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张宗子 《书时光》
* 读书是生活中可有可无的东西,一如爱情。很多人终其一生都不会明白,他们以为是爱情的东西,不过是达成婚姻的手段而已,顶多是婚姻一段诙谐的序曲。所以,真正的爱情是很少的,一如读书。
* 一个喜欢读书的人,如果只是为了猎奇,那么,无论他读过多少书,知道多少掌故,具有多么深厚的知识,都是微不足道的。读书还必须向另一个方向开拓:读常见书,读历代的伟大经典。一方面,通过岁月的积累,对经典的解读已成为经典的一部分,因此经典是一个活物,在不断增长和变化。另一方面,经典中确实有契合每一个读者的东西,等待那一个特定的读者来发现。这是经典的宿命。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但人能够两次、十次、一百次踏入同一本书。书本来是不变的,但当阅读者变了之后,它也变了。读者和书一同在岁月中成长并成熟。
* 我们必须像深入一个人的内心一样深入一本书,然后它旷世的美才能像晓雾中的风景,愈来愈明晰,愈来愈亲近,让我们油然而生爱慕和崇敬。
* 阅读基于个人,阅读经验是个性的必然结果,正如书是另一个已离去的人的个性的结果。因此,人与书的相逢,无异于两个人的相逢,是终成陌路,还是永为知己,靠的是心有灵犀,靠的是缘分。
* 你无法知道每一天会为你带来什么。一些意味深长的事也许正在发生,也许表面的热闹只包藏了一个巨大的空虚。
* 伟大的作家从来不用担心作品中没有自己,因为他就是作品。
* 庄子的开篇讲逍遥游,讲鲲鹏图南,讲寒蝉和斑鸠,讲列子御风而行,以及后来讲藐姑射神人,讲社栎、井蛙、河伯和海若,其实都是在将人生的境界和选择。庄子的理想人生是完全的自由,而所谓自由,绝非无度的索取,而是超越羁绊。
* 在《老残游记残稿》中,老残和西园子谈到,中国人常以犯法为荣,犯法的有三种人,都是有所倚仗的,一种是倚官犯法,一种是倚众犯法,一种是倚无赖犯法。这三种人的危害,甚于强盗和盐枭。原因何在?“强盗虽然犯法,大半为饥寒所迫,虽做了强盗,常有怕人的心思,若有人说做强盗时,他听了总要胆战心惊,可见天良未昧。若以上三种人犯了法,还要自鸣得意,觉得我做得到,别人做不到。要紧的关键,就在一个以犯法为非,一个以犯法为得意。以犯法为非,尚可救药;以犯法为得意,便不可救了。
* 只有信心不足的人,才需要靠旁人证明自己,才需要从别人的不幸中品咂自己那一点可怜的幸福。靠“对比”扶持起来的情感常常不那么纯洁,也不那么高尚。
* 我们任何时候,都不可小觑外在的东西,因为在大多数人那里,尤其是在天生善于信服的人那里,他们看到的就是一切,拿给他们看的就是一切,他们以为自己已经看到的就是一切。...... 他们觉得被操纵是幸福的,觉得有人肯来指引和操纵他们无疑是他们获得的恩宠,是他们高出同类的标志,因此他们是值得的,没有被抛弃,不再孤苦无助。
* 正义在手不代表一定胜利,有勇气、不怕死也不是成功的保证,任何事都离不了时机和技巧,好事坏事皆然。
* 在什么都得不到的境遇中,一个人所能痴迷的东西其实很有限。
* 人做为人的时候,也许我们难以看得明白。人作为鬼,作为妖异,被板桥三娘子咒化为无言之驴,我们反倒认清了他们不为人知的一面。人的本质可能是神圣,可能是牛鬼,可能是虫兽,可能是木石,一切皆可能,只除却人自身。这样,我们越是游离于人之外,反而更贴近人的内心。神话、寓言,说穿了,只是在设定的条件下,对人某一方面之本性的突出、强调和夸张。
* 爱情本是一个空泛的东西,说它有时如山如海,说它无时似云似雾,珍视时世界再无他物,厌倦后他物皆是世界。人在所仰慕的人身上寄托了对爱的理解和理想,其中相当部分并不存在,是人在激情中想象出来而附加在对象身上的。一旦幻象破灭,或理解和理想有所改变,爱情就结束了。
