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希望告诉全世界,卡韦斯卡尔人仍然活着”

巴塔哥尼亚最后的原住民坚定有力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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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白人到来前,巴塔哥尼亚的第一批原住民和宇宙相连,他们把矿石打磨成行星的形状,护佑自己和族人的未来。这些人在水中出生,沿水路旅行,吃水给的食物,死后也由水淹没。他们在一万年前来到这里,常年在海上旅行,是水上游牧者,穿越峡湾,跳过一座又一座岛屿,在岸上的时间远没有在独木舟里长。
每户人家也都得确保自己独木舟上的火堆不能熄灭,它在石块、黏土和粗砂的保护下燃烧,柴禾就在附近或藏在船尾。火地岛这个名字正是得名于他们守护船中火种。他们分为几个种群:卡韦斯卡尔人(Kawésqar)、瑟尔科南人(Selk’nam)、特胡埃尔切人(Tehuelche);今天,只有卡韦斯卡尔人还有纯血直系后裔了。
19世纪初,一艘英国船在船长罗伯特·菲茨罗伊(Robert Fitzroy)指挥下抵达巴塔哥尼亚,他的任务是绘制这里的群岛地图和海岸线,他留下的精确地图在之后一个世纪被广泛运用。罗伯特也是第一个在描绘原住民时为他们画上人脸的白人记录者。这位船长是个人道主义者,但他计划带上四名原住民前往英国让他们学习文明。船长支付给其中一个男孩的家人一颗珍珠纽扣,以换取他同行,所以英国人给他取名Jemmy Button(Button即纽扣)。
这个男孩认识跟随菲茨罗伊船长来探险的水手后就被换上了他们的衣服,后来又穿上了英国人的日常服装,一年后他抵达英国,一个对他来说的未知星球——他穿越了时空,直接从石器时代到了工业革命。

Jemmy Button成了一位绅士,然后又穿越回过去:第二年,船长带他回到巴塔哥尼亚,同船的还有达尔文。卡韦斯卡尔人认为梦境是和异世界之间的桥梁,但Button完全无法理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到底是梦境、现实,还是被困于桥上了。
当他再次踏足自己的家乡,Button脱下英国衣服,重操夹杂着英语的土语,留起长发,他不再是曾经的自己了,但也不能说回到这里传播了英式文明。不过他拒绝重返英国,达尔文推测是因为他在岛上遇见了日后成为自己漂亮妻子的女人。之后几年内拜访卡韦斯卡尔人的传教士们也都记录到这位经历过“时空穿越”的原住民,他仍旧记得英语,甚至教了自己的家人只言片语,但他成了反复无常的人。1859年,他和家人带领卡韦斯卡尔人对传教士展开屠杀, 1863年又和下一批传教士修复了关系。到1866年,他过完自己短暂的一生,留下了永久的谜团。

南方岛屿上,原住民走向灭亡的悲剧也从此开始。菲茨罗伊船长的地图为殖民者打开了大门,Button所代表的原住民和他们的土地、火种和航行是谜,有致命吸引力,同时也是要征服的对象。在之后150年间,一群残忍严苛的白人在这里建立了统治。
“如果水有记忆,它将记得这里的历史和死亡、大屠杀、种族灭绝联系在一起。找到罪人并非最终结果,仅仅是开始。”智利纪录片导演Patricio Guzmán和卡韦斯卡尔人一样对水有深切的情感,两者也是通过水彼此相认。他在自己以Button为主线的纪录片《珍珠纽扣》(The Pearl Button)中说到:“当我眺望苍穹,总是止不住地想到水的重要性。水似乎是从外太空来,为地球带来了生命,塑造了大海上的部族。我问自己:其他星球上,也发生过这样的事吗?总是强者为王?”
Guzmán也知道,1951年时,法国探险家、民族学家Jean Raspail在穿越麦哲伦海峡前往智利的船上,在一片风暴中看见过一艘独木舟,驾驶着它的是两个妇女,还带着一个孩子,在他们的船底有一个被小心翼翼守护着的火种。对Raspail来说,这更像是时间十字路口的相遇,他在日后写下的关于智利原住民的小说不乏高高在上的殖民目光和语气,但说到这个时刻,他写道:“这次遇见总是影响着我的思绪,仿佛闹鬼的梦魇。”

独木舟上的原住民正是卡韦斯卡尔人。在土语中,这个名字的意思是“人”,更准确地说,是有皮肤和骨头的人。他们有一部分狩猎采集的生活模式,到岸上挖空树桩做成舟船,再用树皮包裹船底。生活区域从佩纳斯湾(Penas)一直延伸到火地岛西部的科克本海峡(Cockburn Channel),包括麦哲伦海峡以及南部的萨米恩托海峡(Sarmiento Channel),在这片广阔海域里,成千上万卡韦斯卡尔人出生、成长、生活、死去。这一带是智利迷宫般的群岛,安第斯山脉难以深入,岛屿也难登陆,只有极少数沙滩和茂密的树林延伸到水边。气候又冷又湿,只分冬夏两季。但是海道长480公里,而且非常平静,易于探索。也是因此,卡韦斯卡尔人称这里为家。
直到1940年代中期,几乎所有卡韦斯卡尔人仍旧说着自己的土语,通过自己的翻译和西班牙人交流。但到了1970年代,双语系统消失了,西班牙语成了主流,土语只在私下、没有外人时才能听到。也是在1940年,智利政府通过了卡韦斯卡尔保护法(Kawésqar Protection Law),迫使所有剩下的原住民迁到惠灵顿岛(Wellington)的伊登港(Puerto Edén),使原住民几乎完全失去了自己的生活技能,只能仰赖政府救济。法国导演Raymond Depardon关于濒临消亡的语言的纪录片《Donner la Parole》(听他们说)中,就请经历了这场迁徙的卡韦斯卡尔长者用土语重述了这个过程。在镜头里,这位老妇回忆当时本以为这不过是又一次和家人一起的平常海上航行,她尽心尽力守护着独木舟上的火种——传统中,维护火堆的工作通常都是孩子的,父亲驾船,母亲则在船尾照料家事。但这一次她发现全家来到岸上定居了,那是他们最后的航行。接下来是亲友们接二连三地死去,她逐渐成为最后几位仍旧会说土语的人。

