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ICU六天
第一天住进ICU是在凌晨四点,我手上的液才刚刚输完就被扶着进门,病房很大,七八个老人躺在看上去很高级的病床上,旁边是亮着的显示器,到处都是滴滴响的声音。
我有点疑惑的坐到了床上,因为比起他们来我显得似乎太健康了些。我头脑清醒,除去刚刚吐了好几回以外没有任何不适,而且我知道那仅仅是是电解质紊乱引起的。
护士让我把衣服和鞋子都脱了,连带着我的手机一起被交了出去,我手指上被夹了检测血氧饱和度的夹子,看不出是什么原理。胳膊绑了测血压的卷,它每十分钟工作一次,鼻子放上了氧气管,因为我血氧有些低,再过不一会儿就有其他护士来给我抽血,测血糖,再输液,真疼。可是当时我还没意识到长时间输液是件多么恐怖的事情,也不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抽血检查就两种,静脉抽血和动脉抽血,之前我只被静脉抽过,撸起袖子扎针就可以,疼痛级别2级,但是住在ICU的我需要每天凌晨被人从睡梦中叫醒,然后通知我抽血,此时疼痛级别达到4级。
动脉抽血比起来就是噩梦了。与静脉抽血不同的是,护士需要先找到我的动脉,需要类似于拿着竖直插入的针类似于点读机似的一点点查找动脉位置,这个过程相当的煎熬,因为一旦找到之后针头插入我的动脉将是钻心的疼痛,如果位置不对,针头还要在我的皮肤里面滚动,直至找到那根该死的血管,疼痛指数最高达到7级。
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专门抽动脉血的女护士,她在外面声音很大的说我就是“动脉抽血小站”,我心里想这几个护士里边就你抽的最疼,可别了吧。
血糖一天需要抽两回,有的时候三回,这个诀窍在于捏紧了手指就会不怎么疼,因此我每次都会恳请护士帮我捏一下手指,以稍微减少我的疼痛。
在ICU第一夜压根睡不着,一直想着门外等着我的朋友,这是我脑子里第一时间想起来的几个名字,还有我正在赶到的家属们,来了之后我估计要陷入大麻烦。辗转反侧之下我问护士要了几本书,他们犹豫着拿出了《重症医学》,外加一本历史科普小说。
我还是看了医学手册,小护士拿起书指着第二章告诉我我的病就是这个东西,比起感染败血症,它叫脓毒症更合适一些,这会损伤我的肝,尤其是肝还是无辜的,这一切都归因于我的肾结石引起的肾盂肾炎和泌尿系统的感染,刚刚看到的血检结果显示,我的降钙素这项指标原达到了普通人的700倍,白细胞更高,直到我现在恢复也没达到平时的标准。
书上说感染脓毒症后,很容易引起休克和死亡,我现在精神很好,可能是因为我还是个年轻人,各个器官的代偿能力还很强,如果是个老太太可能已经不行了。
了解一点基本医学常识简直太必须了,这多亏了我平时的积累,不然我可能听不懂医生的话,也可能吃错药,还好我没有,但是我拖太久了,导致了这步田地。
我拿着书睡了过去,第二天被病房主任的训话吵醒,一个老头模样的医生对着所有昏迷不醒的病号指手画脚,护士和医生在旁边唯唯诺诺,我痛苦的闭上眼,果真所有职业都有社畜。接着主任进了办公室,他的声音又从门里穿出——指责其他科医生拍的片子不行,这些人不配当医生,简直就是畜生!我听的津津乐道,等他出门准备走的时候,我忍不住喊住老头:大夫!我上厕所怎么办?