* 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
* 论天才,东坡恐怕须让李白半头,而东坡之后,才力足以与李苏鼎足而三的,惟有龚定庵一人而已。
* 读诗一直都是很个人的行为。... 而真正读懂,真正深入到一个伟大的心灵,总是要到一个人独处,完全地摒除外界的纷扰,从容地、自由地,在另一个人格里思想的时候。我最不能理解的是,在那些充满聒噪的,像市场街一样五彩缤纷的诗会上,真有诗那种东西存在吗?诗是不可能存在于那种环境里的...... 朋友可以相聚,可以举杯言欢,可以交流思想,可以劝慰和鼓励,可以...... 但是,你不能念诗给别人听。李白和杜甫道中相逢的时候,他们互问平安,如此而已,诗却要携回家去自己慢慢读。
* 人在驾驭自己的命运上,实在柔弱不堪。这时,上帝总会以你意想不到的形象向你走来,而那个形象后来证明恰恰正是你最希望的。一个微弱的形象,一团微暗的火,一缕微细如游丝的声音。只是一缕声音罢了,甚至不是音乐,当然,也不必是音乐。
* 苏轼一辈子都很羡慕陶渊明,以他的出身,他的才华,处在那样的时代,他的羡慕完全脱离了现实。这是一个白日梦。对于常人,抱着白日梦的我们可以称之为傻瓜。对于诗人和思想者,白日梦恰是他的伟大之所在。人类就是靠着天才们的白日梦而前进的。
* 春秋战国时人,感觉上特别气度恢宏,做好事做坏事都不例外,这在如今是不容易见到的。历史过于悠久,文化发展得太充分,深远与精细的同时是丧失了原始的旷放和纯真,一变而为猥琐。
* 大凡制度愈严密,又似乎愈合理,错误固然减少,网罗到的却尽是循规蹈矩的“大规模的机械复制品”,神异之士在权力上层“野无遗贤”的自我陶醉中继续贤遗于野。
* 从另一方面讲,如果一个时代干净到连一个不趋炎附势、不追随时尚、独立思想、自由做人的隐士式的人物都产生不了,相信也是一个大悲哀。
* 如今看来,冥冥中阻止你的,正是为了今天和明天,乃至以后的漫长岁月,让真正属于你的,最终属于你。有时候,你以为的归宿,其实只是过渡;你以为的过渡,其实就是归宿。
* 相信宿命,人就不会抱怨。对于眼前的机会,就不容易错失。珍贵的事物最初总是以最不显眼的方式出现的,不仅不够美妙,不够令人激动,甚至比普通还要普通,比平常还要平常。我们必须学会从茫茫万物中一眼看出能够决定我们的未来和幸福的契机,抓住它,再也不放手。命运送到人们面前的美好事物屈指无几,不要以为未来是无限的机会,错失了的,永远不会再来。抓住机会,需要勇气,需要机智,需要激情,更重要的是,需要耐心。
* 小人物的凶狠,有时候实在不亚于暴君权臣,关键是看他有没有那个能力和机会。世上的人多是未完成的,因为机缘不是土坷垃,俯拾皆是,志向和才能也不是永远都能在一个人身上结为秦晋。蜷缩街头的乞丐,也许本来乃是大政治家军事家的胚子;看着自家牛死而伤心落泪的老农,假若阴错阳差坐了龙庭,没准比朱元璋杀人还疯狂。时势造英雄,谁说不是呢?
*凡是留有后路,有回转余地,行事者便不至于无所不用其极,便不至于走极端,以至抛弃一切道德人伦的约束,只为了达到目的。
* 在对任何事物的了解过程中,都不可避免地加入个人的想象和理想成分,这是认知的缺陷,也是认知的丰富和深刻所在。
* 爱情的本质在于爱的对象并非实物,它仅存在于爱者的想象之中。- 安德烈·莫洛亚:《追寻过去的时光》序
* 爱情的理想主义者,和一切理想主义者一样,其致命的弱点是,永远不能为理想找到现实的道路,他们的归宿只能是,要么放弃,要么失败。
* 中国的悲剧常常用出家代替古希腊悲剧中不可避免的死亡,免除了腥风血雨,披上了温情脉脉的面纱。肉体的死亡避免了,然而心呢?
圣人说,哀莫大于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