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野常宽《零零年代的想象力》第二章:数据库所生成的排除型社会——“动物化”的时代与交往的恢复可能性
《零零年代的想象力》 原作者:宇野常宽 翻译:米岡,柴来人 校对:犹大 屋顶日语角提供校对协作帮助,欢迎加入屋顶日语角进行志愿翻译! 欢迎有志者私信加入或投稿(翻译或原创):lab_on_roof@163.com 译者前言:本文中“小叙事”对应的原文是“小さな物語”,“物语”一词除了“叙事”的含义还有“故事”的含义,这是宇野和东浩纪爱用的一个双关词。小叙事的共同性(“小さな物語の共同性),不是“特殊性-共同性”里面的意思,反而是某种内部统一/排他性/封闭性。

第二章 数据库所生成的排除型社会——“动物化”的时代与交往的恢复可能性
1.无法放弃的“交往”
从九零年代的“古旧的想象力”——即从畏惧于世界的不透明性/无秩序性而向着内面自闭家里蹲、寻求着“是什么……”之事 = 自我形象之承认的“自闭家里蹲/心理主义”的碇真嗣,变为零零年代的“现代的想象力”——将世界的不透明性/无秩序性作为前提而接受下来、在此基础上指向其再构建而踏出脚步、“做什么…” = 在以自己所选择的价值观之正当化为目的的“游戏”里展开战斗的“开拓果敢/决断主义”的夜神月——以2001年为界,世界与其想象力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然而,现在的批评却完全追不上这个变化。就像前述的那样,在这十年间最具影响力的批评家东浩纪对此变化没有自觉,更别说那些只知道劣质复读东浩纪言论的日本国内的批评家们,也没有察觉此番变化。 东浩纪在九零年代,以法国现代思想的介绍者之身份而登场,并展开了基于亚文化研究的后现代论。也就是说东浩纪的生态位是,以亚文化为例,将法国现代思想运用到说明现代社会之组成上来——他作为论者被摁到这么一个位置上。 东浩纪在九零年代的活动的集大成之作《动物化的后现代》(2001/讲谈社现代新书),给批评的世界开拓了巨大的视野空间的同时,也带来了大量的思考停止。 《动物化的后现代》提到的论述,作为对于2001年以前、即前述的九五年前后所发生的社会构造之变化 = “古旧的想象力”的说明,虽然还有点小龌龊,但可以说是完全说服得通的。 用本书的语言来置换地简单唠一唠东浩纪的主张吧。东浩纪将现代社会把握为数据库(database)及其之中被读取的小叙事。曾经——在近现代社会,作为(能够说明社会全体的)宏大叙事的部分集合、小叙事存在着的树状型的世界形象曾被人们所共有。 然而,随着后现代状况的进行,宏大叙事解体,世界形象从曾有秩序的树状型向无秩序的数据库变化。在后现代的时代,人们不再依靠历史和社会所给予的宏大叙事、而是从作为情报之海的宁静存在着的数据库之中,随心所欲去读取情报、并凭借自身去生成“小叙事”。因此,人们在意义的供给上不再必要去“交往”——东浩纪将此称为“动物化”。 将现代把握为,彼此异同的小叙事与这样的小叙事所生成的共同性 = 岛宇宙的集合体——在这一点上,我的论述是沿袭着东浩纪的。但是,关于那个岛宇宙之间的交往的评价,我和他却是对立着的。 东浩纪基本上并不重视异同的小叙事之间的关系 = 交往。在现代,人们随心所欲从数据库中生成出小叙事,然后以此可以自足地生存下去。于是,异同的小叙事与其共同性 = 岛宇宙之间的交往终究依赖于个人的自发性、并且随时都能“下车\退出”。“动物化”的人类不需要依据交往而进行意义的供给、如此也能生存下去——东浩纪如此主张。 不过,东浩纪的这番理解,真的能够说明我们目前所生活着的这个世界么? 例如,考虑一下关于“恋爱”的事情就容易理解了吧。我们经常会恋上持有不同价值观、生成不同小叙事的对象。恋爱这个回路啊,在原理上就会孕育与他者之间的交往之可能性。 只要这么一寻思,东浩纪的那些黑屁被作为美少女游戏(galgame)消费者们的自我正当化之工具而扩大了其支持圈层,这个事情的意义就很沉重。 