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一种
2021-12-19 (2020-10-07📖 74)
①⁽⁵⁾⁽⁷⁾③👍👍👍 【当他的工作发展到大腿时,他捏捏山岗腿上粗鲁的肌肉对山岗说:“尽管你很结实,但我把你的骨骼放在我们教研室时,你就会显得弱不禁风。”】≈【许三观对许玉兰说:“这就叫屌毛出得比眉毛晚,长得倒比眉毛长。”】
题/现实一种
著/余华
号/978-7-5063-6567-3
天刚亮的时候,他们就听到母亲在抱怨什么骨头发霉了。母亲的抱怨声就像那雨一样滴滴答答。那时候他们还躺在床上,他们听着母亲向厨房走去的脚步声。 她折断了几根筷子,对两个儿媳妇说:“我夜里常常听到身体里有这种筷子被折断的声音。”两个媳妇没有回答,她们正在做早饭。她继续说:“我知道那是骨头正在一根一根断了。” 兄弟俩是这时候起床的,他们从各自的卧室里走出来,都在嘴里嘟哝了一句:“讨厌。”像是在讨厌不停的雨,同时又像是讨厌母亲雨一样的抱怨。 现在他们像往常一样围坐在一起吃早饭了,早饭由米粥和油条组成。 老太太长年吃素,所以在桌旁放着一小碟咸菜,咸菜是她自己腌制的。她现在不再抱怨骨头发霉,她开始说:“我胃里好像在长出青苔来。” 于是兄弟俩便想起蚯蚓爬过的那种青苔,生长在井沿和破旧的墙角,那种有些发光的绿色。他们的妻子似乎没有听到母亲的话,因为她们脸上的神色像泥土一样。 …… 很久以后,她才站起来,于是她又听到体内有筷子被折断一样的声音。声音从她松弛的皮肤里冲出来后变得异常轻微,尽管她有些耳聋,可还是清晰地听到了。因此这时她又眼泪汪汪起来,她觉得自己活不久了,因为每天都有骨头在折断。她觉得自己不久以后不仅没法站和没法坐,就是躺着也不行了。那时候她体内已经没有完整的骨骼,却是一堆长短形状粗细都不一样的碎骨头不负责任地挤在一起。那时候她脚上的骨头也许会从腹部顶出来,而手臂上的骨头可能会插进长满青苔的胃。
—— 《现实一种》,一
那时候老太太听到“咕咚”一声,这声音使她大吃一惊。声音是从腹部钻出来的,仿佛已经憋了很久总算散发出来,声音里充满了怨气。她马上断定那是肠子在腐烂,而且这种腐烂似乎已经由来已久。紧接着她接连听到了两声“咕咚”,这次她听得更为清楚,她觉得这是冒出气泡来的声音。由此看来,肠子已经彻底腐烂了。她想象不出腐烂以后的颜色,但她却能揣摩出它们的形态。是很稠的液体在里面蠕动时冒出的气泡。接下去她甚至嗅到了腐烂的那种气息,这种气息正是从她口中溢出。不久之后她感到整个房间已经充满了这种腐烂气息,仿佛连房屋也在腐烂了。所以她才知道为什么不想吃东西。 她试着站起来,于是马上感到腹内的腐烂物往下沉去,她感到往大腿里沉了。她觉得吃东西实在是一桩危险的事情,因为她的腹腔不是一个无底洞。有朝一日将身体里全部的空隙填满了以后,那么她的身体就会胀破。那时候,她会像一颗炸弹似的爆炸了。她的皮肉被炸到墙壁上以后就像标语一样贴在上面,而她的已经断得差不多了的骨头则像一堆乱柴堆在地上。 她的脑袋可以想象如皮球一样在地上滚了起来,滚到墙角后就搁在那里不再动了。 所以她又眼泪汪汪了,她感到眼泪里也在散发着腐烂气息,而眼泪从脸颊上滚下去时,也比往常重得多。她朝门口走去时感到身体重得像沙袋。这时她看到山岗抱着皮皮走进来,山岗抱着皮皮就像抱着玩具,山岗没有走到她面前,他转弯进了自己的卧室。在山岗转弯的一瞬间,她看到了皮皮脑袋上的血迹,这是她这一天里第二次看到血迹,这次血迹没有上次那么明亮,这次血迹很阴沉。她现在感到自己要呕吐了。
