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法]达维德·迪奥普《灵魂兄弟》Frère d'âme 】

“词语音乐家”达维德·迪奥普代表作:灵魂兄弟(2021年布克国际奖作品,揭示荒谬的真相:战争鼓励人发疯,又把发疯的人都杀死)
诺奖得主勒克莱齐奥推荐,获得2018年龚古尔中学生奖,龚古尔“中东之选”,“巴西之选”,首届龚古尔“中国之选”,库鲁马文学奖,法国电视台水晶球文学奖。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某个早晨,阿尔蒙上尉吹响进攻的哨音,战士们冲出战壕,其中包括阿尔法·恩迪亚耶和马丹巴·迪奥普。他们来自塞内加尔,以土著兵的身份为法国而战。就在离战壕几步远的地方,马丹巴被炮弹击中,他胜似兄弟的兄弟阿尔法亲眼目睹了他的死亡。阿尔法自此陷入了疯狂,在战场上散 播暴力与恐怖。终于,上尉将他调到后方。后方的宁静拉开了非洲回忆的序幕。那是一个既已失落、又将醒来的世界,是对现代世界第一次屠杀的最终的、最灿烂的抵抗。


“我是阴影,吞噬岩石、大山、丛林、河流、人和兽的血肉。我把它们的皮剥掉,把头颅和身体挖空。我砍掉它们的胳膊、腿和手。我敲碎骨头,吮吸骨髓。我也是在河面上升起的红月亮,我是夜里晃动金合欢嫩叶的微风。我是胡蜂和花朵。我也是静止独木舟上跃出的鱼,是渔夫的网。我是囚犯,也是囚犯的守卫。我是树和让树扎根发芽的那颗种子。我是父亲,也是儿子。我是杀人犯,也是法官。我是播下的种子,也是收获的颗粒。我是火,也是被火吞噬的树木。我无罪,又有罪。我是开始,也是终点。我是造物者,也是毁坏者。我拥有双面。”
——《灵魂兄弟》


【作品名称】:灵魂兄弟(Frère d'âme)
[英文版:At Night All Blood Is Black《在晚上所有的血都是黑的》]
【出 品 方】:99读书人
【作 者】:[法]达维德·迪奥普(David Diop)
【译 者】:高方
【出 版 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1-1
【页 数】:138页
【I S B N 】:9787020156740
【定 价】:¥ 32.00


【相关评论】:
这部小说是对真正之恶的独特反思,对人类灵魂的深刻探索。
—— 勒·克莱齐奥
一个人的独白,两个灵魂的抗争。诗意的心理呈现,战争的残暴和沉重。
—— 毕飞宇
它对我们施了咒。
——国际布克奖评委会
凭借天真的、口述的风格,以及咒语般的重复表达,迪奥普的小说显然超越了传统的战争小说。
——法国《费加罗文学周刊》
一种挥之不去的、歌唱般的语言,充满隐喻和譬喻。
——法国《新观察家报》
它是关于背叛和忠诚的哲学质疑,但也是一段关于移民的文字,是选择离开的人的悲伤心碎之旅,关于“返回”的不可能性的壮丽寓言。
——《摇滚怪客周刊》


【作者简介】:
达维德·迪奥普(David Diop),1966年出生于巴黎,在塞内加尔长大,现在在坡城大学担任讲师。


【译者简介】:
高方,南京大学法语系教授,从事法国文学、比较文学和翻译学研究,译有小说《奥尼恰》、传记《海明威,生活在别处》《艾迪特·皮亚芙:人生并非总是玫瑰》等,为首届“龚古尔文学奖中国评选”评审团评委。




【作品阅读】:
献给我的第一位读者,我的妻子,
你的双眼满是智慧之光;
仿佛虹膜上绽放的乌金石。
献给我的孩子们,你们亲密无间,仿佛手掌上的五指;
献给我的父母,你们是混合文化的摆渡人。
我们通过名字而相互拥抱。
蒙田,《随笔》第一卷,《论友谊》
思考即是背叛。
帕斯卡尔·基尼亚尔,《思考至死》
我是同时奏响的两个声音,
一个声音远去,另一个升起。
谢赫·哈米杜·凯恩,《模棱两可的冒险》


·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版·[法]达维德·迪奥普 著 高方 译·
·《灵魂兄弟》·Page:1-2
我知道,我明白,我本不该那样做。我,阿尔法·恩迪亚耶,老人的儿子,我明白,我本不该那样做。按照安拉的真意,现在,我知道了。我的思想只属于我自己,我可以想我所想。不过,我不会说出来。我原本可以倾诉秘密的那些人,我的灵魂兄弟们,他们的身躯即将残毁,即将被撕裂,真主会羞于看到他们进天堂,魔鬼会开心地在地狱迎接他们,他们也将认不出我是谁。活下来的人将认不出我,我的老父亲认不出我,我的母亲,即便她还在人世,也认不得我。羞耻的重负比死亡更沉重。他们想象不出我在想什么,我做了些什么,也没法想象战争把我变成了什么。按照安拉的真意,家族的荣誉徒剩其表。
我知道,我明白,我本不该那样做。在前世,我可不敢那样,但在现世,按照安拉的真意,我做下了不能去想的事。没有一个声音在我脑袋里响起,来禁令我:当完成了所想之事时,我的祖先和父母都噤了声。现在,我知道了,我发誓,当我意识到我可以想我所想时,我全都明白了。这一切突如其来,没有预告,仿佛从金属色天空落下的一颗子弹突然射进我的脑袋,就在马丹巴·迪奥普死的那一天。

