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三
我父亲是个善感又内敛的人,身为他的儿子,我亦是如此。
高考结束以后,填志愿是个很重大的事,我跟大学同学说起时,悉知他们这个人生重要关口几乎都由他们的父亲把关。当时正是我十八岁,对未来的景象一无所知,空有盲目的热情与惨淡的分数。我父亲在某天傍晚的时候才同我通了电话,让我在志愿上多征求我姐的意见,再就是不要把学校报得过于远。
大概天底下的父母都有一样的心事,总愿意自己的儿女最好是近在眼前,然而父母子女一场,又岂会没有诸多的牵肠挂肚、频频告别?我想那时即使父亲参与了我的选择,我也未必能如他所愿,何况我早已预谋着离开,以“逃”的心情和“振翅欲飞”的姿态,仿佛脚下的故土片刻也不能再留,只有另一个新的世界才是我真正的凄美之地。
我的灵魂说不上疲倦,但一想到过去犹如无数鬼影般,黑沉沉的密布在一个接一个雨季,浑身湿透的,便再难有轻盈的时刻。
当时我胜在年少,无端地放大周遭的一切苦痛,却唯独无视于一个做父亲的心意,我眼见着他眼中的浑浊与哀矜,仍不满他琐碎的抱怨与善哭。我终于并无犹豫地将五个志愿都填在地图上的各个角落,然后心满意足的开始等待一个结果,我想无论是去哪,都不会相较现在而更加糟糕。但是我超出预料而又符合情理的后悔使我知道,这个选择我错了。我将会一错到底,尽管我能有新的开始,到北国之地赴约一场葬尽世界的大雪,摆脱任何我所不愿看见的眼泪和叹息,然而我错了。
在他听到最终结果时,电话那端停顿了几秒,然后他说,好男儿志在四方,祝贺你。
他这次却是没有抱怨我什么,我宁愿他可以满脸沉默地忧愁着,以示对我自私之举的一种惩罚,但他连让我看见的担心也没有了。“祝贺你”三个字说得真心实意又重若千钧,竟至于我难以承受。他的过去的琐碎仿佛从那一刻凭空消失,这很使我怀疑了自己蓄谋逃离的意义所在,同时他的形象有如我从不认识似的伟大了,宽容了,豁达了。我以为自母亲逝世后,竭力维系家的存在的是我,其实肩起一切,默不作声守护着家的人是他。他真正老了,中年时的遭遇所造成的戾气仿佛顿时化为乌有,他开始顺服于人生的安排并深信命运的力量,惑与不惑都渐渐一笑哂之。
大学四年,我回家的次数并不多,一是路上耗费的时间太久,二是学生票只能用四次且折扣之后依旧价高,归根结底是距离太远,我曾经做过一个错误的选择。于是电话就成了我和他共同生活的载体,但是以他打给我居多,通话内容渐渐也固定成一个不厌其烦的格式——
他问,是否吃过夜饭。我答,吃过了,你是否也吃过。
他说,我吃了,你猜我吃的什么。我故意猜不中,然后让他给我选项。
他问我,在北方吃的是否习惯。我说,我已经在这儿很久了,早已习惯,饭菜都很便宜,也能吃得饱,吃东西我不会节省,你放心。
他问,最近天气怎么样。我说,前几天下了小雨,最近出大太阳,海边风蛮大,家里面天气好不好。
其实我知道他的手机里面关注了我所在城市的天气。海上刚起台风时,他就打来电话让我少出门,注意安全,不要去海边玩;一下大暴雪,他就提醒我注意保暖,照顾好身体。但他还是会在电话里问我的城市天气情况,我也仔仔细细告诉他近来天空上的动静,云的疏还是密,太阳的暖和还是强烈,风的东南还是西北。只有这样,通话时间才会从三四分钟增加到十几分钟,多一分再多一分。有时我提前想了很多话题要继续说的时候,或者他突然来电而我们很快戛然而止的时候,他的通话流程的最后一步便是——
好,你有事,你去忙,早点休息。
我说,老爸再见。
他说,再见。
然后我看着通话界面的时间又过去几秒,才从三千里外的那一头挂掉。我的脸上笑的模样于是落寞了下来,心底里情不自禁的雀跃也平息了。这五味陈杂的短短十几分钟还将继续如此,我一错再错,命运早有定论。
我大二的时候,他终于下定决心拿出所有积蓄在老家的市里买了房子,在这之前我跟姐姐做了他许多思想工作。他以为我俩是嫌弃乡下的旧房子,又坚持要把一辈子的血汗钱留给我们结婚再用,他更加无法一个人决定如此大的事情,那血汗钱中确是搭进去了母亲的命。但我们也只是想让他不必租住别人的一室之中受更多委屈,不必再继续艰辛的等下去,等到像我母亲一样劳心也劳力地苦了一世,竟空无人在的荒诞死去。
他像是泥燕衔巢般,把我们在城市之中的新家一点一点布置好。但有时我又怀疑人生的何其相似,尽管我们初衷在于他自己有所安住,但整个过程中默默劳力的仍是他。我不禁想起二十多年前的群山之中,我的母亲是怎样一个人开辟屋场,建筑新屋,然后终于坚韧地组成一个家。二十多年后,物是人非,阴阳相隔,逝者长已矣,存者而各自活在天涯各处。
每次回家,我都会配合他的高兴,夸赞一番他引以为傲的房子装修,这也确值得我去夸赞。我想,随着这个转折的到来,也许我们日后的家庭生活会越来越好,那些因为贫穷而产生的卑微、牺牲、隐忍、埋没和酸辛,大概从此只会成为记忆之中所日渐模糊的久远印象。但是一种长时间积累的孤独感,一种自我的保护意识与虚伪的人情能力,一种对爱的渴求和不安,一种怀疑的习惯,这些都没法消失。于是我对往事的回忆愈频繁,面对如今之幸福愈是有种虚无的幻感,我不知道自己是疑心拥有还是害怕失去。即使我曾经妄想在距离之上与过去决绝,然而过去是无数的鬼影,制造层层幻境而使我无法在时间的某一点上迈出寸步。
我也许不无期待,但终于意识到这只是可以暂时居留的地方。我在他的家中被招待得像是客人,尽管我们从前也少有亲昵,然而还是不甘,还是无奈。想到我与他的时间不过此后的二三十年,况且又有一个无常的鬼影时时彷徨在我们周围,便不免悲从中来。
然而我错了,四五年前我已错,紧跟着我们一错再错。
人生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未来也无法十分肯定地寄以期望,只有是现在短暂的一二片刻,我与父亲不远不近,惟一多了些相像的性情与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