我们得到了一个可以“动物化”、可以回避他者而继续生存下去的可能的世界。然而,即使生存在那样的世界,不,不如说正因为生存在那样的世界,反而给予了我们对交往之欲望、与他者相遇之必然性的以往未曾有过的强烈动机。 东浩纪用美少女游戏及其消费者群体作为一连串论述的范本而举例,挺讽刺滑稽的,而且也把其中的问题点给决定性地暴露了出来。 本应放弃依靠交往来供给意义的那些人,为什么既没有选择益智游戏也没有选择动作游戏,而是选择了拟似恋爱(萌)、即依据对于美少女角色的“所有”(译者注:独占美少女!)而进行的拟似式的交往呢? 那是因为,生存于现代的我们,(用东浩纪的话来说)在动物与人类之间摇摆不定。所以,才会带来这样讽刺性的结果——动物化了的人们所渴望的东西,是人类式的对于交往之欲望的代替物。我们在能像动物一样生存下去的世界上生存着,但却无法放弃人类式的欲望。因此,只有不依赖于社会、成功进行了自发性交往的人们,才成功满足了对于交往的欲望,而失败了的人们只好沉湎于怨愤之情\哀怨意识(Ressentiment)——我们正是生存于这样的社会之中。 问题显然是,能否确保自发式的交往之可能性这一点。

刚才,我以“恋爱”为例展开了议论,但显然这个问题适用于各种局面。 9·11恐袭与象征了报复战争的连锁恐袭、以及透过媒体所进行的情报战争 = 动员游戏——从数据库读取出来的小叙事们,和从中生成的共同体 = 岛宇宙们,赌上了其存亡持续而与其他的岛宇宙时而接触时而争斗。 那么互联网络世界又如何呢?因为互联网络的普及人们变得自由,然而另一方面,互联网络这个空间也作为(因“小叙事”们的交往而发生了充满怨恨与憎恶的)动员游戏 = 大逃杀的现场而发挥着机能。 我们的确获得了自由。检索到拥有着相同价值观、相同小叙事而生存着的人们,在那座岛宇宙之中去相信想要相信之物、愉快地生活下去这种事情是可能想象得到的。然而,互联网络既是检索东西、划地栖居的道具,同时也是连结世界的道具。本来不会相遇的小叙事们,因为并列于互联网络这同一个空间之中而交接了起来。小叙事们在更为微小的次元中划地栖居,但另一方面,也如同在社群网站的社群一样、被并列于名为互联网络(web)的空间之中。 于是乎,由于异同的小叙事被并列到了同一个空间之中,每一个小叙事都为了其正当性的获得与自我保存,对内产生了排除杂音的力量,对外产生了否定其他物语\叙事的力量。例如在匿名揭示板、微博\博客上的“炎上\网暴”、“学校里的流言蜚语·暗网络”——小叙事作为排斥其他的小叙事的排他性交往,覆盖了如今我们所生存着的世界的每个角落。 这话听起来讽刺滑稽,但打个比方说,我们所生存着的世界就像是“重视学生的自主性的学校教室”。教室里没有班主任老师的教导,而是根据学生自身的裁量来分班。因此,学生们就能随心所欲,和喜欢的对象组成班级。但是,这样一搞,学生们又为了保护自己所在班级的共同性而排斥特定的学生,或与其他的班级争斗,像这样的排他性交往争相出现。又或者没有被分到任何班级的学生逐渐积累了不满怨愤的感情。这是怎么回事呢?因为学校和教师没有给予分班的依据,这个教室的学生因此不得不依靠自己来划出界线、确立班级成员与外人、敌人与伙伴这样的成员身份,如果不这样的话就无法确保舒适的划地栖居环境。 不是历史这样的宏大叙事,从数据库中生成的小叙事并不具有其(自身存在的)根据。于是,小叙事们为了保护其正当性与划地栖居——为了从其共同性中排除错置与杂音,为了更加严密地区别敌人与伙伴、内部与外部,将排挤攻击其他的物语\叙事。从数据库中生成的小叙事的共同性,就带有排他性的性格。 若不想参加这个动员游戏,只要不出席去教室就好。然而,能够自由分班的权利只有在这所学校的教室之中才能得到保证。然后麻烦的实情是,现在全世界所有的人类都要作为学生、登录到这间教室里来。 存在于现代之中的自由——随心所欲来读取小叙事的自由,实际上是只能参加这个单一的游戏的不自由所支撑着的。如果不连接到互联网络的话,就无法检索到相信着与自己相同的物语的共同性,也无法参与其中。