·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版·[法]达维德·迪奥普 著 高方 译·
·《灵魂兄弟》·Page:7-8
他们在地腹中欢迎我,仿佛我是个英雄。我在明亮的月光下行走,紧抱着马丹巴,没看到他的一长段肠子从我用衬衫围绕他身体打的结里散落出来。他们看到了我怀里的受难人,都纷纷夸我勇敢和强壮。他们说他们可做不到。他们可能会把马丹巴留给老鼠,他们可不敢把马丹巴的五脏六腑聚拢起来,重新放回他神圣的身躯。他们说他们可不敢抱着马丹巴,在如此刺眼的月光中、在敌人的目光下走这么久。他们说我配得上一枚勋章,我会获得十字勋章,我的家人将为我而自豪,在天上看着我的马丹巴也会为我而自豪。甚至连我们的曼金将军也将为我而自豪。不过,我觉得拿不拿勋章无所谓,但这想法可不能让人知道。没人知道马丹巴曾经三次求我了结他的性命,而我三次都装聋作哑,无视他的哀求,我听从了责任的声音,失去了人性。不过,我已自由,不再听从这个声音,不再服从那个下令让我们在必要的时候失去人性的声音。
·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版·[法]达维德·迪奥普 著 高方 译·
·《灵魂兄弟》·Page:15-17
可怕的事儿,是我一旦平复了气息,会把对面敌人的衣裳扒掉。在我解开他制服领子的纽扣时,我看到敌人的蓝眼睛布满了泪水。我感觉到他对可怕之事的恐惧。无论敌人是勇敢还是慌张,无论他是勇者还是懦夫,当我解开他制服和衬衫的纽扣,在月光下、在雨中或是在缓缓落下的雪中露出他惨白的肚皮时,我感觉到敌人的蓝眼睛黯淡了一些。所有人都一样,无论高矮、胖瘦,无论勇敢、懦弱或自尊,当他们看到我盯着他们跳动的白肚皮时,他们的目光黯淡了。所有人都一样。
于是,我沉思片刻,想到了马丹巴·迪奥普。每一次我的脑袋里响起他求我割他喉的声音,我就想到自己任他哀求我三次是多么的不人道。我想这一次,我一定要做出人道之事,我不会等对面敌人求我三次才了结他们的性命。我没有为朋友做的,出于人道,将为敌人完成。
当对面的蓝眼敌人看到我握紧砍刀时,他们的目光彻底熄灭了。第一次,对面的敌人踢了我一脚,试图站起来逃跑。从那以后,我就细心地把他们的脚踝绑起来。这就是为什么只要我右手拿起砍刀,对面的敌人就像狂躁的疯子一样两腿乱蹬,想要挣脱逃跑。不过,逃跑是不可能的。对面的敌人应该知道他们没法挣脱,绳子绑得很紧,可是,他们依旧心怀奢望。我从他们的蓝眼睛里读到了和马丹巴·迪奥普的黑眼睛里一样的东西,那就是希望我缩短他们的痛苦。
敌人的肚子裸露着,抬起来,又颤抖着落下。对面的敌人喘息着,突然发出一声无声的嚎叫,因为我塞在他们嘴里的东西让他们出不了声。当我把他们的五脏六腑掏出来,把它们扔在雨里、雪里、风里和月光里时,他们发出无声的嚎叫。假如这会儿敌人的目光还没熄灭,我会躺在他身边,我把他的脸转向我,看着他死去活来地挣扎片刻,接着,我干净利落地割了他的喉,完成富有人性的举动。在夜色里,所有人的血都是黑的。

·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版·[法]达维德·迪奥普 著 高方 译·
·《灵魂兄弟》·Page:26-28
一开始,我的战友并不在意我身上的死亡气味,那是人肉屠夫的味道。然而,从第四只手起,他们开始不再闻我了。他们继续给我好吃的,送我从各处搜集来的烟屁股抽,借我取暖的铺盖,这些士兵脸挂微笑的面具以掩饰惊恐。不过,他们不再帮我打水洗澡了。他们任由我自己洗军装。突然间,没有人再拍我的肩膀跟我开玩笑了。按照安拉的真意,我成了不可触碰的人。
他们在防空壕的一个角落里给我留了一个饭盒、一个水壶、一把叉子和一个勺子。在进攻的日子里,我总是在夜里回来,比其他人回来要迟得多,就像上尉说的那样,无论刮风、下雨还是下雪。炊事兵叫我把吃饭的家什拿过来。在给我盛汤的时候,他非常非常小心,生怕长柄汤勺沾到饭盒的里面、边缘和外面。
谣言传来了。谣言一边跑,一边脱衣服。慢慢地,它变得淫荡无比。在一开始的时候,谣言还披着衣服,浑身光鲜,衣冠楚楚,戴着勋章,最后,这不要脸的谣言变得一丝不挂。不过,我并没有立刻注意到它,我也分辨不了,我不知道这谣言到底在搞什么鬼。所有人看着它,任由它流传开,但没有人跟我真正地描述它。不过,我最后还是为这些私底下的议论所惊讶,我知道,那个怪人已经成了疯子,接下来,疯子成了巫师。巫师士兵。
但愿没有人告诉我战场上不需要疯子。按照安拉的真意,疯子什么都不怕,其他人,无论白人还是黑人,都在扮疯子,拿出吓人的疯劲,以便能够平静地投入对面敌人的枪林弹雨中。这让他们能比死神跑得快一些,不那么害怕。在阿尔芒上尉吹响进攻哨时,明知道几乎不可能活着回来,要服从他的命令,还真得拿出疯劲。按照安拉的真意,要跟野蛮人一样,嚎叫着从土地的腹部冲出来,还真得拿出疯劲。对面敌人的大颗子弹从金属色的天空落下,它们可不害怕嚎叫,它们也不害怕穿透脑袋和血肉,打断骨头,攫取生命。一时的疯狂能够让我们忘掉子弹的真相。战场上,一时的疯狂是勇气的姐妹。
不过,一个人看上去总是疯样子,一直疯下去,不停歇,那就让人害怕了,甚至会让自己的战友心生恐惧。于是,这个人开始不再是勇敢的好兄弟,能骗过死神的人,而成了死神的真朋友,成为死神的同谋和它的胜似兄弟的兄弟。

·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版·[法]达维德·迪奥普 著 高方 译·
·《灵魂兄弟》·Page:30-32
是敌人的第四只手让我感受到了孤独。我在那群向我微笑、跟我挤眼睛、鼓励我的白人和黑人战友中感受到了孤独。按照安拉的真意,他们可不愿意招引巫师的毒眼或死神伙伴的厄咒。我知道,我明白。他们不太会去思考,不过,很显然,他们认为凡事必有两面。我从他们的眼里读到了。他们认为,吞噬灵魂的人在只吃敌人灵魂的时候是好的。但是,若噬魂者也吸食战友的灵魂,那就不好了。面对巫师士兵,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他们认为跟巫师士兵打交道要特别特别小心,远远地微笑,说些话,表达出善意,是可以的,但不能接近,不能触碰,不能碰擦,否则,必死无疑,必定完蛋。
这就是为什么,在我接连带回几只手后,当阿尔芒上尉再度吹响进攻哨时,所有人都离我八丈远。有些人在嚎叫着从火热的地腹冲出来时,甚至都不敢看我,不敢把眼睛落在我身上,避免目光接触,仿佛看到我,眼睛就会触碰到死神的脸庞、胳膊、双手、背脊、耳朵和双腿。仿佛只看我一眼就已经死去。
人类总是试图为一切事物找出荒谬的解释。就是这样。不过就这么简单。我知道,我明白,现在,我可以想我所想。我的战友们,无论白人还是黑人,他们需要去相信,有可能夺取他们性命的,不是战争,而是巫师的毒眼。他们需要去相信,偶然夺取他们性命的,不是对面敌人射出的千百颗子弹中的一颗。他们不喜欢偶然。偶然太荒诞。他们需要一个承担责任的人,他们更愿意相信是一个恶人、坏人、不怀好意的人将子弹引向他们,射中他们。他们认为,那个恶人、坏人、不怀好意的人就是我。按照安拉的真意,他们往坏里头想,并不会思考。他们认为,我在每次进攻之后都能够活着回来,没被子弹击中,是因为我是一个巫兵。他们真是往坏的一面想。他们说,很多战友是因为我才死的,替我挡了那些本该击中我的子弹。
这就是为什么有些人对我虚伪地微笑。这就是为什么只要我一出现,另一些人就移开目光,还有一些人甚至会闭上眼,唯恐目光触到我,视线擦过我。我成了禁忌,像个图腾。