这里的所有病号基本都是拉尿在床上进行的,尿道插着尿管,拉屎无意识中进行,然后护士负责帮忙擦屁股……我有自理能力,虽然后续渐渐退化,但是我目前是能坐起来的,不必如此失态。
主任想了一下,你,去里面那个病房住去。
——从此我拥有了私密空间和更加狭小的视野和一个可以让我在床上尿尿的尿盆,下床是不可能的(因为下了一次之后我又体位性低血压导致头晕恶心)。看着它们我很快意识到了我病号的无尊严身份,但从此我就开始肆无忌惮的叫护士帮我倒尿,大便是一直没有,发着高烧的我什么也吃不进去。有一回吃了朋友们送进来的果切,高烧着的我立刻陷入了昏睡,半个小时起来后全吐了出来。
在住院期间我最大一个特点就是极其容易睡着。尤其是吃了一点东西之后,我的眼皮就重的无法自持,而且睡着之后最多一个小时就醒了,睁开眼之后还是看到ICU的天花板,听到周围滴滴滴滴响的警报声,令我感到格外烦躁。
睡的次数太频繁,导致晚上更难入睡。因为我的手上夹着各种夹子,下面插着尿管,尿管刺激我的尿道口一阵阵的刺痛,肾的位置也一直在疼,医生说这是导管刺激的痉挛,胳膊就更不用说了,我摸到我的手背至手腕的血管已经发硬了,输液刺激的时间太长,已经是静脉炎,局部皮肤组织也肿胀,护士说这是皮肤一时无法吸收这样大量液体的体现,建议我多抬起手臂输液。于是有一整夜我都强迫自己抬手臂睡觉,第二天我的手还是肿了,伴随着血管硬化的剧痛,我忍无可忍提出了拒绝输液的要求,结果被驳回然后重新扎针了,还好这最后一针不疼,可能护士也被我搞疲惫了,扎针也特别小心。
这也是我拒绝了深静脉输液的结果,但是深静脉输液也不是一个多好的选择,我需要在脖子上打剧痛的麻醉针,然后把针管伸进我的脖子里,每天点滴都要打进这根管子,拔管之后还要缝合,缝合之后还要拆线……我选择水肿。
虽然之前我提出不要带尿管,我自己能尿,但是泌尿科大夫不这么想,他们冷酷的给我做了插管手术,不顾我全程叫的整个重症监护都能听得见,在下一步导致我剧痛的举动之前仍旧告诉我:接下来不会疼,只是有点不舒服。我心里则大骂,你就不能告诉我我接下来会疼死吗,我以为真的只是你所谓的不舒服,结果给我一记重锤,这比起来更加恐怖好吗。
我没有骂出声,彬彬有礼的全部转化成了惨叫,但我至今不会忘记麻醉针在我输尿口打的那一下,疼的我灵魂可能都飞起来了。结束之后我整个人泡在自己的汗里,一动不敢动,动一下尿道口就是酸痛,后来第二次置管的时候我想到了用吲多美辛栓止疼,因此第二回没有让我煎熬一整天,下午疼痛就止住了,也能进食。
在手术结束之后泌尿科医生们敷衍的安慰我几句就走了,留下刺痛不已的尿管,尿袋里面的尿全是红色。我隔十分钟就哀求一次护士我的尿袋能摘了吗,甚至是半夜我也忍不住一遍一遍地问,他们最后的回答也渐渐敷衍:明天看大夫怎么说吧。后来等第二天我逐渐适应了尿管之后,老头主任溜达过来又告诉我:你的尿管可以拔了。
结果这次拔尿管又是剧痛,然后再尿尿又是剧痛,疼的我久久不能思考的那种,这种高达10级的疼痛让我发誓我再也不能进医院了,我必须得好好注意了。我也意识到精神上的任何痛苦都无法与生理的痛苦相提并论,除了让我生理不适其他都是小事,何况再疼下去我可能就要撞墙了。
忍受疼痛从没有我之前想象过的那么难,又难又漫长,很长时间内我都没有拿起手里的历史科普小说或者其他什么纸张再看,因为疼的让人心烦,因此我大部分时间是坐着看着病房的外面,虽然病房的外面也是另一层病房,躺着的还是病人,在疼痛的过程中我忍不住想让自己也昏迷,就像这病房的其他病人一样,他们凭什么可以好好的昏迷着,只有我要清醒地忍受这疼呢。
