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林-新疆诗人狄力木拉提·泰来提诗歌的美学风格论
杨晓林-原载《民族文学研究》2020年第6期,第161-168页。
内容提要:狄力木拉提·泰来提的很多诗金相玉质,具有“大美无我”、“和合温润”和“意境蕴藉”的美学特征。若以意逆志,知人论世,这种风格的形成既与他“生于斯,长于斯”的新疆“土著”身份有关,与他受《福乐智慧》的熏陶,与维吾尔族人温润平和的性格有关,也与中国古典诗词、欧美意象派和中国朦胧派诗对他潜移默化的熏陶有关。
关键词:狄力木拉提诗歌;大美无我;和合温润;意境蕴藉

狄力木拉提·泰来提是维吾尔族作家、翻译家,从1982年开始在各类刊物上发表诗歌百余首,出版有诗歌集《大漠魂》《一路向南》。他聚焦新疆的自然风光,描绘了浩瀚无垠的大漠,纵贯塔克拉玛干的胡杨林,楼兰的沧桑历史以及秀美的高山牧场等。他的很多诗衔华佩实,金相玉质,具有“大美无我”、“和合温润”和“意境蕴藉”的美学特征。
一、大美无我:古老家园的行吟和守望
狄力木拉提诗歌中的“大美新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是个可神与物游的“无我之境”,既具有天辽地阔的自然之壮美,亦具有未被现代文明侵袭的原生态美。这既与他“土著”的身份有关,也与他作为游牧文化守望者的心态有关。
(一)“大美新疆”天辽地阔,是原生态的美
用“大美”用来形容新疆,既指面积大——166万平方公里,是中国陆地面积最大的省级行政区,天高地广,视域范围大,也指诗人笔下的新疆合乎庄子所言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自然之道。大美存在于“天地”——大自然之中,新疆作为一个自然生态保护好,受到人类改造和侵蚀较少的地方,所体现出来的原始美,即庄子所言的“大美”。狄力木拉提不为物累,纯任自然,不纠结于利害得失,体验到“自然之道”无为的本性,并以之作为生活准原则,也就像“天地”自然那样有“大美”,“备天地之美”了。因此他登山临水,总是心怀欣喜:美丽的高山之湖啊/你四周的草原牛羊撒欢/遍地的野花/盛开在维吾尔姑娘的舞裙上/阿肯的歌声与冬不拉的琴弦追逐/马头琴的音色在湖面荡漾/阿塔卢西卡舞步如骏马驰骋/花儿与风琴情窦初开/嗷,这一碗醇香的马奶/让群山醉倒(《赛里木之韵》)[1]。
狄力木拉提说:“也许我的出生地决定了我的相貌、情趣和内心世界,……出生在四季各美的新疆,是每一个新疆人的幸福所在。新疆之美无以言表,三山夹两盆决定了它的山水之美,一个巨大的‘畺’字镌刻在祖国的西边,它那壮美雄奇的山脉让您陶醉,让你知道什么才是渺小,这里的草原永远都是从远古走来的游牧者的天堂,荒芜的大漠从盘古时就是胡杨天堂和神秘传说的源泉,几大湿地早在六千万年前就是候鸟迁徙的驿站,荒漠戈壁记载着无数探险者的生死历程,火洲盆地留下了多少西行者醉卧荒野的激情诗篇。”[2]有感于新疆的雄奇瑰丽,亘古绵长,他写到:我那鸟羽一般的思绪/在掠过你的上空时/视线,被突如其来辽阔填充/我很脆弱/看不到这无边无际的尽头/我已尽力/头颅只能站在肩膀上/我用尽智慧/也只能停留在疆北的高纬度上/用山与水的清澈/淘洗沉积在眼里的混沌(《遥远的额尔齐斯河》)。这是王国维所言的“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
