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烧
因隔离连吃了十四天的食堂盒饭,忽而察觉到江浙原来如此钟爱红烧做法。隔离的盒饭两荤两素,饭盒永远统一制式,其中占据最大那格的,也总是人们口中常谓之“大荤”的主菜,却是每每我最不会置筷的。在经历了一番红烧肉、红烧鸡、红烧爆鱼、红烧排骨后,迎接我回家的妈妈问起水池里养的几条野生鲫鱼如何做法,我脑海里浮现的竟是西营盘汤加的那煲白汤黄花鱼米线。烧汤吧,我说。“吃不来食,红烧鲫鱼才好吃”妈妈如此评价道。不知为何,我是再也不想吃红烧的鲫鱼了。
香港本地人开的街市杂货铺,是不卖老抽的。起初来的几年,想要老抽了便去一众连锁超市,常有。后来才发现,这浓油赤酱甜味甚厚的调味品,原来只有连锁超市专门准备了,想必是专给我们这些外地人选购的。香港人吃鱼吃肉,多清蒸白灼煲汤,最近吃到的一道红烧菜竟是杭州酒家的面拖蟹,店名杭州,江浙气息,可见一斑。
我奶奶是最不会做菜的人,与之相比,外婆的手艺则花样别致得多。然而这两个人无论食材,无论年岁,长久以来总喜欢的做法便都是红烧。调和鼎鼐,既需富足的物质,又要巧思妙想,更要有耐心,对老一辈人来说,红烧确实是成本低廉,易于成功,滋味浓郁,老少咸宜,令人眉开眼笑的做法。我也是不久前才注意到,一瓶老抽竟然只要十块钱,其实我从来也没用完过一瓶老抽,因哪怕是红烧,也只需倒一点即可,老抽威力巨大,几滴便可上色,多了反而拗味。老抽又不似生抽,蒸炒蘸渍处处可用,除了红烧肉,我再没有碰它的时候。它甜腻的气息又总会令我疑心,怕起招惹蚂蚁虫类,每每用完便放进冰箱。其实老抽不用放冰箱,但灶台都没有它的容身之所——再新鲜的野生鲫鱼,也只宜于煎了煲汤,末了撒上一把白胡椒粉。
外婆的拿手好菜之一是红烧螃蜞。螃蜞此物我已许多年未有见过,想必现在的牙口也无福消受。外婆的红烧螃蜞总要放老黄瓜,其实红烧虾她也放老黄瓜。老黄瓜煮到软烂,吸满了螃蜞的鲜美汁水,如今看起来也有一部分老抽的滋味,外婆做了放在一个白色的塑料饭盒里,拿到我家里来,我便坐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吃。我其实并不爱吃螃蜞,总嫌它吃着麻烦,咬得牙疼,因此我那只塑料小碗里总是只有一只螃蜞和大量老黄瓜。我妈爱吃螃蜞,她补牙甚勤而热衷一切需要大力咬合的食物,诸如甘蔗,诸如螃蜞。外婆从小常做许多红烧菜,不知为何坐在客厅里吃螃蜞的场景长久留在了我的印象里,或许是那个塑料饭盒和塑料碗的缘故——我厌恶塑料的食器,二者之组合场景,怕是此生难忘。
有一次在湘菜馆子吃红烧肉,一上桌那肉并非呈现深红棕色,反而带些赭黄,我疑心这怎是红烧肉,尝了一口,果不其然,那肉是辣的!湘菜馆子的红烧肉当然是辣的,原来天下红烧菜千万万,只有我们家乡的红烧坐实了“红”字,名为红烧,实为甜烧。上个冬天去乌镇散心,镇上有个真正老酱园,竹笠盖着一大场的酱缸,乌压压一片,我立刻试吃了一块此酱制成的酱鸭——好甜!这甜味与北方人所食的甜面酱又不同,甜面酱总带着一股面粉的生涩味,又甜的刻意,宛如食糖。游玩乌镇,别的没有购买,带了两只酱鸭回去。
如今在香港,红烧肉是只招待别人,自己断不会吃了。慢着火,少着水,火候足时它自美。红烧肉其实小巧,并无技法可言,实属唬人的作弊手段。却总是效果上佳,难得一食,谁不喜欢甜甜蜜蜜,三肥三瘦的红烧肉呢?我还是吃我的白汤鲫鱼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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