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luviophile
她从雪中走来,起初只是一道影子,慢慢浮现出晶莹剔透犹如冰晶凝结的脸。我惊呆在那里,看着她走进我。她看着我微微一笑,那一瞬间,我才发现世界是有颜色的:灰瓦,白墙,红唇,黑发和橘黄色的外套。我没有继续看着她的背影,而是望着她来时的脚印,向远方蔓延,它们从哪里来?
大概来自某一年的初夏。
当她第一次进入记忆中时,仿佛已经认识了很久,应了宝玉那一句“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我站在小溪边,她站在田埂上居高临下,扎着马尾,但不是所有的头发都往后扎,靠近肩膀的部分披散着,落在黄色的T恤上。
“你在做什么呢?”她问我。
“捉螃蟹。”我一只手拿着刚翻开的石头,一边盯着她看。清澈的溪水哗哗地流着,她生后的竹林被风吹得歪歪倾斜。
“我可以玩吗?”她说。
“当然可以。”我把手上的石头丢进水里,溅起了一圈水花,等我回头时,她已经从田埂上下来了。
我决定停止自己的好奇心,不去问她任何关于她的问题——我好像就是这样的人,对周遭的一切都不关心。而她好像是与我截然相反的人,一直问我各种问题。为什么捉螃蟹。这里真的会有螃蟹吗。你说的一九八三年是什么。什么。
“你嘴里哼的什么一九八三年,没太听清楚”
我刹那觉得不好意思,我哼的是《夜的第七章》,只会前面几句,这首歌很酷我就一直在哼着。没什么,瞎唱的歌。她就说我小气。我这时就觉得她很可爱。
那天在溪边,大概是在家听腻了磁带,天气又那么好,沿着田埂一直走就走到了溪边。我站立在石头上发呆,一只小螃蟹从我的脚边爬过,于是我开始翻石头抓它。这也是我没有回答她问题的原因——一切都莫名其妙地自然而然。
过了差不多两个小时,我们都累了,找了一个干净的地方坐着。我不停地捡起脚边的石头丢进溪水里,她安静不说话,像是在发呆,又像是在酝酿什么话题。
“明天又得上学。”她说道。
“恩。”
“这种想着明天的时刻真难受。”
“怎么个难受法?”
“像尿床了一样。”
“你还尿床吗?”
“打比方嘛,就那个感觉。”
“懂。”
“真懂?”她也拿起了一块石头向溪里丢去。
相对无言。
不知道几点了,她问我饿不饿,说要带我去吃东西。我们在竹林间,田野里绕来绕去,都是我陌生的路。我一声不吭,只是好奇她带我去到哪里。从一片开了花的稀疏的竹林间穿过后来到了大路,终于是我熟悉的地方了。沿着大路可以走到镇上。去镇上为什么要绕着走。因为无聊嘛。
各种汽车从我们身边飞驰而过,这路虽说称作大路,却没有任何标识线,没有人行道,所有的距离全靠感觉,所以我们都很靠边走。她在前面,黄色的背影略略有些驼背,我才发现她特别瘦,瘦得一阵风就能吹走,像一只蝴蝶一样单薄。她走得很欢快,似乎感染了我。我想,就算被风吹走了,她也会去一个属于她的世界。
来到镇上后,横穿过一个小巷子,走到一座老桥的桥头,有一位阿姨在卖小吃。她让阿姨现炸了两个南瓜饼,炸完后分两个袋子装,拿给我了一个。
“小心烫”,她说,“这个顶好吃了。”
“谢谢。”我从她手中接过金黄的油滋滋的东西。
站在桥上望,这个小镇与我记忆中的似乎不太一样,浓密的树荫,沿河而建的老房子,斑驳脱落的墙面,时光好像倒退了一般。
“你说,这里的河水是从那条小溪流过来的吧。”她问道。
“应该是吧。”我说。
“日日夜夜,像一首永不停歇的老歌”,她说,“愣着干嘛,你怎么不吃。”
我呆了一下,打开袋子咬了一口,外部油炸的地方脆脆的,里面是厚实软软的,有南瓜的味道,馅是红豆沙的,非常甜。真好吃。我就说嘛。
我们在桥上吃完后就无所事事了。我担心她要和我道别,时间也不早了,太阳慢慢在往西边挪。
“你是不是很喜欢听歌?”