作为有“烟霞痼疾”的维吾尔族歌者,诗人登高山,知天之高,临深溪,知地之厚,他以“上帝视觉”鸟瞰大地,铺排歌咏横卧在大地的天山、巍峨雄伟的昆仑山、美如画卷的阿尔泰山、悠悠长河塔里木、东去西流的伊犁河、源自天界的喀纳斯、横亘西南的帕米尔高原、绿草如茵的巴里坤草原、乌鲁木齐的国际大巴扎、克拉玛依的钻井油田、喀什艾提尕广场等,最终直抒胸臆:我爱你,美丽的新疆/我爱你,迷人的天堂(《美丽新疆》)。诗人描写自然风光,犹如展开国画长卷,在《一路向南》的“北疆篇”中,诗人的足履由北向南,笔不停挥,撅天扑地展示新疆的千山万壑:禾木晨曦、阿勒泰印象、喀纳斯哲学、遥远的额尔齐斯河、准噶尔原野、赛里木之韵、喀拉峻草原的野花、魔鬼雅丹、加古斯台的黄昏、失落的吐峪沟、天鹅的故乡……可谓万象森罗,各美其美。在《一路向南》的“南疆篇”中,诗人一路向南,感慨大自然的馈赠、回望历史的沧桑:开都河、罗布村、龟兹与库车、神木园、克孜尔山谷、于阗、喀什、塔克拉玛干、多浪河、维吾尔村落、帕米尔之夜……无数欢喜和幽思涌上心头。他像在黑龙江和新疆生活20年的诗人艾青那样深情呼喊:“我深爱着这片土地”(《我与大自然的关系》)。
(二)诗中“无我”,可谓边塞诗中的“另类”
狄力木拉提的诗风既迥异于盛唐雄浑悲壮的“边塞诗派”,也与20世纪80年代豪迈悲婉的“新边塞诗派”大异其趣,颇有一种徜徉天山南北,放歌长林丰草的自洽自得,“忘我”以至“无我”之趣。
中国“边塞诗派”源于汉魏南北朝,鼎盛于唐代。高适的《燕歌行》、岑参的《白雪歌》《走马川行》等七言长篇歌行代表了盛唐边塞诗的美学风格,即:雄浑磅礴、豪放浪漫、悲壮瑰丽,格调高亢,富有阳刚之美。意象宏阔,大处落笔,写奇情壮景。基调昂扬,气势流畅,富有崇高感。盛唐边塞诗题材广阔,主要表现将士建立军功的壮志,边地生活的艰辛,战争的酷烈场面,将士的思家情绪;也表现边塞风光,边疆地理,民族风情,民族交往等。诗中充满对朝廷寡恩、戍边之苦的“怨怼愤激之气”,也充满着英勇杀敌,视死如归捐躯报国的“征讨杀伐之气”,同时惊叹边疆与内地大相径庭的雄奇之美。盛唐边塞诗人以外人的视觉看异域,写尽荒凉、艰苦和牺牲奉献,作品中都有一个豪气干云,“大写的我”存在。
“新边塞诗派”出现于1980年代,以《绿风》诗刊为刊载媒介,描述新边塞风情,歌颂西部精神,代表人物有昌耀、杨牧、周涛、章德益等现代诗人。[3]作为外乡人,他们不管何种原因被“放逐”,[4]新疆在他们心中永远是第二故乡,是他乡。无论是抒写建设工地的交响乐,寻觅马头琴所奏出的诗意,或是惊叹大漠风光和雄伟山川及绚丽多姿的风土人情,或是视“生产劳动”为“艰苦生活”,他们很少有本身就是农牧民出身的新疆诗人那种“家园意识”,把农牧生活视为生命的一部分。“新边塞诗是对清代流放诗歌的继承。这也是导致‘新边塞诗’审美情感中既‘自卑’又‘自信’的一个深层原因。”“新边塞诗”表现了“诗言志”,“文以载道”的精神。“表面上看写尽豪词壮语,诉尽豪情壮志,但细细品味仍然有一些悲凉之感,一丝自鄙之痛。他有一方面是自觉的垦荒者,建设者,一方面又是被动的“流放者”,边缘人;一方面有感于盛唐的高贵,一方面又有感于晚清的被弃;一方面有感于政策的鼓励,一方面又有感于现实的艰难。” [5]这些“外乡人”以“他者”的视觉来看新疆,新疆就是“异域”,无论是“侧重抒发群体情感的泛抒情,表达一己情怀的个人抒情,群体情志与个人情怀相融合的抒情。尽管内容有别,但都体现着情感浓烈、奔放张扬的‘放情’特征。” [6]作为主体在场的创作,在作品中这个与新疆疏离的“我”无处不在。如“人生之长,生活之远/怎能把自己向隅而泣的影子,看作整个世界!”(章德益:《我自豪,我是开荒者的子孙》)。[7]新边塞派诗人描绘边塞风情和边地生活,歌颂西部精神,新疆或者是作为流放者的愁苦之地,或者支边者建设边疆的丰饶之地。他们的诗歌中处处彰显着一个张扬的自我,故也为“有我之境”。
与外来的边塞诗人以“他者”看新疆的视觉不同,狄力木拉提·泰来提是“土著”,可以说是过往边塞诗人中的“另类”。他1963年出生于伊宁市克伯克于子乡,后来阴差阳错地被乌鲁木齐铁道运输学校录取,1984年在哈密铁路分局电务段从事通讯工作四年,1988年至2005年9月在哈密铁路第一小学任教17年。他自小跟随家人进行农牧,熟谙稼穑游牧的苦乐,农牧生活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并无隔膜感。在某种意义上,他自己就是大美新疆的一部分,他写新疆的山川河流、草木牛羊,晨曦黄昏……这些就是他的根,是他心心所念,所熟悉的。他写这些景物,实际上就是写他自己,而“我”常会与环境浑然一体,进入“忘我”甚至“无我”的“不隔”之境。如,出门的农家孩子/背一捆柴/一座雪山/一顶毡房/一片柔情的云(《山北的泉》)。这样的温情和自得,也只有背过柴的人才有如此亲切的感受。