·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版·[法]达维德·迪奥普 著 高方 译·
·《灵魂兄弟》·Page:55-59
按照安拉的真意,我冒了很大的险。一发现左边离我几步远的地方有一缕升上夜空的青烟,我就像条蛇一样沿着战壕匍匐。我从头到脚都裹满了泥。我像一条大地色的曼巴蛇,大地看着它匍匐。没人看得见我,我爬,一直爬,以最快的速度爬,尽可能接近敌人吐在黑夜里的那缕青烟。我确实冒了很大的险,正因如此,我只在那一晚,为我在战场上寻死的白人朋友冒了唯一的一次险。
我不知道战壕里是什么情形,也看不清里面有什么,我贸然把脑袋和胳膊扎进了敌军战壕。为了拽出在下面抽烟的蓝眼敌人,我盲目地把上半个身子胡乱地扎进了战壕。按照安拉的真意,我走了运,那片战壕没有被堵上。我走了运,那个躲在战壕里往夜空吐青烟的敌人孤身一人。我走了运,在他叫出声来之前我就用手捂住了他的嘴。按照安拉的真意,我实在走运,我第四个战利品的主人又小又轻,像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在我的收藏品里,最小的那只手就是他的。我那一晚很走运,没被那个蓝眼小兵的朋友和战友发现。他们应该都睡了,白天的进攻把他们累垮了,在进攻中,让—巴蒂斯特第一个就被炮兵给炸死。让—巴蒂斯特的脑袋落地之后,他们就开始扫射,疯狂地连续扫射,连喘息的时间都不留。那天,我们的许多战友都送了命。可我却成功地跑开,射击,卧倒在地,在带刺的铁丝网下匍匐前行。我边跑边开枪,卧倒,在上尉所说的无主之地匍匐前行。
按照安拉的真意,对面敌人全都疲惫不堪。那一晚,在唱过歌之后,他们放松了警惕。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一晚那个小兵不觉得累。为什么他的战友都去睡了,他却要去抽烟?按照安拉的真意,上天注定让我抓了他而不是什么别的人。在深夜里,我在敌人战壕闷热的窟窿里要找的人是他,这是上天注定的。现在,我知道了,我明白,一切上天注定的东西都没那么简单。我知道,我明白,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因为自从马丹巴·迪奥普死后,我只想我乐意想的事,只为我自己。我想我明白了,上天注定写下的,不过是一份抄本,不过是人类在尘世间已经写下的东西。按照安拉的真意,我觉得真主之意总是晚于人类行动。他只能收拾残局。他不可能要我到敌人闷热的战壕窟窿里去逮那个蓝眼小兵。
我收集的第四只手的主人没做过什么坏事,我相信。在上尉所说的这片无主之地,在我掏出他的五脏六腑的时候,我就从他的蓝眼睛里看出来了。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得出来,这是个好男孩,好儿子,他还太年轻,不可能有妻子,但将来肯定会是个好丈夫。我就该在这个时候撞见他,就像不幸和死亡突然降临在无辜的人身上一样。这就是战争:战争发生的时候,真主没能跟上这段人类乐曲的节奏,他来不及一下子理清那么多人的命运之线。按照安拉的真意,这怨不得真主。谁知道他是不是想借我这双黑人的手在战场上把这个小兵杀死,来惩罚他的父母呢?谁知道他是不是想要惩罚他的祖父母,因为还没来得及让他们的子女还债?谁知道呢?按照安拉的真意,有可能是真主对这个小兵一家的惩罚来得晚了些。我很清楚地知道,真主的严厉处罚落到了这家的孙子或儿子身上了。我活生生把这个小兵的五脏六腑从他的体内掏出来,在他的身边堆成了一小堆,这个时候,他和别人一样,痛苦不堪。但是我确实很快就可怜起他来。我减轻了施加在他身上的对他父母或者祖父母的惩罚。只等他那双噙满泪的眼睛哀求了一次,我就了结了他。把我那胜似兄弟的马丹巴·迪奥普开膛破肚的不可能是他。把我的朋友,那个因一封带香味的信而绝望的、爱开玩笑的让—巴蒂斯特的脑袋一弹炸飞的,也不可能是他。
当我把头先扎进那个闷热的壕沟里,伸着胳膊不知道会抓到谁的时候,那个蓝眼睛的小兵说不定是在站岗。我带走了他扛在肩上的枪。卫兵不该抽烟。一缕细微的青烟在漆黑的夜里很显眼。我就是这样发现了他,那个蓝眼睛的小兵,我第四个战利品、第四只手的主人。但是,按照安拉的真意,在这片无主之地,我对他动了恻隐之心。他那双噙满泪的蓝眼睛只哀求了我一下,我就了结了他。真主庇护了他。
我带着我的第四只手和被它擦拭过、上过油、装过弹、退过膛的那杆枪回到我们的战壕之后,我的那些白人和黑人士兵都像躲死神一样躲着我。我穿过泥地爬回我们的战壕,就像一条捕完老鼠回到窝里的黑曼巴蛇,从那个时候起,再也没人敢碰我。再见到我的时候,没人高兴得起来。他们一定是觉得那第一只手给发了疯的小让—巴蒂斯特带去了噩运,觉得谁要是碰了我,哪怕是看我一眼,就会被毒眼盯上。让—巴蒂斯特不在了,他不再引导其他人朝着好的一面看,高兴地看到我又活着回来。凡事必有两面:一面好,一面坏。让—巴蒂斯特还活着的时候,他会把我的战利品好的一面展现给其他人。“瞧瞧,我们的朋友阿尔法又带着一只新手和一杆枪回来了。快活起来吧,伙伴们,照我看,德国鬼子落在我们身上的枪子儿又少了些!德国鬼子缺了手,就没法打枪啦。向阿尔法致敬!”其他的士兵,不管是黑人还是白人,无论是巧克力兵还是白兵,都被他引来向我祝贺,庆祝我把战利品带回来,带回我们那个朝天空敞着口的壕沟。所有人都为我鼓掌,直到第三只手。我有胆量,我有着自然赋予的力量,上尉这样说过好多次。按照安拉的真意,他们喂我吃好的,他们帮我洗身子,尤其是让—巴蒂斯特,他非常爱我。但是,让—巴蒂斯特死的那天晚上,我回到了我们的战壕,像一条捕猎回来的曼巴蛇钻进地下蛇窝,而他们就像躲死神一样躲着我。相较于好的一面,我的罪行的坏的一面占了上风。黑人士兵开始低声传言,说我是个巫师士兵,是个dëmm,是个噬魂者,那些白兵也信了他们的话。按照安拉的真意,任何事物都有它的反面。在第三只手之前,我还是战地英雄,到了第四只手,我成了危险的疯子,一个嗜血的野蛮人。按照安拉的真意,事情就是这样,世界就是这样:凡事必有两面。


