点,我潜心写作,不仅仅是致力于表达我自己的想法,而且也为启发而存在。我就像是一根羊毛,是为了纺纱织线而存在。
文学作品的原料是文字,而沉默则构成了诗歌之奥秘,其边界唯文字能标识,价值唯文字能赋予。在玄妙多元的诗歌里,文字的意思变化多端,诗歌赋予文字光环,一如圣人头顶的光环一般,闪耀璀璨。这种奥秘从来都清晰明了,并非从此处开始,而是从清楚明晰的另一端开始。
诗歌不应该是以传递知识或认知为目的,而应该是一种重新认知的感受。
我想理解万事万物,想消灭思考后还无法理解的东西,这让我自豪不已,但我也开始心生畏惧。有时,我甚至觉得,用逻辑术语来评论诗歌是对诗歌的一种否定。
但是,我们可以无止境地去分析每位真正的诗人对文学的种种反感,这种反感定义了诗歌创作的矛盾性,往往介于艺术姿态与神秘姿态之间。
诗歌本身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诗歌。尽管如此,我也可以肯定的说,对于一匹普通的马来说,飞马的翅膀似乎只能说他不适合奔跑。
( 翻译: 李婉玉 审校: 蔡比琼、黄峪 )

作者 : 安娜. 布兰迪亚娜 ( Ana Blandiana ) ,罗马尼亚诗人,散文家,亦是罗马尼亚文化界的传奇人物。著有十八本诗集、两本短篇小说集、七本散文和一本长篇小说,她的作品曾被翻译成二十六种语言出版,至今选编入八十本诗歌与散文集。1990年,布兰迪亚娜成为公民联盟的联合创办人兼主席; 同年她与一众作家成立罗马尼亚笔会,并当选主席。她获奖无数,包括赫尔德奖、欧洲自由诗人奖及格里芬诗歌基金会终身成就奖。布兰迪亚娜为欧洲文化作出了伟大贡献,于2009年获法国颁发最高荣誉军团勋章,以及在2014年获美国国务院颁发英勇女性大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