而连接到互联网络的同时,也就意味着出席了这个因全球化而齐一化了的教室。 而且,我们还无法踏出教室一步。即使假设能够退出互联网络,也没法从全球化的世界经济里完全独立而生存下去。我们不可避免地要遭遇这一现实:与选择了迥异价值观、孕育出不同的小叙事的家伙们在同一空间中生活着。 从全球化的世界经济,到在每日交往之中所展开的共同体中的职务 = 角色之争夺——我们无法从这些交往之中抽身而出。表面上好像跟东浩纪说的一样,只有相信着相同的价值、相同的小叙事的人之间才有连结,所以或许能够从与孕育着不同物语\叙事的他者之间的关系中抽身而出。 但是,既然我们还要谈恋爱、从事经济活动、生存在政治地酝酿而成的法律系统的空间之内,那么就不得不在一些决定性的场合与他者相遭遇。到那时,我们就必须伸手去接触那些孕育着异同小叙事的他者。 在现代,每个人都能从数据库之海里读取所欲望的小叙事。人们将根本上来讲是无根据之物的事实编织消化、在此之上有意地选择了某些价值观。然后,这个由消费者的自发性所驱动的“有意”往往不发挥机能,只不过是“相信着想要相信之物”这样的思考停止覆盖了世界——生存在零零年代的我们所直面的,正是这样一个生成小叙事们的动员游戏 = 大逃杀。 在零零年代显在化了的后现代的本质,正是东浩纪所忽视的交往之困难。
2.“角色”式的实存所产生的排他性共同体
东浩纪所提出的数据库消费模型中,“宏大叙事”失效之后,人们改从丧失了全体性的不透明的数据库之海中读取所欲求的情报。正因如此,人们使用“只要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东西就好”这样的“将根本上来讲是无根据之物的事实编织消化、在此之上有意……”的决断主义式回路,在小小的共同性之中供给其中通用的小叙事。于是乎,小叙事们的差异在此就没有成为问题。小叙事呢,它原理上就是不管你选择哪一个、都只是“可替代”之物的存在罢了。 那么,人们真的能够随心所欲地选择“小叙事”、“相信想要相信之物就好”吗?——甚至连几乎不曾设想过“小叙事”们的交往的东浩纪,也没有放手肯定这样的思考停止。
再说一遍,我们生存在难以想象社会的全体性的时代。就人之实存\生存而言,人们生活在难以发现各自的自我身份认同、生存根据的时代。地域(家乡)崩坏、家庭崩坏、学校崩坏,在社会的各种场合情景里流动性变得很高,在此境遇中,我们给出了这样自以为正确的判断——反正就算自己不在,也会有谁来占据自己的位置、人生没有确定的目标,所以不妨及时行乐、花开堪折直须折好了!——这样一种有点愤世嫉俗\讽世嘲俗的感觉,人们也习以为常了。 ——东浩纪《离世界更近》第四回<mysteries!>第29卷/东京创元社(2008年)
那么,东浩纪是怎么想的呢?东浩纪尝试给出了有些抽象与非现实的回答。 东浩纪提出了“角色”这一概念——作为能够横跨(越境)这些小叙事们之存在。自由地从大型非叙事 = 数据库中抽取诸要素,特别是由“是……”这样的设定所塑造出来的作品登场人物 = 角色,被规定为能够横跨、超越无数林立着的小叙事们各自的共同性之存在。例如东主张,消费者对于这般角色近似于爱情的感情,使得超越小叙事之共同性的连结(連帯)成为可能。
不管是社会还是人类,我们都无法掌握理解。我们无法跟具体的、社会性的人连结起来,只能把感情投向抽象且架空的角色。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人就要直面世界、孤独而变得无力。要问为啥的话,那些角色们虽然并不实际存在,却以其自身而连结、以其自身而创造网络,再基于其自身的逻辑而将我们从孤独中带出来、唤醒我们对世界的感情。 ——东浩纪《离世界更近》第四回<mysteries!>第29卷/东京创元社(2008年)