等不那么疼的时候我就拿起之前要的书来看,那厚厚的历史小说好像叫:一读就上瘾的历史书,确实有些让人上瘾,不知道是不是自身疼痛的原因,里面很多历史人物的故事让我看起来感同身受,我一边用肿起来的手翻页,一边同情屈原,之前我上语文课的时候从没有对他产生过这样的感情。几天内我把这本书看完了,朋友又给我送来了我双十一就买来却没来得及看的科幻小说:送给阿尔吉农的一束花。这本我更是一天就看完了,但也没有像书评里说的那样号啕大哭。我第一次都豆瓣评分产生了怀疑,虽然后者很有创意也充满了人文主义的关怀,但是我认为它没有屈原的故事吸引人,甚至不如刘备那段。
护士说我太喜欢看书了,我分辩说我只是没有其他事情可以做,也不能玩手机,小护士说我就算不能做别的我也不想看书。
我心想我也想画画,但是我的手臂放桌子上时间长了也疼,而且输液也可能不走了。
住院这么长时间我最大的感受是我身上变软了,肌肉都没了,尤其是屁股上我辛辛苦苦练出来的臀肌,都nm隐藏了,除了发烧的时候它们一起酸痛,这是最好笑的:我的肌肉们只会在发烧酸痛的时候出现,通过酸痛我摸到了我练了这么久的腹肌,还真是整整齐齐的一排,您几个之前去哪了,够讽刺的。
护士们和我熟悉起来,一个东北口音的姐天天嫌弃我说我怕疼,说我不能生孩子,这点疼忍不了,我被她弄的一直在笑,我一直想告诉她她长得特别像我喜欢看的一个吃播,也是东北人,现在每次看吃播还能想起她。
等到第五天的时候,一个好心的护士(有点忘记她的长相了,但是声音很洪亮很好听)提出来要帮我洗头,我开心的不得了,我的头已经八天没有洗了,之前试图用干洗帽和床上洗都失败了,在快放弃的时候居然有这样的好事。
护士也很兴奋,她边洗边惊叹,用了半瓶洗发露了,你这头不起沫!
后来她还给我用了其他患者的护发素,超级香,搞的整个病房里都是那种特别的香味,我的头发最后也没梳开,被缠绕成一团变成一个球,不过好处是再也不油腻了。
其实现在已经有点忘了当时在重症监护室里多疼了,疼痛真是一种很容易忘记也很难忍受的事情。我现在忘得差不多了,但以后说不定什么时候再记起来的时候我已经快八十了,也希望下次住ICU我已经头发白光,并且没有孙子孙女来探视我给我压力。
后来终于等到转院那天我已经两天没有发烧了,除了胳膊上的疼痛和下地走路有点困难以外都还好。尿盆已经使用的相当熟练,在豪华大床上做动作也相当流畅,护士医生几轮我也认清楚了。最后的输液在我的不懈抗议下也停了,只剩下滞留针还扎在肉里,不过比起之前收获的那些痛来说这等于痒痒挠了。
门外还是等着我的 伙伴们和家人们,这个称呼也不知道为什么变得好笑起来,他们坚持给我送水果,送小米粥,饭菜质量高低不平,送啥我吃啥,有的时候特别好吃,有的时候却咽不下去,我一周没有见过除了医生护士以外的人了,恍如隔世,感觉之前是去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护工阿姨看着自己走路的我说,啊你都不用推啦,这自己走过去就行了。
我跟阿姨说再见,然后自己走去拉屎,出门看到门外很多正常人在走路,穿过熙攘的人群自己来到正常的厕所感觉太好了,推开不太干净的厕所门都令我十分享受,用冰凉的自来水亲自洗手都令我十分舒爽。
来到普通病房之后,被轮椅推着经过了室外,又看到了一周都没见过的阳光,还有没呼吸过的冬天冰冷的空气,我对季节的感触一瞬间大概又回来了,来到新病房正好是下午,夕阳斜斜地照射进屋里,很像一个游戏的最终关打通后的画面。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