(三)恭敬桑梓的自然之子
狄力木拉提的诗中,新疆处处有他的身影,但新疆处处又不见他的身影,新疆与他而言,是“从来都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酒干那倘卖无》歌词),他把自己融进了新疆,新疆与他合二为一,这时的诗中体现出的是“物我一体”的“无我之境”。如:被云雾催眠的小路/风干的雨,洗绿荒山/松柏踩在岩石上/无绳的攀岩/成年山羊把云挑在犄角上/倾听风吹牧笛(《山北的泉》)。把新疆牧民的日常融进诗中,把自己消融新疆的大美中, 如王国维所言“物我相忘”,“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
狄力木拉提和新疆的高岸深谷,古陌荒阡、一枝一叶融为了一体。在他的诗中,诗人“我”和新疆“不隔”,“我”就是大美新疆。这种关系如鱼游水中,蝴蝶穿花般自然,彼此依赖,须臾不可离。他写道:满身牧民气息的羔羊/纤弱的身体/从母乳中品味草原妩媚的春/毡房里的少女/敞开心扉/撩拨季节的目光(《北疆的春》)。
《诗经·小雅·小弁》曰:“维桑与梓,必恭敬之。”在他笔下,新疆既是父母之邦,也是自己的栖居地,血脉相连,丝毫没有违和感。在他的笔下,新疆既非原始主义者和生态主义者所赞美的处处草原牧歌,也非汉族中心主义者所言的苦寒之地,而是一个“土著”心中苦乐与共的家邦,他爱着北疆的一草一木,依恋着南疆的一饮一啄。如:散落于山谷的木屋/仿佛酣睡的醉汉/不知哪家的炊烟袅袅/懒懒地浮起/宛如昨夜的酒歌……推开一扇简易木门/铁炉里鼾声如雷/疲惫的长靴倒在一旁/马头琴保留着驰骋的姿态(《禾木晨曦》)。诗人恭敬桑梓,描绘牧民生活图景,笔触细腻,令人迷醉。
狄力木拉提推崇的彝族诗人吉狄马加说:“作为一个诗人,当然离不开自己的民族……现代人,需要追寻精神的故乡。” [8]越是人类急速发展的时代,在融入现代过程的同时,越不能忘记自己的传统。他写到:歌颂您/就是歌颂土地/就是歌颂土地上的河流/以及那些数不清的属于人类的居所(吉狄马加:《献给土著民族的颂歌--联合国世界土著人年而写》)。[9]吉狄马加故土难舍,他说,“彝族文化与曾经生活的广袤土地始终是他凭靠的文化背景。‘那个地方的河流、群山、鹰的影子,始终漂浮在我的诗中,那里是我的精神故乡。’”[10]“我写诗,是因为我只要听见故乡的歌谣,就会两眼含满泪水。” [11]狄力木拉提以吉狄马加为知己,他也写道:……我们只从群山那里学会了走路/向河流领悟奔跑……请把我留在这里/还给我的族人/这片土地如此宁静/唯有我还这么喧嚣//让我留下/做一颗小草/被羊吃了,还有根/在隐秘的世界发达(《唐布拉的暗示》)。
明·陈继儒《小窗幽记》中曰:“心为形役,尘世马牛;身被名牵,樊笼鸡鹜”。狄力木拉提是个淡然的人,他虽身居乌市,但魂在草原,在天山,他永远不可能骑着马,消失在城市文明的喧嚣中。在诗集《一路向南》中,城市生活只有否定性的只言片语:年复一年/我咀嚼着激素丰富的晚餐/没有故事可以讲给我的孩子/泥土的芳香已被包装(《存在的意义》)。在他大多数诗中,看不见城市生活的悲喜,他是自然之子,不肯随波逐流,去歌颂城市的崛起和繁华,去讴歌现代生活的日新月异。他是往日慢时光的守护者,他写到:古老的桑葚树下/一位老者头枕树荫/一汪岁月的山泉/流经他正午的梦乡(《失落的吐峪沟》)。当夕阳赶着它的羊群西去/黑头的羊归去来兮/暮色里的家/不知在哪片的烛光下/只有牧羊神犬懂得尾随/名叫巴图的牧人(《天鹅的故乡》)。我曾经爬在地上就能喝到清澈的河水/我曾经躺在炕头上能听到母亲的故事/我曾经一开口就能说一口流利的母语/也曾能一口气能跑到村头的麦田/把整个下午,叠成一条条纸船/让随便一个小浪将它掀翻(《存在的意义》)。
