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4 | Thoughts |语言和思维遮蔽了内心的需求
在存在的艺术开篇,弗洛姆提出了自古以来一直被探讨、却似乎悬而未决的问题: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其给出的回答是:幸福。当然,关于「幸福」的定义多到数不清,显然结论不能停留在此处,于是作者将其进一步阐释为“得到我们想要得到的东西”。让我们先简单地考虑一下这个定义是否成立。定义背后的必要隐含假设是:“幸福”是需要追寻的。固然如此。哪怕是真正的幸福降临心中,它也只会驻留非常短暂的一段时间,因为个人的思维、感受、身体都是处于不断流动的状态,更何况个体之外的世界永远充满着变数且无法被个体所控制(虽然个体与外界的变化在一定程度上是互相作用的)。所以,在生命的绝大多数时间中,我们都需要「主动」地去追寻幸福。在「主动」的条件下,我们会「得到」一些东西,也会「放弃」一些东西;而我们之所以「主动放弃」某些事物,是因为我们同时「得到」了对自己更重要的东西。换言之,「放弃」一定是被更大的「得到」所包络的。因此,上述关于「幸福」的定义是成立的。
更重要的问题是:哪些是「我们想要得到的东西」?一个回答是「欲望的满足」;另一个是「有利于心灵成长」。从结果来看,两者存在交集——某些事物既是个人的欲望对象,同时也有利于其心灵成长;但从判断标准和实现路径来看,两个回答截然不同:前者着眼于个人的主观需求,即正视并肯定个体的所有欲望;后者则侧重于个体心灵的客观需求,这就意味着某些满足该要求的事物可能并不是个体主观上想要的,因为它可能会招致痛苦。乍一看,这个问题可能会令人困惑:一个人怎么会不知道ta想要什么呢?难道不就是应该从心所欲吗?事实证明,我们真正「想要」的东西往往被他人构成的环境所形成的幻象遮蔽了,其中一个具有代表性的问题便是:如果不加以仔细思考,我们是很难立刻分辨出「想要」和「需要」的事物的差别的。在我看来,「想要」纯粹是绝对的个体主观性所致,ta「想要」的东西完完全全代表了其内心的愿望;而「需要」则是个体对身外环境的应答,含有非常细微而隐蔽的「受迫」成分。我将「需要」解释为「因他人的需求而想要」。举例而言,我「需要」一个路由器来连接WiFi,为的是与世界产生联系,包括浏览信息、与亲朋好友通讯等等,但是,根据我自己的经历来看,「与世界产生联系」这一动机中,绝大部分是「受迫」的:我本想阅读书籍,但学业和工作要求我「与时俱进」;我本想与亲人和最要好的几个朋友在线下面对面地沟通,但剩下的暂时无法脱离的点头之交们迫使我注意社交软件新的消息提示。所以,我真的「想要」一个路由器吗?不是的,我只是「需要」一个路由器,并且如果不细想的话,这种「需要」的念头很自然且轻易地盖过了有关「我是否想要它」的思考。这个道理放在其他很多事物上都是相通的,最典型的莫过于外貌。当然,比起普通乃至丑陋的外貌,人们自然喜欢精致的面容、健硕或凹凸有致的身材,但为了达成这一目的,个人所付出的金钱、时间、精力以及各种负面情绪是否值得,则需要打一个问号。我倾向于认为大多数人的内心对此都是排斥的,但在现实生活中这却是一种实实在在的「需要」,这种「需要」无疑是外部世界压力下的结果,是一种受迫反应。
进一步地,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我们真正「想要」的东西会被遮蔽?印象里弗洛姆没有对此进行正面的回答(也可能是我目前还未读完他的所有著作),但我猜测我与其观点一致:语言和思维遮蔽了我们真正「想要」的东西。我们所使用的语言,最初源自于祖先用以描述其自身的感受,随后经历了几千年的自我迭代:有的词汇佚失了;有的词汇的内涵发生了转变;新的词汇被添加了进来,等等。此外,语言还是连接个体与其他人的桥梁,这就意味着个体若要被理解,必须使用纯粹公共性质的语言,不含一丝一毫的创造性成分。所以,我们在说话、写字、思考的时候,使用的不是自己的语言,而是前人的、被社会「驯化」后的语言。所以,随着时间的推移,假如自己能够保持敏感和觉察,很容易就会发现自己“词不达意”,即脑海中所想的是一副景象,而语言描绘出的是另一副景象,后者远没有前者那么生动、活泼。我想说明的是,语言,以及以语言为载体的思维,是具有非常高比例的公共性的,甚至随着个人的社会化,其硕果仅存的个体性也被渐渐取代。而这就意味着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越来越无法用语言和思维去表达自己内心真正「想要」的——正如我们不可能用他人的话精确表述自己的内心。所以在思维层面上,我们「想要」的东西实质上是「需要」的东西。