举例来说,就好像现在很多的创作作品的角色,因为消费者们(的二创)而以二次创作的形式被消费。所谓二次创作,就是以同人志、独立网站、影片上传分享网站为中心而展开的一种戏仿,在原作中登场的角色因为创作者而被赋予不同的故事[1]。在二创故事里,原作里没有在一起的恋人们在一起了,原本壮烈牺牲的战士们就享受着平凡无奇的日常生活,而作为情色图像发挥作用的女性主要角色在小本子里会遭到凌辱。 换言之,对于原作角色的欲望经由二次创作这样“(自己创作从而)读想要读的故事”之行为来驱动的回路已经成形。东浩纪以这种消费倾向为根据,主张“角色独立于故事”。东浩纪看到的是这样一种思考的可能性:如此这般对于角色的爱情(所有欲)超越了小叙事的共同性。 然而,我在此与东浩纪有着决定性的对立论点。 从数据库中读取而出的诸要素,诸如角色,果真能超越小叙事的共同性吗?“角色独立于故事”不是一种幻想吗? 例如从战后的某个时间点开始,我们便把“角色”一词用作“创作作品的登场人物”的含义。而在现代,则在此之上将“角色”一词用于指涉“特定的共同体内部共有着的人物形象”。 当我们对某个人抱有“那个人是……”的人物形象时,那(角色)只不过是依照特定的共同体(规定着小叙事的共同性)的文脉\脉络而被决定的位置罢了。 比如你把自己规定为拥有着“知性的、纤细的”印象 = 将自己设定为“知性的、纤细的”角色。然而如果你所属的共同体的成员并不承认那个自我形象 = 角色的话,那你就没有被当作“知性的、纤细的”人。 为了使得你的自我形象 = 角色成立,承认这个自我形象 = 角色的叙事 = 共同体是必要的。毕竟我们是把人际关系作为叙事来捕捉和思考的。 如此一想,所谓“角色”也就是在小叙事(人际关系)之中所被赋予的位置 = 职务般的存在罢了。至少在我们生存的现实世界,角色是隶属于故事的。比如,所谓“读不懂空气的人(KY)”,就是错以为自己的角色从故事(共同体)之中独立而存在,且面对他者暴力式的寻求对于自己的角色之承认。更严谨地说,“角色”必须要有承认其设定的共同性 = 故事,独立出来的话就不存在了。 试着用这个理论去阐述东浩纪举例的原作与二创之间的关系上吧。当某个消费者将原作里出场的角色、用二次创作来消费的时候,在那起作用的机制真的是“与故事相离的角色的独立”么? 某部小说中登场的“A”角色,被从原作(小说)中抽离出来而在消费者们的二次创作(戏仿漫画)中被消费之时,或许“A”确实是从原作(小说)中独立出来的。但是,承认“A”这一角色的共同性(小叙事)不如说因为二次创作而被再度强化了。确实,在二次创作中“A”或许会被置放到与原作不同的立场上,然而这样做反而强化了对“A”这一角色的设定的承认 = 共同性之中的位置。 再举个例,“A”在原作中被塑造(承认)为“背负着精神性创伤的红颜薄幸美少女”这样的角色设定,在二次创作时角色即使被再度强化也不会脱离这样的设定。比如说在二次创作里,展开了与原作截然不同的搞笑情节,“A”被描绘成爱说爱笑的阳光少女,即使如此,消费者们在此消费的仍然是与“背负着精神性创伤的红颜薄幸美少女”这般设定之间的反差\差距,“A”的角色设定与承认其的共同性(小叙事)是会被再度强化,而不是被相对化。不如说,小叙事的共同性因为角色而得到了强化。 作为承认特定角色的场合\立场而成立的共同性——在影片上传分享网站(译者:B站…)与网络空间中频频出现——决不会侵犯角色的设定。比如说,原本是玩赏动物拟人化的可爱可怜角色,作为戏仿对象时却被描绘成浑身肌肉的中年男性风;或者清纯的美少女角色在二创里被频繁地描绘为沉溺于R18行为,这些行为不如说是彻底地承认了原作中的角色设定,而且还再强化了给予其承认的共同性——这个情况其实很清晰了。 角色或许会横跨到其他的作品之中,但这些作品所孕育的小叙事的共同性,反而以没有错置的形式被强化了。所谓“角色”,并不是横跨小叙事的存在,不如说是为了要求角色设定的承认、促进小叙事(共同性)之成立与再强化的存在。 严谨而言,角色并非符号。所以角色为了成立而需要有承认角色设定的共同性,而共同性是由故事来规定的。角色从原作中独立、在二次创作里被改变被消费,这其实是以后设的方式再强化了更彻底地承认其角色设定的共同性与规定这个共同性的故事。 所以说东浩纪的论述忽略了这一点。东浩纪提出基于数据库消费的“角色”概念,本来是作为某种故事批评。但是,由于角色大多是读取了共同性的东西,可以说角色正是“小叙事”的源泉。 由于网络搜索引擎、社交网络等系统具有着“只读取所欲望着的情报”的检索性,因此具有很强的这般倾向:量产出由有着相同思考、选择了相同小叙事之共同性的用户们所组成的排他性共同体。关于角色这一概念,也是相同的说法道理。