·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版·[法]达维德·迪奥普 著 高方 译·
·《灵魂兄弟》·Page:60-62
他们认为我是个傻瓜,可我不是傻瓜。上尉和获得十字勋章的巧克力老兵易卜拉希马·塞克想要我的七只手来陷害我。按照安拉的真意,他们想要我野蛮行径的证据,把我关进监狱,不过,我永远不会告诉他们我把这七只手藏在了哪里。他们不会找到。他们想不到这些干瘪的、裹上布的手藏在哪个阴暗角落。按照安拉的真意,没有这七个证据,他们只能暂时把我送到后方,让我休养。按照安拉的真意,他们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希望等我回来后蓝眼敌人会干掉我,悄无声息地摆脱我。打仗的时候,如果跟自己一方士兵有了矛盾,就让敌人来了结他。这更方便。
就在我带回第四只和第五只手当中的那段时间里,阿尔芒上尉吹响冲锋哨时,那些白兵不再听他的命令了。某一天,他们说:“不,我们受够了!”他们甚至告诉阿尔芒上尉:“您的冲锋哨是白吹了,只会提醒对面的敌人,在我们冲出战壕时扫射我们,我们不会再冲出去。我们不愿为您吹响的哨声送死!”上尉回答道:“什么,你们竟敢违抗军令?”白兵们立刻回答:“是的,我们不愿再听您那送命哨的指挥!”等上尉确信这些人不愿再听从命令,等他看到他们只有七个人,而不是一开始的五十个,他把这七个触犯了军法的士兵叫到我们中间,给我们下了令:“把他们的手绑到背后!”等这些兵的手被绑到背后,上尉冲他们喊道:“你们是胆小鬼,是法兰西的耻辱!你们害怕为祖国献身,那么,你们今天就去送死吧!”
上尉接下来叫我们做的事,实在是太卑鄙了。按照安拉的真意,我们从没想过要像对待对面的敌人那样对待自己的战友。上尉叫我们用上满子弹的步枪瞄准他们,假如他们敢违抗他最后的命令,就打死他们。战壕向天空敞着口,我们站在战壕的一头,叛变的战友站在另一头,离我们只有几步远。叛变的战友背朝着我们,面向一级级台阶。共有七级台阶。那是我们凿出的七级台阶,向对面敌人发起袭击时,我们就踩着这些台阶冲出战壕。等所有人都就位了,上尉朝他们喊道:“你们背叛了法兰西!不过,听我最后命令的人,死后可以得到十字勋章。至于那些不听话的,我会给你们的家人写信,说你们是逃兵,是向敌人投降的叛徒。叛徒拿不到抚恤金。你们的家人一分钱也拿不到,一分钱也没有!”接着,上尉吹响了冲锋哨,让我们的战友冲出战壕,好让对面的敌人把他们一一击毙。

·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版·[法]达维德·迪奥普 著 高方 译·
·《灵魂兄弟》·Page:70-71
我从不在人面前笑,只在心里头笑。我的老父亲总是对我说:“只有孩子和傻子才会无缘无故地笑。”我已经不再是个孩子。按照安拉的真意,战争让我一下子长大了,特别在我那胜似兄弟的马丹巴·迪奥普死后。可是,尽管他死了,我依旧会笑。尽管让—巴蒂斯特死了,我依旧会在心里头笑。对其他人,我只是面带微笑,我只允许自己露出笑意。按照安拉的真意,微笑就像打哈欠,一个接着一个。我跟人微笑,他们跟我微笑。他们听不到,我跟他们微笑时,心里头在哈哈大笑。很幸运,因为他们把我当成了狂躁的疯子。就好像那些断手一样。那些断手从没说出我让它们的主人遭的罪,它们从没说出热气腾腾的五脏六腑流淌在冰冷的无主之地的情景。断手没有说出我是如何剖开八个蓝眼敌人的肚子的。按照安拉的真意,没人问我断手是怎么来的。甚至连被蓝眼炮兵射出的狡猾炮弹轰掉了脑袋的让—巴蒂斯特也没问。剩下的七只手就好像是我的微笑,它们揭示又隐藏了那些让我偷偷大笑的敌人流出的内脏。
大笑换来大笑,微笑换来微笑。因为在后方的修养所里,我一直微笑,所有人也朝我微笑。按照安拉的真意,那些在黑夜中因脑袋里响起冲锋哨和战争巨大声响而大声嚎叫的巧克力兵和白兵,甚至连他们一看到我微笑,也会对我报以微笑。他们没法不笑,按照安拉的真意,他们没法抵御这股力量。

·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版·[法]达维德·迪奥普 著 高方 译·
·《灵魂兄弟》·Page:81-82
那时我们都是十六岁,我们都想要法瑞·提阿姆,尽管她不是最美的姑娘。法瑞·提阿姆在所有人中选了我。她一看到坐在席子上的我,就来到我身边,紧贴着我盘腿坐下,左大腿碰到了我的右大腿。按照安拉的真意,我的心跳啊跳啊跳,跳得那么猛,我以为它会冲断我的肋骨。按照安拉的真意,就在那一刻,我明白了什么叫幸福。没有什么能比法瑞在皎洁的月光下选择我更让人快乐了。
那时我们都是十六岁,我们想放声大笑。我们一个接着一个讲着内容隐晦的好笑的小故事,我们自己编了一些谜语。马丹巴年幼的弟妹凑在我们里头,听着听着都睡着了。我觉得自己是整个大地的国王,因为法瑞选了我没选别人。我的右手拉着法瑞的左手,紧紧握着它,她由着我,满是信任。按照安拉的真意,法瑞·提阿姆无与伦比。可是,法瑞不愿意给我。在这个她从所有的同龄人里选中我的夜晚之后,每一次我求她让我进入她的身体,她都拒绝。法瑞四年里总是说“不”“不”“不”。相同年龄的男孩和女孩是不能做爱的。即便他们彼此选中,成为一辈子的亲密朋友,相同年龄的男孩和女孩是不能结成夫妇的。我明白,我知道这个让人无法忍受的法则。按照安拉的真意,我知道祖宗的规矩,但是,我没法接受。
或许,在马丹巴死之前,我就已经开始独立思考了。就像上尉说的那样,没有火就不会有烟。就像一句颇尔人游牧部落的谚语:“曙光知晓一天的好坏。”或许,我的灵魂开始质疑责任的声音,它浑身光鲜,衣冠楚楚,把自己包裹得很诚实。或许,我的灵魂已经开始准备对那些被视为人道的不人道法则说“不”。尽管法瑞拒绝,我还是怀有希望,即便我知道,我明白法瑞为什么直到马丹巴和我奔赴战场的前夜一直说“不”。