二、和合温润:维吾尔族“福乐智慧”的践行
狄力木拉提以风景诗为多,描绘新疆的壮美山川,辽阔草原,关注牧民和果农的生养作息,歌颂游牧文明,多原始主义和生态主义的趣味,呈现出一种和合温润的特色。
(一)和合温润是诗人个性的写照
诗歌是诗人性情的自然流露。就狄力木拉提个性而言,“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是对他最好的描述。他熟谙音乐,可以写词作曲,自弹自唱,他也喜欢讲故事,性情温和,遇事不愠不火,旷达洒脱,爱憎不分明,非常合乎儒家所言的“中庸之道”。“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12]他的这种“中和”的性格,外人乍看有点“痛点低”,实则和民族性格有关。“生活在西部边疆地带的这位维吾尔族诗人,看上去有足够的从容、自在和精神安乐,他并没有成为一个失意者、一个咒语发出者,他以智慧的眼光打量生活的如意和不如意,咀嚼岁月馈赠的陈酿。”[13] 正因如此,他笔下的南疆处处生机盎然,是希望的田野,是温暖的所在。他写到:……我们看到了波涛汹涌/尽管这片土地经历过无数苦难/深浅不一的驴车印/笑容依然灿烂……桃花和蜜蜂正在举行婚礼/杏花伴娘/满园新娘,晕头转向的新郎/我们走进了南疆……问风,因何这般温暖/它说这里是家乡/问牛羊何处撒欢/它们说,就去刀郎故乡……我走进果园/见果农们脸上交织的年轮/沟壑里沉淀着岁月的泥沙/随着笑容,渐渐往下流淌……十月里/金色芦苇随风摇曳/游牧的胡杨换上了礼服/这一年深秋/少不了狂欢/……走进南疆/怀念是回家的行装(《走进南疆》)。
这种“中和”的性格,使得他能乐观对待一切,体现出一种包容万物的“和合之美”。“读《一路向南》,我感觉到:以文修辞不如以身修辞。狄力木拉提是在用身心践行着赞美新疆的神圣职责,其人、其诗表里如一,自然是‘说服公众的语言艺术’。(伊格尔顿语)”[14]他的诗歌总是充满着静谧美好,洋溢着古风古韵,歌唱古老习俗和传统生活方式。如:维吾尔村落/是用花草树木和故事编织的/一片又一片……路边一位从容的老人/斜倚着夕阳和彩云/用手杖推开记忆的窗口/汹涌的白须/给孩子们讲述久远的故事……(《维吾尔村落》)。
狄力木拉提对新疆各部族的方言、习俗、历史、文化乃至宗教,既有认同,也有反思。在他的诗歌中,没有大不幸,也没大痛苦,充满着叨天之幸,知足常乐的情怀。他的边地颂歌,描写未被工业文明污染的牧民苦乐,纯净淳朴,洗涤灵魂。他说:“这里的豁达能让你学会开怀大笑,蓝天白云滋养你的热情与真诚,这里的辽阔无法让你笑里藏刀,‘人生一世除了死亡之外一切都是娱乐’这句谚语会带给你浪漫,让你坦然面对人生。” [15]他写道:想起多年前黄灿灿的杂粮/我很健硕/能让群山在我的故事里酣然入睡……男人的胡须长在乡野地里/来年,他们的尊严大获丰收……大漠那边飘来烧烤和鱼香/烟熏火燎的巴扎/维吾尔花帽是收银的器具(《一路向南》)。
而“中和”与“和合”有内在的一致性。“和合观”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基本精神之一,包括天人合一的宇宙观、协和万邦的天下观、和而不同的国家观、琴瑟和谐的家庭观、人心和善的道德观,从根本上规范了中国人的思维和意识,对中国文化的发展具有广泛而久远的影响。狄力木拉提其人其诗,则践行着“和合观”。“《一路向南》是一部有着全新的价值取向的作品,它弘扬的是一种和谐的价值,人与人的和谐,人与自然的和谐。《禾木晨曦》抓住朦胧的晨光,写出禾木村的静与安详;《阿勒泰印象》写尽了阿勒泰的丰饶,白哈巴‘未出嫁的少女’、和布克赛尔草原、布尔津河岸的毡房、飘着奶香的牛羊、冷水鱼、图瓦人、百年小松,这一切都被‘雨后的炊烟’轻轻涵盖;《准噶尔原野》写尽了大漠的粗犷和历史的绵长。”[16]