依据角色的共有而产生新的共同性,被承认其角色设定的小叙事强力地规定了。因此其作为不允许错置(内部差错)并具有排他性的共同性而发挥功能。从技术层面而言,的确可能由连结全世界的共同体\社群,但是在故事的层面来说式不可能的。这是唯有承认该角色设定的人才能连结的、没有错置(内部差错)的小叙事。东浩纪的主张里,角色被定义为横跨“小叙事”的自由存在,但这个论点却忽视了我所谈的上述状况。数据库消费模型下的角色消费,与“小叙事”即决断主义式的思考停止、划地栖居、也就是排他性的共同体之间有着很高的亲和性。 我并不是在否定数据库消费理论自身。然而, 我无法同意数据库消费作为某种故事批评(物语批判)而展开。符号或许的确可以从故事中完全自由出离,比如某部电影里所使用的效果音,即使被放置在完全不同的表现与脉络之下时、其存在也不会动摇而能被独立地消费。因为在那里,故事及其共同性并没有发生。 然而,拟似性地塑造内在(内面)与人格的角色,本来严谨而论也不能说是符号。与过去有关的经历设定、发色、口头禅、或“猫耳”“女仆服”这样外观性的服道化或许是符号,但这些符号作为个体消费时,就无法称作角色。这些诸要素被统合起来、作为某种人格设定而发挥功能、承认此设定的共同性发生了之后,角色方才成立。
复读一下,角色无法与故事及其共同性分离开来。 数据库消费在后设(meta)层面上无效化了的并非“故事”。每个作品,具体而言就像是表现的“空间”那样的东西。如果说小说是“文体”的力量、电影是“(影像)空间”的力量,那么这些力量在数据库消费的时代就变弱了。要问为啥,这些空间是依存于“宏大叙事”这般统括性力量才得以存在的。 近来,纯文学的衰退,大半肇因于“文体”这个表现空间变弱了(弱体化)。所谓“文体”,是依存于“国文(语文)”这个由明治政府所创立的人工回路,既然民族国家式的“宏大叙事”衰退了,那么它也必然跟着变弱。因此,也必然导致重视故事(构造)的手机小说,以及重视角色的轻小说等流行开来。 最近的电视综艺节目为什么经常使用后期花字\字幕(テロップ)?无非是因为规定着表现空间的力量,在数据库消费的时代变弱了的关系。观众们很容易能读取到艺人的“角色”以及规定着角色的位置关系 = 故事,但是“在这句发言的哪里该笑呢?”这个气氛 = 表现空间却变得难以传达出去。因此才需要加入后期花字\字幕,为观众指定出这个气氛。 数据库消费模型,反而壮大了故事的力量。角色决不会超越“小叙事”。即便角色横跨各种类的小说、电影、漫画作品而被共有,也决不会超越规定着这些作品的共同性。角色或许能从表现的空间中独立出来,但仍隶属于故事之中。[2]
3.从数据库到交往
围绕着东浩纪的角色这一概念的理解,的确符合九零年代后半期的自我意识的形式。如前所述,九零年代社会状况下的产物是:并非藉由“去做……;做了……”这般行为 = 社会性自我实现、而是依靠“是……;不是……”这般自我形象的设定 = 角色的承认来获得自我身份认同的回路。 而零零年代的现在流露出来的是,每个人都寻觅追求着能对其自我形象的设定(“自恋”[自己爱]) = 角色给予承认的共同性(决断主义式选择了的“小叙事”),结果造成后设层面上复数的小叙事林立的动员游戏的状况。 人们主观上或许只想从数据库里读取所欲望着的情报,然而以结果而论,在后设层面上各自却被所选择的小叙事的共同性所缠绕捕捉住,小叙事彼此之间,或小叙事的共同性内部也会发生交往行为。然而,东浩纪一连串的论述几乎忽视掉这样的交往行为。 不是用“去做……;做了……”这样的关系性(交往),而是用“是……;不是……”这样的设定(数据库)来确保自我身份认同,这样的思想必然会需要\要求能承认其设定的共同性(故事)。