·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版·[法]达维德·迪奥普 著 高方 译·
·《灵魂兄弟》·Page:86-88
一个真正的颇尔人不会白白接受如此美好的礼物。一个像约鲁·巴一样的真正的颇尔人,他赶着牛群经过我父亲的田地,从我父亲的井里打水给牲畜喝,必将回赠一份非常非常重要的礼物。按照安拉的真意,我的母亲这样告诉我:一个受人之礼的颇尔人,若不能做出回赠,可能会忧伤而死。她说,一个颇尔人如果身上只剩下衣裳,能脱下衣裳送给“格利奥”[插图]。她说,一个真正的颇尔人如果别无他物,只剩下自己的身子可给,甚至可以割下一只耳朵送给“格利奥”。
约鲁·巴是个鳏夫,除了那群白的、红的和黑的牛,对他而言,最为珍贵的是他六个孩子中唯一的女儿。按照安拉的真意,对约鲁·巴来说,他的女儿潘多·巴是无价之宝。在约鲁·巴看来,他的女儿配得上王子。潘多本可以给他带来一笔王室聘礼,至少是跟他的牛群一样规模的牛群,或是北方摩尔人的三十匹单峰骆驼。按照安拉的真意,这是我的母亲讲给我听的。
约鲁·巴是个真正的颇尔人,他跟我的父亲、那个老人宣布,在下一个夏牧时节,他会把女儿嫁给我父亲。约鲁·巴嫁女儿不要聘礼。他只要一样东西,要我父亲定下迎娶潘多的日子。约鲁·巴还会提供嫁妆,他会为新娘买新衣和螺纹金首饰,在婚礼当天,他还会从自己牲群里宰杀二十头牛。他会给“格利奥”几十米绣花的厚重“巴赞”或法国制造的柔软印花棉作为赏金。
一个真正的颇尔人,要把心爱的女儿嫁给你以回报对牛群的好客之道,你不能说“不”。你可以问一个真正的颇尔人“为什么”,但不能对他说“不”。按照安拉的真意,我父亲问约鲁·巴“为什么”,听我的母亲说,约鲁·巴是这样回答的:“巴西鲁·昆巴·恩迪亚耶,你虽是个普通农民,却很高尚。一句颇尔谚语说:‘人只要不死,就在不断地被创造。’我这辈子见过很多人,可是没有人跟你一样。我受益于你的智慧,自己也长了智慧。因为你有着王子般的好客之道,我把我的女儿潘多嫁给你,也就把我的血脉融入了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国王的血脉。把潘多嫁给你,我可以消除静与动、停滞的时间与流逝的时间、过去与现在的对立。我可以让扎根的树和吹动树叶的风交好,让大地和天空交好。”
人们不可能对献上自己鲜血的颇尔人说“不”。于是,我的父亲、已有三个妻子的那个老人,在前三个妻子同意的情况下对第四个妻子说“我愿意”。我父亲的第四个妻子潘多·巴诞下了我。

·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版·[法]达维德·迪奥普 著 高方 译·
·《灵魂兄弟》·Page:93-94
我们一年之后才知道这个消息。苦于没有潘多和约鲁·巴的音信,我的父亲派我同父异母大哥恩迪亚戛去找萨迪布·盖问消息,萨迪布·盖即刻去了巴达拉·迪奥居住的博多尔村。巴达拉·迪奥的家人在失去他消息的一个月之后就开始了搜寻,他们寻遍了他声称和我母亲要走的那条路。他们的眼睛已经哭出了血,跟萨迪布·盖说,他们认为厄运已经降临。巴达拉和潘多两个人肯定都被绑架了,十几个摩尔骑兵在刚过博约村的地方绑架了他们,因为有村民在路边的陡坡上发现了痕迹。北方的摩尔人强抢黑人把他们贩卖为奴。我知道,我明白,看到潘多如此美,他们肯定会把她绑走,以三十匹单峰驼的价格卖给摩尔族大酋长。我知道,我明白,他们也绑走了她的同伴巴达拉·迪奥,让我们不知道该找谁寻仇。
自从我的父亲得知潘多·巴被绑架的消息之后,他变成了一个真正的老人。他继续笑,跟我们微笑,开些关于这个世界和关于他自己的玩笑,可是,他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按照安拉的真意,刹那之间,他失去了一半的活力,失去了活着的一半乐趣。
·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版·[法]达维德·迪奥普 著 高方 译·
·《灵魂兄弟》·Page:97-98
慢慢地,马丹巴和我一起长大了。慢慢地,我们不再走甘焦勒北上的那条路了,也放弃等待潘多回来。十五岁的时候,我们在同一天接受了割礼。村庄里的同一位长者传授我们成人的奥秘。他教我们该如何行事。他传授给我们的最大秘密,那就是,不是人类在主导事件,而是事件本身在引导人类。让一个人感到震撼的事件,之前,已有其他很多人经历过。整个人类都可能感受过。所有在此处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件,不管是否严重,是否能让我们获利,都不是新鲜事。然而,我们的感受永远都是新鲜的,因为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就像树上的每一片叶子都是独一无二的。我们跟其他人吸收同样的精华,但接受滋养的方式并不相同。即便新鲜事物并不是真正新鲜,但对于一代又一代、一波又一波、不断来这人世间走一遭的人来说,它就是新鲜的。为了在生活中获得成功,为了不在道路上迷失,需要听从责任的声音。过多地自我思考,那就是背叛。领会了这个秘密的人才有机会获得平和的生活。可是,没有什么是确定的。