(二)《福乐智慧》潜移默化,触及灵魂
“福乐智慧”可以说是狄力木拉提诗歌“和合之美”的底蕴和精神渊薮。他从1997年到2015年,已翻译出版了33部包括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诗歌集等维吾尔语作品,且获奖众多。[17]2013年他开始翻译玉素甫·哈斯·阿吉甫的鸿篇巨著《福乐智慧》,于2015年出版。这本书以公正、幸福、智慧、知足作为全书的中心,为后人描绘了喀喇汗王朝社会包括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领域里的壮阔的历史画面,展示了一幅理想的社会蓝图。该书核心是讲,人活着,就是为了追求幸福和快乐,而得到这两者,需要智慧。尽管认真研读这本书比较晚,但作为一个豁达的维吾尔族诗人,“福乐智慧”作为民族性格和瑰宝对狄力木拉提的影响是“润物细无声”式的,也是先天决定性的。他的诗词浅意深,言简义丰,对“福乐”的领悟和见解深刻独到:所有的迹象表明/日后的岁月/城市里多几个朋友/乡村有几棵属于乡村自己的/不会被砍掉的树木/草原上有一群属于草原的/不会被驱赶的牛羊/人,就会幸福//活着/可以拉近一切距离(《体重》)。他也认为,没有必要把自己不好的情绪表露在作品中,诗歌应该引人积极向上,给人以安慰。“只要你带着微笑出门/别人就不再寒冷 ”(《四月,那个清晨》)。他的诗中,温润欢喜无处不在:……和田人的语言像玉石一样/羊脂、青黄/柔润而光滑……高大的桑树、宽阔的河流/或许农家门前的烤馕炉余温未尽/一群失学的麻雀叽叽喳喳/谁家的少女该出嫁了……(《于阗后史》)。
新疆地域辽阔,土地广袤,使人心胸开阔。东西走向的天山,把新疆分割成南疆和北疆,纵然地理气候条件不同,但生活方式是相近的。牧民和果农处于散居状态,他们的家点缀在草原上,人与人物理距离虽远,但心的距离近,牧民们好客,心不设防,仁厚可风。狄力木拉提的诗攀今吊古、崇敬自然、眷恋故土,充满了西部人和自然和谐共处的精神状态。他写到:守望湖沼的渔夫抛出渔叉/收获了几条大河/渔网上晒着一团烈日/独木舟上却挑着一轮明月/夜夜篝火的日子被熬成了酸奶(《我的南疆》)。一滴水/它的汹涌与强悍/如同一支远古走来的铁骑/总得有一片可以驰骋的草原(《开都河》)。他的诗歌色彩浓郁,如重彩青绿山水,也如印象派油画。如,我选择一处平缓的高坡/低矮地站在野花丛中/看那漫山遍野的蓝紫、橙黄(《喀拉峻草原的山花》)。
狄力木拉提诗中既有维吾尔族特有的幽默和生活情趣,也有国学中的深挚、深刻。他写道:……游牧者选择草原的辽阔/衰败与复兴成为历史的双足……浪花溅出星星点点的毡房/牛羊乔装成说书先生/它们咀嚼乳草/追忆曾被屠杀的野史/摇头吟诵福乐与智慧/剪纸辞赋(《开都河》)。……独木舟里站立着一个摇曳的村落/我们从无到有/来了,又去了/辽阔的原野长满野草/生生死死都在放牧自己/我们的族群夹杂在羊群中/和他们一样眷恋这片/与沙漠杂交的土地(《罗布村落那边》)。
三、意境蕴藉:意象诗派和朦胧诗派的传承
讲意境,求蕴藉是中国古典诗词到现代诗一脉相承的美学追求。从盛唐的边塞诗派、到欧美的意象诗派、及中国的朦胧诗派和新边塞诗派,狄力木拉提有直抒胸臆的诗作,如《我与大自然的关系》《美丽新疆》,但更多的继承的是“不直抒胸臆”的传统,真正做到了诗味隽永,有“味外之旨”,如饮醴醪,品之回味绵长。
(一)与中国诗词及欧美意象诗派的渊源
作为一个耽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维吾尔族诗人,狄力木拉提对中国古典诗词情有独钟,尤其是对类似于“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这类意象并置的诗词兴趣盎然。