然而,对于小叙事无自觉的依存,容易形成极度排他性的共同体,这部分也与前述相同。对于已经失去“宏大叙事”这般支撑空间的如今,“小叙事”该如何生存,复数的“小叙事”们又该如何生存,这不正是赋予我们的课题吗?从数据库到交往,这就是本书最大的问题设定(问题意识)。 因此,本书不分小说、漫画、影视作品等众多类型的文本,只抽取其中的“故事”来进行比较探讨。这工作并不是针对无限量增殖、林立的“小叙事”的实际状况(内実)进行优劣评价、选出何者为“真正的故事”,毕竟针对异同的“小叙事”探讨其真正性\真义并没有意义。呵,现在日本就是这样一个时代:从数据库中抽取所欲望的符号、决断主义式地选择并相信所欲望的小叙事(这些事情成为可能)。……战后民主主义是否为虚妄,这类问题只要相信喜欢的答案就好吧——呵,在此层面上(译者注:在日本的零零年代社会状况下),选择哪个故事都不会改变。也正因如此,东浩纪没有着眼于故事的内容而是关注其形式,展开了议论。

东浩纪主张围绕着“真正的故事”的讨论是没有意义的,这点我也同意。说的是呢……故事的真正性\真义,打个比方说就好像意识形态的选择并没有意义。在现代社会,无论是哪种故事(就算归根结底是无根据之物也无妨、那就决断主义式地选择)都不过是“小叙事”。然而,这个“无论选择哪个故事都不会改变”的态度会逐步肯定“既然如此,那便相信想要相信的故事就好”的思考停止。 如果对照“政治与文学”这个陈旧却又新颖的问题意识来思考的话,作为“政治”的问题那还没什么问题。比如说,组织能调和小叙事之间的动员游戏的社会设计、考虑担负其社会设计的权力尽可能的透明化、自由化,以这样的顺序去推进就好,先不论方向性,探讨的道路已经很清楚明白了。 然而,我们无法逃离“文学”的问题——亦即每一个人的生存、和他者连结、死亡等问题。这种时候,只考虑故事的形式就好,接着思考停止、只像动物一样从数据库读取所欲望的符号、相信想要相信的故事就好——这不过是逃避的鸵鸟态度。 数据库消费模型的浸透\蔓延,不会削弱故事的力量,不如说是将人们投入无数林立着的、扩大化的“小叙事”之海,要求人们在接受(小叙事)无根据性与有限性的基础上、自我负责(自己责任)地选择自己的叙事。我们去思考叙事的真正性\真义并无意义。然而,思考对叙事的态度与相处方式的必要性,却是至今未曾直面的课题。我们必须依存于某些“小叙事”来生存下去,非此不可。那个小叙事是单一的还是复数的,是作为永远之物而依存呢还是接受其有限性呢?——对于故事的切入角度、缩短距离的方式,也就是对于故事的态度正是我们的课题。 叙事\故事的真正性\真义,打个比方来说的话就是意识形态,那么对于故事的态度,也就是对于交往的态度。我再复读一下,围绕“真正的叙事\故事”的议论是无效的。相较之下,探讨“自由的(使态度成为可能)故事”的重要性反而在增加,而且有着压倒性的速度。 然而,现在日本的批评式知性,对于这个问题却十分迟钝。“数据库消费模型会改变表现的空间”这样的东浩纪议论的变奏还在奏,批评志之中“……的新体质”等标题屡见不鲜,“……”的部分可以带入小说、漫画、电影等文本。然而这些并没有踏出东浩纪的视界与射程之外一步。那些僭称“新批评”的东浩纪的劣质复读机,不去思考“对叙事\故事的态度(交往)”,反而因为思考停止的关系,采取了逐渐肯定决断主义式的“小叙事”划地栖居的态度。然而,遗留在他们的视界外侧的决定性问题,却以压倒性的存在感正席卷而来。
注释:
[1][YTB][NICONICO]等平台在2006年以后快速发展,因为角色的所有(共有)而形成共同体。在这些平台上,借用角色的二次创作大量发表,作为新形态的创作者展露锋芒的场域而持续形成。
[2]村上春树的小说从八零年代到现在,不论日本国内外都受到读者长年的欢迎,算是一个特例。原因不仅是村上凝练的文体以及塑造出的极具魅力的角色,更重要的一点是作品世界本身被拥有压倒性强度的故事及其构造所支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