·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版·[法]达维德·迪奥普 著 高方 译·
·《灵魂兄弟》·Page:106-110
阿布都·提阿姆是甘焦勒的首领。他当上首领是依据习惯法的规定。阿布都·提阿姆恨我的父亲,那个老人在众人面前让他失了面子。阿布都·提阿姆负责在村子里征税,有一天,为了征税,他把长者们都召集起来,几乎所有甘焦勒人都来围观。在卡约尔国王特使和圣路易总督特使的授意和唆使下,阿布都·提阿姆说,我们应该走一条新路,种黍类作物不如种花生,种西红柿不如种花生,种洋葱不如种花生,种甘蓝不如种花生,种西瓜不如种花生。对大家来说,花生就是钱。花生,就是用来缴税的钱。花生可以给渔夫带来新的渔网。花生可以让我们开凿新井。花生钱可以换来砖砌的房子,有着瓦楞铁皮屋顶的砖木结构学校。花生钱可以换来火车和公路,给独木舟安上引擎,带来诊所和妇产医院。最后,阿布都·提阿姆总结说,种花生的人可以免除苦役,不用再干苦重活儿了,拒不服从的人,没门儿。
我的父亲、那个老人,他站起来要发言。我是他的幺儿,最小的孩子。潘多·巴离开我们以后,我的父亲一夜白了头。我的父亲在生活中是个斗士,他是为了让自己的妻小不忍饥挨饿而活着的。一天又一天,生命长河缓缓流淌,我父亲用他田地和果园里的果实填饱了我们的肚子。我的父亲、那个老人,让他的家人像他种植的作物一样茁壮成长,绽放美丽。他耕种果蔬,也养大了孩子。我们就像他在田地薄土里撒下的种子,发芽生长得又高又壮。
我的父亲、那个老人,他站了起来,要求发言。大伙儿让他说,他说道:
“我,巴西鲁·昆巴·恩迪亚耶,希迪·马拉米·恩迪亚耶的孙子,我是我们村子五个创建人中一人的后代,阿布都·提阿姆,我下面说的话你会不爱听。我不反对在我的一块田里种花生,可是,我反对所有的田地都用来种花生。花生可养不活我的家人。阿布都·提阿姆,你说花生就是钱,可是,按照安拉的真意,我不需要钱。我靠长在田里的黍、西红柿、洋葱、红豆和西瓜就能养活家人了。我有一头奶牛,我有几头羊,可以宰了吃肉。我的一个儿子是渔夫,给我鱼干。我的妻子们一整年都能从地里刮出盐土。有了这些食物,我还能打开家门,欢迎挨饿的路人,履行好客的神圣职责。
“如果我只种花生,谁来养活我的家人呢?谁来给我应该解囊相待的路人提供食物?花生钱养不活所有人。阿布都·提阿姆,回答我,我将不得不去你的店里买吃食,对吧?阿布都·提阿姆,我下面要说的话你会不爱听,可是,村庄的首领应该操心大伙儿的利益,而不是个人的利益。阿布都·提阿姆,你和我都是平等的,我可不愿意落到有一天要到你的店铺里,为我的家人求着你,赊账买米、买油和糖。我也不愿意因为自己挨饿而把饥饿的路人拒之门外。
“阿布都·提阿姆,我下面要说的话你会不爱听,假如所有的村庄都种上了花生,花生的价格就会下降。我们赚的钱会越来越少,你自己也会落到靠赊账来讨生活。一个店老板只有赊账的顾客,最后也只能跟供应商赊账。
“阿布都·提阿姆,我下面要说的话你会不爱听。我,巴西鲁·昆巴·恩迪亚耶,我可是经历过荒年的人。你死去的祖父会讲给你听的。那一年,遭了蝗虫灾,地都旱了,井也干了,从北方卷来的尘土漫天,河里水位太低,没法灌田。我那时还是个孩子,可我记得那个可怕的旱季,如果大伙儿没有共同分享储备的黍麦、红豆、洋葱和木薯,如果大伙儿没有共同分享奶和羊,所有人都已经死光了。阿布都·提阿姆,天灾来的时候,花生可救不了人命,花生钱也救不了命。为了能扛过可怕的旱灾活命,我们不得不吃掉来年的种子,不得不去跟店里赊账买种子,我们的花生还得按店里定的价再卖给他们。到那个时候,我们所有的人都成了穷光蛋,成了乞丐!阿布都·提阿姆,这就是为什么我对花生说‘不’,对花生钱说‘不’!哪怕这些话会让你不高兴!”
我父亲的这一席话,阿布都·提阿姆真的不爱听,他非常非常生气,却没有表露出来。阿布都·提阿姆不喜欢我父亲说他是个糟糕的首领。阿布都·提阿姆很讨厌大家提到他的店铺。显然,阿布都·提阿姆最不希望看到的,莫过于他的女儿法瑞跟巴西鲁·昆巴·恩迪亚耶的儿子在一起。可是法瑞·提阿姆有自己的想法。在我去法国打仗的前夕,法瑞·提阿姆在一片乌木丛中把自己给了我。法瑞爱我甚过他父亲的荣誉,尽管他父亲并没有荣誉。


·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版·[法]达维德·迪奥普 著 高方 译·
·《灵魂兄弟》·Page:118
我并不害怕自己没名没姓。我发誓,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并不会让我害怕。我的身体告诉我,我是个斗士,这就够了。我不需要知道自己姓什么,有这样一副身躯就足够了。我不需要知道自己在哪里,有这样一副身躯就足够了。拥有了新身体的力量,从此以后,我什么都不需要了。我把如老杧果树枝干一样粗壮的双臂再次伸向白色房间的天花板。我的手似乎能比想象中伸得离肩膀更远。我握起拳头,再张开拳头,再次握起和张开拳头。看到臂膀的肌肉在皮肤下跳动真有趣。我的双臂比想象中要沉重,它们充满随时可以绽放的力量。我并不害怕自己没名没姓。
·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版·[法]达维德·迪奥普 著 高方 译·
·《灵魂兄弟》·Page:123-124
“我是阴影,吞噬岩石、大山、丛林、河流、人和兽的血肉。我把它们的皮剥掉,把头颅和身体挖空。我砍掉它们的胳膊、腿和手。我敲碎骨头,吮吸骨髓。我也是在河面上升起的红月亮,我是夜里晃动金合欢嫩叶的微风。我是胡蜂和花朵。我也是静止独木舟上跃出的鱼,是渔夫的网。我是囚犯,也是囚犯的守卫。我是树和让树扎根发芽的那颗种子。我是父亲,也是儿子。我是杀人犯,也是法官。我是播下的种子,也是收获的颗粒。我是火,也是被火吞噬的树木。我无罪,又有罪。我是开始,也是终点。我是造物者,也是毁坏者。我拥有双面。”
翻译,从来都不容易。翻译,是越过边界,是耍花招,是用一句话代替另一句话,来讨价还价。翻译是人类不得不通过对细节撒谎以换取整体真实的少有的活动。翻译,是冒着风险去更好地理解他人,理解话语的真相不止一个,而有两个,三个,四个或五个。翻译,是远离安拉的真意,而安拉的真意,正如每个人所知道和认为知道的那样,是唯一的。
他们每个人都在思忖着:“他说了什么?那好像不是我们想要的答案。我们想要的答案不应该超过两个词或三个词。所有人都有姓和名,最多有两个名字。”
做翻译的人看上去很犹豫,被落在他身上的严肃、充满忧虑和怒火的目光吓坏了。他清了清喉咙,小声回答穿制服的人,那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他说,他既是死亡又是生命。”