意象即融入了主观情意的客观物象,是中国古典文艺理论固有的概念。从《易经》、《庄子》、《诗经》、《离骚》到《文心雕龙》和唐代的《诗品》及唐宋诗词,意象说在理论和实践上都经历了漫长的发展过程。而诗歌史上的意象派是1909年至1917年英美诗人艾兹拉·庞德、艾米·洛威尔发起的文学运动,要求诗人以鲜明、准确、含蓄和高度凝炼的意象生动及形象地展现事物,并将诗人瞬息间的思想感情溶化在诗行中,反对发表议论及感叹。意象派诗人推崇日本俳句和中国格律诗。在他们看来,中国古诗词是意象组合的图画,如:“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柳宗元《江雪》)。“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王维《使至塞上》)。尽管狄力木拉提说自己并未系统的钻研过诗学理论,但从他的创作来看,意象派及中国古典诗词的意象叠加对他是一种潜移默化的影响。他的诗句如:残阳即逝/大漠胡杨,落叶金黄/寒冬/将是另一番盛世(《与秋天告别》)。雨水、夕阳、大漠/飞雪、山村、溪流/又一杯白烧落满心胸/我已变成一只信鸽/一缕星夜清风(《星夜清风》)。俨然由意象并置成的油画,前者秋意萧瑟,后者风雪载途。
狄力木拉提的风景诗注重意象的选用,描绘的生活图景与所表现的思想情感融为一体,强调景中有情,情中有景,情景交融的意境美。他写到:天边那一朵红云/燃烧在牧人的鞭鞘/蠕动的草原/远去的群山/那时的风,四处采集牧歌/羊群为黄昏谱曲/低空的浮尘/仿佛是模糊的线谱。(《牧归晚霞》)“写景,一切景语皆情语”,本诗通过一系列意象的叠加,绘出了一副温暖平和,静穆高远的牧归图。
(二)对朦胧诗派“蕴藉”的传承
狄力木拉提的作品因含蓄蕴藉,故诗味醇厚,在“后朦胧诗潮”的“口语诗”泛滥,诗歌“掺水”,诗味寡淡的时代,他的“不直抒胸臆”具有返本开新的意义。
中国诗词,自“诗骚”始,历汉魏六朝古风、乐府、至唐诗宋词元曲、明清戏曲和诗词,“蕴藉”历来被视为“诗之为诗”的重要特征。晚唐诗论家司空图提出了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的“象外之象”和“景外之景”(《与极浦书》)[18],清初文学家贺贻孙中主张“诗以蕴藉为主,不得已而溢为光怪尔。蕴藉极而怪生焉”(《诗筏》)[19]。清初诗论家叶燮把含蓄视为诗之至境:“诗之至处,秒在含蓄无垠,思致微渺,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间,其指归在可解不可解之会,言在此而意在彼,泯端倪而离形象,绝议论而穷思维,引人于冥漠恍惚之境,所以为至也”(《原诗》)。[20] 清代沈祥龙讲到:“含蓄者意不浅露,语不穷尽,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论词随笔》)[21]
中国的现代新诗是“中西艺术结婚后产生的宁馨儿。”五四文学革命,胡适倡导学习英美诗歌,开展中国白话诗运动,到李金克克、戴望舒、徐志摩等对意象主义、象征主义等的成功借鉴,以至九叶诗派在新诗现代化过程中对里尔克、奥登的重视,直到新时期的朦胧诗,“含蓄蕴藉”的传统一脉相承。特别是朦胧诗潮,诞生于十年动乱的背景下,反思政治,缅怀往事,有苦闷彷徨,也有对人生真理的探索和追求,这些难以言喻的复杂混乱的思维情感,只能寄予语义蕴藉的词句来表达。如舒婷的诗,意象明丽隽美,逻辑缜密流畅,多隐喻、象征修辞手法,很少用直抒胸臆,意象多义,故被称之为“朦胧诗”。而诗最不像诗的时候,恰恰也是“蕴藉”被弃之如敝履的时候,如后朦胧诗潮的“生活诗人”和“口语诗人”的部分诗歌。后朦胧诗人不像朦胧诗人一样是“文革”的当事人,但却是其不可或缺的观众,他们身居灾难岁月的边缘,“惯于漠视权威,由于长期被忽视,而变得心平气和,耽于内心生活。”(于坚:《诗歌精神的重建》)[22]后朦胧诗人颠覆抒情和意象艺术,倡导平民化、口语化、情节化的诗风,由此导致“口语诗人”的部分诗作过于“直白寡淡”而缺少“诗味”。