老人最终沉默下来,只有简陋的屋宇前海浪拍岸的声响不断重复。卡韦斯卡尔的人口在这里持续下降,从1946年的100人到1953年的60人,1971年仅剩47人。如今只有25位直系后代,其中包括8位长者。
但这个世界常常认为,卡韦斯卡尔人已经灭绝了。Guzmán得知太空研究人员在遥远的星球Gliese上发现水时甚至忍不住联想:“那里有可能也有人生活吗?会有能制成大型独木舟的树吗?那个星球可能是一个让原住民平静生活的避难所吗?”尽管他也知道这些念头不切实际,不论如何,他“仍想拥有它们,因为我爱着那些水上的部族,希望死去的人们不为人知地消失”。
事实上,原住民自己没有去想其他星球上的可能性,他们脚踏实地,一点点、一步步守卫着自己的智慧,一而再再而三地用自己微小的力量发声,坚定地告诉这个世界:我们仍旧在这。
卡韦斯卡尔人在2009年12月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为人间瑰宝(Living Human Treasure),他们丰厚的文化在今天尚存于世的8位长老的记忆中仍旧鲜明,他们也充满热忱地想把这些智慧传给下一代,而且已经教会了上百人继续使用这门语言。“或许就这样,慢慢的,卡韦斯卡尔语也还能持续千年。” Guzmán在乐观时也会这样认为。他在纪录片中请卡韦斯卡尔老者Gabriela用土语翻译一些词汇,当他问到上帝的土语是什么时,后者摇摇头说:“我们没有这个词。”同样地,他们也没有警察一词,“我们不需要它,”她说。

卡韦斯卡尔人生活的广袤海域中有许多不同的海洋生物,鲸、鱼类、海狮等等。今天,卡韦斯卡尔人也是唯一有配额可以捕猎海狮的人了。他们也狩猎一些鸟类、鹿等等,在森林中采集野菜和水果,为独木舟收集木材,仍旧懂得草药的智慧,知道哪些植物能对治特定病症。但是很可惜,“医药智慧是流失最严重的文化,几乎失传了。”卡韦斯卡尔人的首领Carolina Huenucoy告诉国际自然保护联盟(International Union for Conservation of Nature, IUCN)。
部族中的所有人都参与狩猎和采集:“我们知道动物生产、哺育幼崽的地方,也知道哪里是绝妙的狩猎场。打猎的用具仍旧全都从森林中来,而且从自然中仅取所需。”卡韦斯卡尔人也知道在森林里有禁区,称之为“æjamas”,“我们绝不会冒犯、打扰那些地方,它们是神圣的,有些精神性的存在和别处完全不同。” Carolina说:“长者们的告诫是,如果你航船靠近那里,甚至只是看了那些地方一眼,天气就会骤变,狩猎也会惨败甚至面临危险。”卡韦斯卡尔人绝不会涉足禁区——那里太重要、太神圣,是严格受到保护的。

巧的是,卡韦斯卡尔人的禁区也是受智利法律保护的生态区,当地独有的马驼鹿也生活于此,是原生物种,濒临灭绝,法律规定这里不能有人迹,但“官方指定的保护区和卡韦斯卡尔人的禁区概念不同”,Carolina指出,政府仅仅出于环保和动保的心态:“政府保护自然、动植物的决心和力量都要比保护人来得大得多。马驼鹿就是个例子,这里的每一只都有记录。”但是生活于此的25位原住民却鲜少受到关注和保护。对卡韦斯卡尔人来说,这个保护区实则是悖论的象征——“我们已经保护了这里的动植物六千余年了,正是我们的长者划分、定义、命名了许多地点。白人始终不明白的是,保护区、美妙的生态环境要是没有人的话是不可能存在的。”
卡韦斯卡尔人的习俗和记忆都只能通过口述,让这些无形的智慧变成有型的记录显得至关重要,只有这样才能把记录变为现代可视可读的信息,以便流传。卡韦斯卡尔人并不排斥和学术界以及科学家们合作,甚至一再呼吁大家关注,希望建立文化、技术中心。

“我们希望告诉全世界,卡韦斯卡尔人仍然活着,我们依旧在这里。”世界上许多人都认为卡韦斯卡尔人和他们的表亲瑟尔科南人、特胡埃尔切人一样已经灭绝了。这25位卡韦斯卡尔人没有放弃存继的希望。Carolina希望通过国际自然保护联盟传达的也正是这样的讯息:“我们的文化和历史如此珍贵,现在只掌握在8位长者脑海里了,当他们离世,一切将随之而去。我们得试图让世界意识到我们的存在,从而受到应有的保护。”
长者们不希望智慧随着他们一同消失,渴望把卡韦斯卡尔人智慧传给所有卡韦斯卡尔人——此刻仍活在这世上的以及尚未出生的,也渴望传给这所有仍旧人性通达的人们,只有这样,有关于人的智慧才不会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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