·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版·[法]达维德·迪奥普 著 高方 译·
·《灵魂兄弟》·Page:125-131
我认为现在我知道自己是谁了。我发誓,按照安拉的真意,我脑袋里那个来自远方的小小声音让我去猜。那个小小的声音觉得我的身体没法向我揭示一切。那个小小的声音明白,我对自己的身体有些陌生。我发誓,我那一个疤痕都没有的身体是陌生人的身体。斗士和战士的身上都有疤。我发誓,按照安拉的真意,斗士的身体没有伤疤,就不是正常的身体。这意味着我的身体没法讲出我的故事。这也意味着我的身体是dëmm的身体,正如那个小小的声音告诉我的那样。一个噬魂者的身体是不会带伤疤的。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故事,一位不知来自何方的王子娶了自大国王的任性女儿。我脑袋里那个来自远方的小小声音又跟我提起了这个故事。自大国王的任性女儿想要一个浑身没有伤疤的男人。她想要一个没有故事的男人。
一位王子径直走出了荆棘丛林,娶了公主,他的身上没有一个伤疤。这个王子英俊异常,任性的公主很爱他,可是,公主的乳母并不喜欢他。任性公主的乳母自打看到这个英俊异常的王子的第一眼起,就已经知道和明白这个英俊异常的王子是个巫师。她早已知道和明白,因为王子身上没有一个伤疤。王子和斗士一样,身上总是会有伤疤。他们的伤疤也讲述了他们的故事。王子和斗士一样,至少身上得有一个伤疤,别人可以据此讲述伟大的故事。没有伤疤就没有史诗。没有伤疤就没有伟大的声名。没有伤疤就没有声望。这就是为何我脑袋里那个小小的声音采取了行动。这就是为何那个小小的声音让我猜到了我的姓名。因为我居住的这个身体,别人留给我的这个身体,没有一个伤疤。
任性公主的乳母知道和明白没有伤疤的王子没姓没名。乳母警告任性公主要注意无名的危险。可是,徒劳无益,任性公主想要她那没有伤疤的男人,她想要她那没有故事的男人。乳母于是给任性公主三个法宝,并对她说:“这是一个鸡蛋、一小段木头和一颗鹅卵石。等你遇到巨大危险的时候,把它们从你的左肩膀扔到身后。它们会救你的命。”
和从荆棘丛林里走出的英俊异常的王子成亲后,公主该启程去她丈夫的王国。可是,她丈夫的王国在未知的地方。任性公主离她的村庄越来越远,她丈夫的随从也越来越少,这些人仿佛被丛林吞噬了。他们露出了真面目,那是一只猎兔、一头大象、一条鬣狗、一只孔雀、一条黑绿相间的蟒蛇、一只黑冠鹤,还有一只吃牛粪的腮角金龟。因为她那英俊异常的丈夫、那个王子正如乳母所猜测的那样,是个巫师。狮子化成的巫师把公主囚禁在荆棘丛林的一个洞穴里,关押了很久。
任性公主很是后悔当初没听乳母的话,没能听从那个智慧的声音,那个提醒她的声音。任性公主现在身处异乡,她身处一个没有名字的地方,只能和沙子、灌木和天空做伴;在这个地方,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在这个地方,大地失去了特殊的伤痕,在这个地方,大地也失去了自己的故事。
于是,任性公主逮住机会就逃跑,可是狮子化身的巫师马上开始追捕她。狮子化身的巫师明白,失去了公主,他也就失去了自己唯一的故事,失去了他活着的意义,同时失去了他作为巫—狮的名声。公主逃走了,巫师的土地重新变成无人之地,因为公主的任性激发了土地的生机。只有任性公主回岩洞王国后,他的土地才能复活。甚至连巫—狮的生命都取决于任性公主的双眼、耳朵和嘴。没有她,他那没有伤疤的美将不被看见,她不在,他的怒吼也将不被听见,失去了声音,他的岩洞王国将从世界消失。
巫—狮第一次快追上公主时,任性公主把乳母给的鸡蛋从左肩扔向身后,鸡蛋变成了一条宽广的河流。任性公主以为自己得救了,可是巫—狮喝光了所有的河水。巫—狮第二次快追上公主时,任性公主把乳母给的那段木头从左肩扔向身后,木头变成了一片无法穿越的丛林。可是巫—狮砍光了这片丛林,把树连根拔起。巫—狮第三次快追上公主时,任性公主几乎都能望见父亲和乳母的村庄了。她把最后一件法宝从左肩扔向身后,那块小小的鹅卵石变成了一座高山,巫—狮大步跃起,攀上高山,又下了山。巫—狮无视这最后一个神秘障碍,依旧紧追不舍。她不敢回头,生怕自己离想象中来自远方的危险更近。她听到自己奔跑在大地上的声音。非人非兽是两只脚在跑,还是四只蹄子在跑呢?她以为自己听到了他那野兽的喘息。她已经闻到了他身上的河水、丛林、山脉、野兽和人的气息,突然,发生了不可能的事。一个背着弓箭的猎人凭空出现。一支箭射中了朝任性公主扑去的巫—狮的心脏。那是巫—狮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伤痕。正是因为这个伤痕,从此以后,人们可以讲述他的故事了。
巫—狮倒在一片黄色的尘雾中,这时,人们听见丛林深处传来一阵巨大的轰隆声。大地颤抖,日光闪烁。岩洞王国,那个大地中的国度,在阳光中升起。高高的悬崖峭壁在轰隆声中砸碎了巫—狮那无名王国的中心。所有人都能看见悬崖陡壁从丛林中向天空爬升。从此以后,岩洞王国可凭着这土地高耸的伤痕而得名。正是因为这些伤痕,从此以后,人们可以讲述这个王国的故事了。
救了公主的猎人是乳母的独生子。救了公主的猎人很丑,救了公主的猎人很穷,可是,他救了任性公主的命。为了回报他的英勇事迹,自大国王把他那任性的女儿嫁给了遍身伤痕的猎人。那是个有故事的人。
我发誓,我在上战场前才听到巫—狮的故事。这个故事,跟其他所有的有趣故事一样,是个短小、隐晦的故事。我们在讲这个众人都知道的巫—狮故事的时候,可以在这个故事里藏匿另外一个故事。为了让人明白,掩藏在众人皆知的故事里的那个故事得稍稍露出一点面目。如果被隐藏的故事在已知故事里藏得太深,它就没法被看见了。被隐藏的故事应该既在场,又不在场,它得能让人猜得出来,就好像一条橘黄色裹身长裙能让人看出年轻女子的美好身段一样。故事应该是透明的。当听故事的人明白了被隐藏的故事的时候,在已知故事背后的隐藏故事可以改变他们的命运,推动他们将散漫的欲望化为具体的行动。它可以让他们战胜犹豫不决的疾病,违背说书人不怀好意的期许。
我发誓,我直到那个晚上才听到巫—狮的故事,那晚,我跟同龄的男孩和女孩一起,在老杧果树低矮枝叶的庇护下,我们盘腿坐在铺在白沙上的长席上。
我发誓,跟所有听到没有伤疤的巫—狮的故事的人一样,我知道,我明白,法瑞·提阿姆把它当成自己的故事了。当法瑞·提阿姆起身向我们告辞的时候,我知道,我已明白了。我知道,我明白,法瑞并不在乎人们把她当成任性的公主。我知道,我明白,她想要那个巫—狮。阿尔法·恩迪亚耶、我那胜似兄弟的兄弟、拥有狮子图腾的男人,在法瑞之后也站起来,这时,我知道,我明白,他要到荆棘丛林中与她结合。我知道,我明白,阿尔法和法瑞在离流火河面不远的乌木林中相会。在我们两人去法国参战的前夜,法瑞把身子给了阿尔法。我知道,因为我是他胜似兄弟的兄弟,我既在那里,又不在那里。
然而,既然我已经开始深入思考,既然我已经找回了自己,按照安拉的真意,我知道,我明白,阿尔法出于友谊和同情,把他那副斗士的身躯让给了我。我知道,我明白,就在我死去的那个晚上,阿尔法听到了我在无主之地向他发出的第一声乞求。因为我不愿独自一人留在无名之地。按照安拉的真意,我发誓,自我以两个人的名义思考之时,他就是我,我就是他。