“还好,无聊的时候爱听。”
“音乐是无聊的产物嘛?”
“不是吧,应该是情感的产物。”
“那无聊是一种情感吗?”
“应该也不是。情感有形状,而无聊是空虚的东西。”
“你知道的可真多。”
“瞎说的。”
“可以去你家听音乐吗?”
“...”
“反正也无聊”。
于是我们又迎着夕阳往回走。这次我在前面带路,她跟着我。不知她看着我背影的时候会想些什么呢,应该没有听到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如果你家里不方便我就不去啦,我看你的背影怪怪的,有一点不情不愿。”
“应该是紧张的。”
“脸红了?”
“太阳晒的。”
“...”
离家不远的拐弯处的一座小山坡有几个小土坟,此刻忽然传来不知名的鸟叫声,非常尖锐,她被吓了一跳,紧紧抓住了我的手。哎呦,好可怕。没事的,只是鸟叫。这条路好阴森,都是坟。都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了。人死了会去哪里呢。无处可去,在活人的记忆中吧。如果没有人记得呢。那去哪里已经不重要了。
她松开了我的手,立在哪里,上半身浸在阳光里,下半身在阴影里,用一种让人听了十分难过的声音说:我多想有人可以永远记得我。听到她这么说,我感觉自己错了,人好像变成了为别人而活。
到家时已经下午五点多了,阳光刚好从房间的窗户斜着照在书桌上。书桌就在我的床头,她坐在我的床上,前后摆动着双脚,等我做些什么。
我拉开离床最近的抽屉,里面放着我所有的磁带。我让她自己挑。她说:从上往下第十七张,和我的年纪一样。她的脚还是有规律地摆动着,像某部动漫里的场景一般。我拿出那张磁带,是一张混合精选集。第一首是《Melody》,她闭上了眼睛,我瞄了她一眼,发现她全神贯注地在听。我盯着她的脸看,视线开始乱移,她的肩膀,胸部,腰,不安的双腿,有一种汹涌的感觉在胸口。
“我可以躺在你床上吗?”她说。
“...没关系。”
她呈一个大字躺下,双脚依旧规律性摆动。真好听,有一种淡淡的忧伤,还有其他吗。我们就接着听吧。我的思绪应该开始混乱。
第二首是《不死之身》,开头是中国风的乐器和旋律,后面的歌声中仿佛飞在蓝天白云之上。世界毁灭的时候地球上还会有人吗。对我来说这个问题太遥远了。还真是无法避免的浩劫呢。接下去的歌是《心跳》,她问我心跳被带走要怎么继续下去。每一首歌她都会说上几句话,不知多久后音乐戛然而止,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我想我应该走了。”
我沉默。
“真是漫长的一天。”
我送她走出大门,她说后面不需要送了,她记得回去的路。
我们在门口道别。我有些犹豫,想知道关于她所有的一切,最重要的是可以在哪里再遇见她。最后我只问了一句:你是谁啊。
她扑哧一笑,说:“我就是你啊,不然为什么这个世界只有我们两个人。”
“不想说就算啦!”我说。
“哪有的事,名字不也只是代号嘛,如果我告诉你别人的名字,我就是那个人了吗,虚假永远不在于词语,而在于事物自身。”接着她便消失了。
自此之后我再没遇见过她,直到这个冬天下起了如幕布一般的雪。她从雪中走来,沿着车轮开辟出来的道路,一步又一步缓慢而有节奏地走着——那天的世界应该像镜子一般透明,在我的记忆中却总是雾蒙蒙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