—— 《现实一种》,三
老太太将门锁上以后,就小心翼翼地重新爬到床上去。她将棉被压在枕头下面,这样她躺下去时上身就抬了起来。她这样做是为了提防腹内腐烂的肠子侵犯到胸口。她决定不再吃东西了,因为这样做实在太危险。她很明白自己体内已经没有多少空隙了。为了不使那腐烂的肠子像水一样在她体内涌来涌去,她躺下以后就不再动弹。现在她感到一点声音都没有,她对此很满意。她不再忧心忡忡,相反她因为自己的高明而很得意。她一直看着屋顶上的光线,从上午到傍晚,她看着光线如何扩张和如何收缩。现在对她来说只有光线还活着,别的全都死了。
—— 《现实一种》,四
那个时候胡同里响起了单纯的脚步声,是一个人在往胡同口走去。她是在这个时候醒过来的,这时候黎明刚刚来临,她看到房间里正在明亮起来。四周很静,因此她清楚地听着那声似乎是从她梦里走出去的脚步声。她觉得这脚步声似乎是从她梦里走出去的,然后又走出了这所房子,现在快要走出胡同了。 …… 在山峰死去的第六天早晨,老太太也溘然长逝。那天早晨她醒来时感到一种异样的兴奋。她甚至能够感到那种兴奋如何在她体内流动。而同时她又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局部地死去。她明显地觉得脚趾头是最先死去的,然后是整双脚,接着又伸延到腿上。她感到脚的死去像冰雪一样无声无息。死亡在她腹部逗留了片刻,以后就像潮水一样涌过了腰际,涌过腰际后死亡就肆无忌惮地蔓延开来。这时她感到双手离她远去了,脑袋仿佛正被一条小狗一口一口咬去。最后只剩下心脏了,可死亡已经包围了心脏,像是无数蚂蚁似的从四周爬向心脏。她觉得心脏有些痒滋滋的。这时她睁开的眼睛看到有无数光芒透过窗帘向她奔涌过来,她不禁微微一笑,于是这笑容像是相片一样固定了下来。
—— 《现实一种》,六 【省略号前的一段,余华笔下的人物感受他人和感受自己的距离是一样的,知觉和想法像是内心远处的风景,《一九八六年》写道:“她看到疯子又在盯着自己看了,口水从嘴角不停地滴答而下。她听到伙伴惊叫了一声,然后她感到自己的手被伙伴拉住了,于是她的脚也摆动了起来。她知道伙伴拉着她在跑动。”这种疏离配合着抽枝般的缓慢,看,为了使末句呈现三段式的节奏,余华让“似乎是从她梦里走出去的”十一个字顶针地出现了两次。】
这时马哲听到楼下杂乱的脚步声。那声音开始沿着楼梯爬上来。他知道死者的葬礼已经结束,送葬的人回来了。 她也听到了那声音。起先没注意,随后她皱起眉头仔细听了起来。接着她脸上的神色起了急剧的变化,她仿佛正在慢慢记起一桩被遗忘多年的什么事。 马哲这时悄悄站了起来,当他走到门口时,迎面看到了一只被捧在手中的骨灰盒。他便侧身让他们一个一个走了进去。然后他才慢慢地走下楼,直到来到大街上时,他仍然没有听到他以为要听到的那撕心裂胆的哭喊声。
—— 《河边的错误》,第二章,三
“可我要等你两年。”她忧郁地说。“两年时间说短也短,可说长也真够长的。”他感到有些疲倦了,便微微闭上眼睛。妻子的声音仍在耳边响着,那声音让他觉得有点像河水流动时的声音。
—— 《河边的错误》,第三章,四
还没人赞这篇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