【译 后 记】:
关于战争的另一种叙述
一九一四年至一九一八年,第一次世界大战,这是人类历史进程的一个悲剧,它将欧洲、亚洲、非洲三十多个国家近十五亿人口卷入了现代战争的机器,裹入了不分青红皂白的大屠杀。大炮、战壕、厮杀、死亡、灵与肉的创伤,还有溃败、恐惧、勇气、怜悯,绽放在战场内外的爱之花朵……曾亲历过一战的巴比塞、海明威和雷马克在《火线》《永别了,武器》及《西线无战事》中记录了战争的暴力、残酷、无理性和非人道。确实,在极端的冲突环境中对理性和正义进行拷问,在血腥的恐怖弹雨中对个人命运和集体悲剧进行反思,这对于作家而言是一种诱惑,也是一种责任,一个世纪以来,世界文学史上留下了许多关于一战的叙事作品。
二〇一八年,我们读到了一本特殊的讲述一战的小说——《灵魂兄弟》。小说主人公,阿尔法·恩迪亚耶,一位来自塞内加尔小村落的农民之子,远离故土,身陷炮火连天、子弹纵横的欧洲战场,辗转于德法对阵双方的巨大战壕和布满血水、荆棘和弹坑的无主之地,他亲眼目睹了跟他一起长大、胜似亲兄弟的好友马丹巴·迪奥普的死亡。堑壕战的野蛮血腥和失友之痛让阿尔法开始重新思考,或变得疯狂,他决定以自己的方式为好友复仇。
阿尔法·恩迪亚耶和马丹巴·迪奥普是一战战场上一个特殊群体的缩影:来自黑非洲的三万多“土著兵”为“祖国母亲法国”作战,他们献出了生命,身躯变得残毁,他们很多人甚至不会说法语,鲜有机会发出声音,几乎被历史遗忘。
《灵魂兄弟》是一部特殊的战争小说,它借助阿尔法·恩迪亚耶的声音讲述了工业化战争的恶和“塞内加尔步兵团”土著士兵所遭受的不公。这些来自黑非洲的小伙子的形象在一战期间广为法国民众了解。他们出现在报纸上,出现在商品广告上,比如,那个为巴拿尼亚巧克力粉“代言”的土著兵,他身着军装,露出白齿微笑,发出“真好吃”的感叹!多么天真、快乐的形象!于是,他们成了上尉阿尔芒口中的“巧克力兵”。宗主国法国出于战争之需,一方面广泛宣传来自殖民地士兵快乐天真的一面,另一方面却给他们配上了砍刀,以威吓德国敌人和清洗对方战壕。在进攻哨吹响之时,舞动砍刀野蛮杀敌是为法国战斗的正义之战、文明之战;撤退哨吹响之后,为胜似亲兄弟的好友复仇、用砍刀把蓝眼敌人开膛破腹、出于自我救赎和人道将敌人一刀毙命,那是野蛮人的举动;把蓝眼敌人握枪的手砍掉,作为纪念品带回战壕,那更是彻头彻尾的疯狂表现,不仅让敌人丧胆,也让自己人畏惧。
“战场上人们需要的只是短暂的疯狂。发怒的疯子,痛苦的疯子,凶残的疯子,但都只能一时疯狂。不能一直疯下去。战斗结束后,我们应收起自己的愤怒、痛苦与狂暴。”在上尉吹响撤退哨后,疯狂成了禁忌。文明人的战争需要将土著兵工具化、野蛮化,土著兵的“野蛮行径”超越了文明人虚伪道德观的规范时,则要接受规诫和惩罚。
“断手”、“砍刀”、“步枪”和“狡猾炮弹”是作者在小说中精心布下的符号,跳跃在血肉横飞的一战战场,让我们反思战争的不义和虚伪,反思人道和非人道的边界;这些符号以象征化的方式揭示了来自广大法属殖民地“塞内加尔土著兵”的命运,借着一个人的声音将这段历史呈现在读者面前,表达了作者对于殖民历史的深刻反思。
《灵魂兄弟》是一部让人拿起来就放不下的小说,阅读时,我们仿佛被那讲述的声音牵住了呼吸,随着阿尔法的所看、所思、所想,一同见证了战争的暴烈,也感受到叙述的诗意。这部小说的叙事艺术独具特色,它以独白和意识流的方式,将不同的人物、场景、时间和空间纳入了叙述之中:满目疮痍的战场与甘焦勒的广阔草场,无主之地的残破身躯与乌木林中温暖甜蜜的女性肉身,冷蓝色的天空与月圆之夜……这一系列的对比,让读者感受到了一种美学的张力,战争的恐怖与人性的力量在叙述张力中得以彰显。
小说的叙事结构安排颇具匠心,在结尾,叙事者“我”不断拷问自己是谁,拷问自己叫什么。通过一个关于伤疤和身份的寓言,他发现自己是马丹巴,那个在小说开篇死去的男人,他的灵魂在阿尔法的肉身上得以重生,他们成为真正的灵魂兄弟。小说以寓言化的方式,诗意地阐述了友谊的内涵,此时,我们才领会到作者在扉页上引用塞内加尔作家谢赫·哈米杜·凯恩作品的深意——“我是同时奏响的两个声音,一个声音远去,另一个升起。”
《灵魂兄弟》的叙事诗意尤其体现在语言层面。小说语言简洁明了,几乎没有长句,“我那胜似兄弟的兄弟”、“按照安拉的真意”等短语往返出现,给叙事增添了一种回旋往复的节奏,这一声声呼唤,是主人公的灵魂拷问,是心灵煎熬,它们跃然纸面,扣住读者的心,富有感染力。实际上,这种反复的语言特质是作者刻意呈现的。本书的作者达维德·迪奥普很好地应对了一个挑战:该如何用法语来表达一位不会说法语的塞内加尔土著兵的独白和思考?达维德·迪奥普拥有法国和塞内加尔的双重文化背景,他将西非沃洛夫语的节奏感和音乐性带入了小说的叙事节奏之中,从某种程度上,也丰富了法语的表达。
《灵魂兄弟》自出版以来征服了很多法国读者,它入围二〇一八年法国四大文学奖项的最终名单,最后获得当年的“龚古尔中学生奖”。它也征服了全球众多法语读者的心。去年十一月,我有幸在武汉参评首届“龚古尔文学奖中国评选”,《灵魂兄弟》同样获得了中国教授评审团的青睐,成为首部龚古尔文学奖“中国之选”。之后,我有幸接受了本书的翻译任务,翻译和阅读的过程是类似的,我被阿尔法的声音牵引着,经历了一个个虚构而又逼真的战争场面,发现了西部非洲大地真挚朴素的文化风俗和风土人情。
达维德·迪奥普尝试用一种语言来表达另外一种语言的思考,他对翻译的本质有别样的见解,并借小说的叙事声音说:“翻译,是冒着风险去更好地理解他人,理解话语的真相不止一个,而有两个,三个,四个或五个。”作为译者,我们感同深受。
高 方
2019年10月10日于南京仙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