狄力木拉提作为60后,如果要勉强给于划分的话,应该属于“后朦胧诗人”中的“知识分子诗人”。他的作品含蓄蕴藉,属于安故重迁的“守旧派”。如他写道:奶奶用额头的皱纹/把童年的记忆/满目沧桑、白云绿水/和爷爷从驿站带回的传说/绣成一顶小花帽//她不懂历史,但会播种/干瘪却很灵巧的手下是松软的土地/星期五的巴扎总会热闹起来//爷爷兴高采烈/说上面的纹路是喀什的古街道/昆仑山上的野花、和田玉/龟兹壁画和古乐/戴上它/你就有血有肉了(《花帽》)。
狄力木拉提的诗讲求语言的陌生化,特别是很多反语法,反常规的句式,细品起来却“反常合道”,辞微旨远,含蓄有味。如:夕阳鸣金收兵/暮色偃旗息鼓/远古部落的篝火点燃夜空……(《胡杨林夜空》)。这里用了拟人化和通感的修辞手法,不但使得“夕阳”和“暮色”的视觉形象有了军队罢战的声响,而且语词凝练、结构跳跃、节奏铿锵,韵律谐和。再如:龟兹的红茶煮好了/那时的太阳刚刚醒来/口齿伶俐的麻雀/修改晨曲中的歌词(《古道茶香》)。狄力木拉提使平常的词在特定的语境中发出光辉,诚所谓“片言可以明百意,坐驰可以役万景”(刘禹锡《董氏武陵集记》),寥寥数语,写出了诗人晨起喝茶的愉悦心情。
自由诗是对格律诗的在形式上的去枷锁,解镣铐。但形式的取,并不意味着节奏和韵律全无,音乐感还是不能少。狄力木拉提对诗的节奏和韵律极为讲究,如,……苍鹰坚守领地/夕阳支撑古楼/枯死的胡杨请来巫师作法/久违的洪峰/望夫的婆/端一碗熬红的晚霞/鬼屋与魔塔/迎送过往的阴魂借宿/血腥黄昏吞噬夕阳/酒后/阴风满街流窜/巫婆施法,鸡鸣狗吠/魔鬼的影子吞云吐雾/没有灵魂的肉体/没有肉体的灵魂/与长夜为伴/岁月漫漫,天地渺茫/挂满血丝的窗口……(《魔鬼雅丹》)。“雅丹”在维吾尔语中的意思是“具有陡壁的小山包”,雅丹地貌是干燥地区风蚀地貌,可以说是集天使和魔鬼于一体,白天瑰丽雄壮,以天使般姿态令人神往,夜晚则气氛鬼魅,令人毛骨悚然。这首诗音韵铿锵,节律谐和,写出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也写出了魔鬼城的惊悚恐怖,可与“诗鬼”李贺的奇诡相比肩。
结 语
狄力木拉提追求大美无我的美学风格,不像盛唐至今的大多数边塞诗人,或者引颈高歌,赞美边地奇观,或怒发冲冠,发不平之鸣,或啸傲西风,做孤高弃世之态。他以和合温润的笔调,传达出了意境蕴藉的诗意。自古情种出诗人,诗人情感的炽热度常常异于常人,“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作为一位在大都市中“不安分”的行吟诗人,他的足迹遍布天山南北,他的诗歌也洒满新疆的山山水水,作为自然之子,新疆的广袤的土地使他精神丰饶,情感富足。他的诗是怀旧的歌谣,是自然之声,是天籁。他高歌,迎风而舞,热情奔放,他低吟,抚摸历史沧桑,柔肠百结。他钟情北疆的旖旎,也挚爱南疆的粗粝,对生活的幸与不幸,他以维吾尔族人惯有原始淳朴和通达豪迈泰然处之。他是温文尔雅的绅士,悟透生命的真谛,他深谙维吾尔族谚语:“人生一世除死亡之外,一切都是娱乐。”
(杨晓林,同济大学电影研究所)
责任编辑:周翔
[1] 本文所引狄力木拉提·泰来提诗句,皆摘他著的诗集《一路向南》,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年3月出版。下文不再引注。
[2] 狄力木拉提·泰来提:《一路向南》“自序”,北京:作家出版社,2017年,第1-2页。
[3]“文革”前的边塞诗,主要有李季写玉门的诗、闻捷的《天山牧歌》、张志民所剪辑的西域风彩、贺敬之的《西去列车的窗口》等。
[4]昌遥1958年被划成右派,后颠沛流离于青海垦区。杨牧原籍四川省渠县,上世纪六十年代流浪到西北,在新疆度过25个春秋,当过工人,做过牧工。周涛祖籍山西,生于北京,1955年迁居新疆。1971年赴伊犁新源县9901部队农场接受“再教育”,住在巩乃斯河边,春耕秋收,上山伐木,盖粮仓、打砖坯,酿酒、种菜、喂猪,严冬宿马厩等都做过。章德益是江苏吴县人(今江苏苏州),1964年高中毕业后赴新疆,在建设兵团农一师五团劳动。当过宣传队编剧、农场教师。