假如我们能够很明确地知晓自己内心「想要」什么的话,根本就不会有关于最开始提出的问题的分歧。正是因为「想要」的东西被语言和思维所遮蔽,并且这一事实很难被觉察到,所以个体会对自身的欲求产生误解,认为正视并满足自己的欲望是通往幸福的道路,但事实证明那不过是错觉罢了。
既然如此,我们如何才能知晓内心「想要」的事物?简而言之,便是使用内心的「语言」去表达其愿望,即「行为」、「体验」与「感受」。在之前的日记中,我认为我们需要正视并照顾所有感受,因为它们都是「正当」的。现在我对这一结论持怀疑态度。诚然,所有的感受,正面也好,负面也罢,都是有迹可循的;但并不是所有感受都是「正当」的。区分某种感受是否「正当」的一种方式(也是我目前想到的唯一一种)便是考察自己在产生感受的过程中有多大的「主动性」,即判断:我的感受在多大程度上是我「主动行为」所引发的,还是对外界的「被动受激」反应?该依据主要参考了斯宾诺莎提出的辨别「行为」和「忍受」的方式。在现代社会,纯粹「主动」行为引致的感受越来越少,几乎不可见;而「被动」应激式的感受越来越多,甚至压抑了前者。
面对「主动感受」和「被动感受」,我们的处理方式也有所不同。以「个人主动性」为主要驱动因素的行为,其所招致的感受也是正当的,此时我们需要对行为过程中自发形成的感受进行充分体验,若感到愉悦,则该行为得到了进一步的强化;若感到不快,则可能表明该行为并不是内心所想要的。需要补充说明的是,在主动行为的实施过程中,谨记「课题分离」原则,即:我做什么是我的选择,与你无关。例如,我们帮助了一个人,不是为了从对方感谢的反馈中获得愉悦,而是「帮助」这个过程本身能够让我们感到愉悦。若事实如此,自发的助人行为就得到了强化。对于「被动式反应」为主要驱动因素的行为,其感受基本上(目前还不能确定百分之百)都是不正当的,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要摒弃这些感受——这与「不去想粉红色的大象」是一个道理。反之,我们需要正视它们,并关注、探究其不合理之处。换句话说,处理「应激式感受」的方式更像是「安抚」。比如昨天CPA出成绩了,身边的同学纷纷一口气过了三四门,而我早早选择了弃考。我的第一反应是「嫉妒」,我注意到了这一负面感受,于是尝试「安抚」自己:会计专硕绝不与财经、资本市场相关的岗位绑定,虽然是会计专业的学生,你也是在深思熟虑之后才明确了独属于自己、与他人不同的职业方向,不是吗?事实是,身边的同学有志于投入资本市场,并且为考取CPA下了很大的功夫;而你志不在此,也无心于复习,弃考反倒是在时间和精力上止损的不二选择,这无法说明你在能力上弱于其他人。就像前面所述的「需求」一样,「应激式感受」亦是具有欺骗性的。我认为它不能被无视,也不能被合理化,而是去正视它,并发现其不正当之处。
很多词语会被区分为「褒义」、「贬义」或「中性」,部分外语还会为词语附加「阴性」和「阳性」。在此我想斗胆给众多词汇添加「主动性」与「被动性」的词性区分。例如,我认为「责任」一词是充满「被动性」的,因为它们往往是被外界所赋予的;而「责任感」是纯粹的主动性,由这种感觉衍生出了主动的行为。此外,「愤怒」、「嫉妒」、「激情」作为应激式的反应,是「被动」的;而「喜悦」、「悲伤」则含有一定程度的「主动」性。值得说明的是,「激情」一词的英语(Passion)词根亦是其「被动性」的佐证。
我认为,内心真正「想要」的事物是不能够用思维捕捉、亦不能为语言所表达的,在深邃奥妙、纷繁复杂的感受和体验面前,所有语言都是无力的,而所有想用语言描绘和解释的努力都是徒劳的。内心的「想要」只能通过片刻乃至瞬间的体验去体会,通过感受来表达。人是无法寻获到恒久的幸福的,因为自从胎儿呱呱坠地的刹那开始,ta就被迫参与了社会化的过程。随着社会化过程的不断深入,其思维和语言受到外在公共性的侵占就越严重,直至感受不再灵敏。从这个角度而言,我认为「培养自己的钝感力」是非常失当的,每个人在敏感程度上确实会有所差异,但「培养钝感力」是对内心需求的无视,甚至反其道而行之。社会化一方面压制了婴儿的感受语言,另一方面触发了越来越多的「应激式需要」和「应激式感受」,这是对个体最为深重的异化。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幸福本身不值得追寻;恰恰相反,我认为「走在追寻恒久幸福的道路上」本身即是一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