札记（五）：庾信
周末在家翻了会鲁同群先生的《庾信传论》。庾信在历代评价中一直就不是政治能力和道德方面的模范，但在作者剥茧抽丝的分析下，他的境界可能比喜欢他的人想的还要不高尚那么一点。那些抒发乡关之思的名篇，大约并非出自“庾信文章老更成”的暮年，而是梁亡后留在北地之初的作品。其作文意图中或许更多是为了在北国遭受谗毁的艰难处境中发一下牢骚，甚至是对自己希望通过提高政治地位而解决生计问题的一种期许。
毕竟，北国权力高层再重视王褒、庾信在文艺上的声望，他们毕竟没有那个动乱年代最被重视的军事和政治才华，何况亡国奴的烙印总是难以在身上抹掉的。庾信重要的上司和资助人、北周军事领袖齐王宇文宪就曾对靠医术得宠的姚最说过：“王（褒）、庾（信）名重两国，吾视之蔑如。接待资给，非尔家比也。”说到底，他们骨子里是看不上庾信的。
读到这里，又拿起《庾子山集注》，翻翻他给大将吴明彻写的墓志铭。曾为陈国大将的吴明彻在太建北伐中消灭了庾信的好友王琳，就是那个他写诗给人家说“独下千行泪，开君万里书”的王琳。但在吴明彻被周军俘虏而客死北国后，庾信仍然给吴明彻撰写了墓志铭，其中甚至还歌颂了吴明彻的北伐战功，而这战功的主要牺牲者，就是自己的朋友王琳。
但在读墓志铭的最后部分，庾信却写到：
“廉颇眷恋，宁闻更用之期；李广盘桓，无复前驱之望。霸陵醉尉，侵辱可知；东陵故侯；生平已矣。”
“遂使广平之里；永滞冤魂，汝南之亭，长闻夜哭。呜呼哀哉。”
在最后的铭文处，庾信又像在低声哀歌一样在唱着：
“魂或可招，丧何可望。壮志沈沦，雄图埋没。西陇足抵，黄尘碎骨。何处池台？谁家风月？坟隧羁远，营魂流寓。霸岸无封，平陵不树。壮士之陇，将军之墓。何代何年，还成武库？”
他是在真诚的同情吴明彻，还是在借机讥讽这个杀友“仇人”的命运？或者不论王琳还是吴明彻，对他其实都没有那么重要，他依然是在伤感自己的命运？
但不论怎样，对于吴明彻这种在生命的最后时光成为敌国俘虏的这种“游魂羁旅”的屈辱和痛苦，他还是理解的，或许没人能比他更理解。
大概人们还是会继续原谅他吧。
附录：
《寄王琳》 庾信
玉关道路远，金陵信使疏。
独下千行泪，开君万里书。
《周大将军怀德公吴明彻墓志铭》庾信
公讳明彻，字通昭，兖州秦郡人也。西都列国，长沙王功被山河；东京贵臣，大司马名高霄汉。岂直西河有守，智足抗秦；建平有城，威能动晋而已也。祖尚，南谯太守。父标，右军将军。抗拒淮、沂，平夷济、漯，代为名将，见于斯矣。
公志气纵横，风情倜傥。圮桥取履，早见兵书；竹林逢猿，偏知剑术。故得勇爵登朝，材官入选。起家东宫司直，后除左军。葛瞻始嗣兵戈，仍遭蜀灭；陆机才论功业，即值吴亡。公之仕梁，未为达也。
自梁受终，齐卿得政，礼乐征伐，咸归舜后。是以威加四海，德被诸侯，萧索烟云，光华日月。公以明略佐时，雄图赞务，鳞翼更张，风飙遂远。冠军侯之用兵，未必师古；武安君之养士，能得人心。拟于其伦，公之谓矣。为左卫将军，寻迁镇军、丹阳尹。北军史候，总政六师；河南京尹，冠冕百郡，文武是寄，公无愧焉。
潇湘之役，凭陵岛屿。风船火舰，周瑜有赤壁之兵；盖舳嶦舻，魏齐有横江之战。仍为平南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都督湘、衡、桂、武四州刺史。遂得左广回扃，辚车反场头疼，长沙楚铁，更入兵栏，洞浦藏犀，还输甲库。虽复戎歌屡凯，军幕犹张，淮南望廷尉之囚，合淝称将军之寇，莫不失穴惊巢，沈水陷火。为使持节，侍中，司空，车骑大将军，都督南北兖、青、谯五州诸军事，南兖州刺史，南平郡开国公，食邑八千户，鼓吹一部。中台在玄武之宫，上将列文昌之宿。高蝉临鬓，吟鹭陪轩，平阳之邑万家，临之马千驷。坐则玉案推食，行则中分麾下。生平若此，功业是焉。
既而金精气壮，师出有名，石鼓声高，兵交可远。故得舻舳所临，盖于淮、泗；旌旗所袭，奄有龟、蒙。魏将已奔，犹书马陵之树；齐师其遁，空望平阴之乌。俄而南仲出车，方叔莅止，畅毂文茵，钩膺鞗革，钩膺革，遂以天道在北，南风不竞。昔者裨将失律，卫将军于是待罪；中军争济，荀桓子于焉受戮。心之忧矣，胡以事君？
宣政元年，届于东都之亭，有诏释其鸾镳，蠲其衅社。始弘就馆之礼，即受登坛之策。拜持节、大将军、必德郡开国公，邑二千户。归平津之馆，时闻枥马之嘶；舍广城之传，裁见诸侯之客。廉颇眷恋，宁闻更用之期；李广盘桓，无复前驱之望。霸陵醉尉，侵辱可知；东陵故侯，生平已矣。大象二年七月二十八日，气疾增暴，奄然宾馆，春秋七十七，即以其年八月十九日寄瘗于京兆万年县之东郊，诏赠某官，谥某，礼也。
江东八千子弟，从项籍而不归；海岛五百军人，为田横而俱死焉。呜呼哀哉！毛修之埋于塞表，流落不存；陆平原败于河桥，生死惭恨。反公孙之柩，方且未期；归连尹之尸，竟知何日？游魂羁旅，足伤温序之心；玄夜思归，终有苏昭之梦。遂使广平之里；永滞冤魂，汝南之亭，长闻夜哭。呜呼哀哉。乃为铭曰：
九河宅土，三江贡职。彼美中邦，君之封殖。负才矜智，乘危恃力。浮磬戢麟，孤桐垂翼。五兵早竭，一鼓前衰。移营减灶，空幕禽飞。羊皮讵赎？画马何追？荀罃永去，随会无归。存没俄顷，光阴怆凄。岳裂中台，星空上将。眷言妻子，悠然亭障。魂或可招，丧何可望。壮志沈沦，雄图埋没。西陇足抵，黄尘碎骨。何处池台？谁家风月？坟隧羁远，营魂流寓。霸岸无封，平陵不树。壮士之陇，将军之墓。何代何年，还成武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