[5]王敏:《论新疆改革开放三十年汉语诗歌创作现状》,《新疆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社科版)》2009年第1期。
[6]刘坎龙:《新疆当代歌行体诗歌的抒情特征》,《石河子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6期。
[7]章德益:《我自豪,我是开荒者的子孙》《章德益诗选》https://www.docin.com/p-540381651.html 2012-11-29/2020-02-15.
[8]《吉狄马加:奇迹可能在未来出现》,搜狐网,https://www.sohu.com/a/258638150_717592,2018-10-10/2020-02-15。
[9]吉狄马加:《献给土著民族的颂歌――为联合国世界土著人年而写》http://m.yzs.com/zswshowinfo-14-53-0.html,2006-05-25/2020-02-15.
[10]张滢莹:《吉狄马加:诗歌是我永恒的归宿》,《文学报》2009年08月19日。
[11]董学仁:《吉狄马加:所有的好诗都是来自灵魂》,《中国青年作家报》2019年7月31日。
[12]宋·朱熹《四书集注》,凤凰出版社,2005年版,第18页。
[13]殷实:《狄力木拉提·泰来提:边疆地带的一位核心诗人》,《中国诗歌》2014年5期。
[14]刘涛:《诗意与奉献——评狄力木拉提诗集〈一路向南〉》,《新疆艺术》2019年第1期。
[15]狄力木拉提·泰来提:《一路向南》,北京:作家出版社,2017年,第1-2页。
[16] 刘涛:《诗意与奉献——评狄力木拉提诗集〈一路向南〉》,《新疆艺术》2019年第1期。
[17] 狄力木拉提·泰来提2005年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翻译奖;2006年又荣获“天山文艺奖”和“汗腾格里”文学奖;2007年再次获“汗腾格里”文学翻译奖。2009年翻译的儿童系列长篇小说《楼兰古国之奇幻之旅》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
[18]唐·司空图《与极浦书》,见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二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201页。
[19]清·贺贻孙 《诗筏》,见郭绍虞《清诗话续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123页。
[20]清·叶燮《原诗》,见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三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340页。
[21]清·沈祥龙,《论词随笔》,见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三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580页。
[22]于坚著《于坚诗学随笔》,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有限公司,2010年12月出版,第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