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跳舞吗？
Milonga paciencia, 探戈舞会。
舞蹈教室里灯光昏暗。顺着平滑的木地板，能看到一整面墙都是落地镜子。节奏分明的音乐中，一对一对的舞者或前行或旋转，镜子中反射出来，看起来他们像在一个镜像世界中，莫名有一种不真实感。
我在外围的座位上坐着。第一次参加舞会，有些手足无措。放眼望去，舞池里的女士们，从20多到四五十岁的都有。及膝、开衩的短裙下面，无一不有着紧实的小腿，7厘米的高跟鞋更是让腿部曲线看起来健康修长。有的穿着性感的大露背，一看就是习舞多年，行头都是十分专业。
我盯着自己的裤子，后悔今天没有穿条裙子，穿条裙子的话，做ocho裙摆飘起来应该会很好看。哦，还不可以穿太紧的，最好是鱼尾裙，mix axis transfer拧转的时候，就会像是一个精美的圆规，把腿伸直，划出漂亮的弧线。
“你要跳舞吗？”
一个穿着西装，领口别着一朵红玫瑰、大概三十多岁的男子伸手邀请我跳舞。
我点头接受了邀请，进入到舞池。音乐是LiberTango，大提琴的琴声响起，为了呼应节奏，他的脚步加快，我有点吃力地想去跟上他。
“你是第一次来吧？”
我突然脸红，就像是拿着假ID进酒吧被拖住问年龄一样。刷了零散的课就来跳舞会的我，陡然有些紧张。
“你不适合这个舞蹈。”
突然被否定的我，有点意外，这个人是谁，我们明明不认识，为什么一见面就这样跟我说话。
我有些不服气，反问到：“为什么这么说？跳舞不都是肌肉记忆吗，只要我花时间学，肯定没有问题的吧。而且作为social dance，女生应该也没有那么难吧，带着就能跳了吧。”
“探戈是所有social dance里面solo成分最少的，你无法靠自己去跳Tango。在这个舞蹈里，过于强烈的自主意识并不是好事。两人的沟通在肢体触碰时外人看不到的各种细节里，女生作为follower必须是被引领着的，很多时候leader没有给推力，那些看起来花哨的动作，都是做不起来的。”
他踩着音乐的节拍，向我身后绕过去，并顺势给了我上半身力量，让我做了一个拧转动作，我照着课上老师教的，依葫芦画瓢，小腿拉长，鞋尖点地，做了一个腿部画圈的动作。
“我觉得我是可以很听leader的话的呀，我刚收到你传递的拧转动作的信号了。”我着急向他证明着我可以做到这个事情，自己在跳social dance上是有天赋的。
他不置可否。但我显然感受到了自己的后背上多出了一股力。
“你看，你的轴也是很多问题。拧转的时候，你的上半身就已经歪了。”
哦，又是轴。
从刚开始上课的时候，老师就一直在提这个事情。因为之前跳的很多舞蹈，都不像探戈这么板正，我可以想象自己是游在音乐里的鱼一样，柔软，自由。但跳探戈，总让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根杵着的管子，因为总被提醒：找到你的轴。
这句话简直就像是唐三藏的紧箍咒。每次听到，我都下意识地吸肚子，身体挺直，像是一个时刻准备战斗的战士。
我突然有点赌气，顺势把腰杆挺直，想着把自己身体里的力气从手臂传导给他。他并没有想夸我的意思：“找到你的轴，然后跟地面呈90度，拧转的时候，不要塌了。”
“感受我，不要只顾按记忆中的动作去做，只想着你自己想表达的。在探戈里，follower就应该是一个呈现美的角色。对了，如果你真的是想持续学习，你就不应该穿现在的鞋子，还是应该去买一双7厘米的高跟鞋。高跟鞋会放大重心变换时的感受，穿上高跟鞋，锻炼你的腿部肌肉寻找平衡。”
高跟鞋？！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之所以迟迟没有投入到买鞋置装这些事情上去，可能内心深处也在自我怀疑，穿上凸显曲线的裙子和七厘米的高跟，让我觉得脆弱而没有安全感，担心会向更多人暴露自己的不完美，比如总是被嘲笑的小腿，以及穿高跟摇摇晃晃站不稳的笨拙。
我们在大的落地镜子前跳舞，他轻声提醒我，可以做一个Gancho勾腿。这个动作对于初学者来说，是一个危险系数略高的动作，我也有点意外，他愿意信任我，尝试这个动作。在他的引领下，我小心翼翼地把腿踢了出去，穿过他的两腿之间，然后他给了我一个回撤的力，在碰到他的小腿时，我顺势做了个勾腿的动作。每次老师示范这个动作的时候，总是动作干脆利落，而我莫名就像是在擦着贵重的瓷器，战战兢兢、小心翼翼。
“你需要花更多的时间做基础练习。装饰步需要对身体的掌控力。你所看到的干脆利落，可能是好多年的基本功形成的肌肉记忆。探戈跳得好。要极度自律，坚持练习，才能游刃有余。今天这里的舞者，平均舞龄应该都有四五年。很多人也还会坚持来上基础课做练习。你跳级上课，肯定是没有办法跟他们比的。”
我有些心虚：“我只是想来体验一下，看下自己到底适不适合的。”
“这是你的惯常风格？尝一口就跑？”
我有点尴尬地笑了，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是这样吗？也许是吧。
“跳舞就跟人生一样，怎么可能都是entertainment和fun呢？没有take effort，怎么能做到effortless？”
他盯着我的眼睛，我觉得好像遭到了严厉的拷问。
我有点生气，感觉自己受到了冒犯。
“追求快乐和自我表达，选择一个更舒适的自我呈现方式，有什么错呢？我为什么要选择探戈这种hard mode？有那么多种舞蹈可以选择，我不跟有着完美小腿和身材曲线的女孩儿去竞争，有什么问题吗？我只是喜欢享受音乐的即兴、我用身体去表达，跟音乐家们的旋律和乐器声响去隔空对话。我喜欢跟熟悉或者陌生的舞伴每次随机的相遇，去阅读他们的信号，即使跟不上也没关系呀，舞曲不停，我们可以继续跳舞，新的乐曲还能再和不同的人开启新的对话。这才是跳舞的快乐呀！人生跟跳舞一样，不该追求快乐吗？”
乐曲结束了，他没有再说什么，走进了舞池。我坐回边上，往舞池里看，却再也没有找到他。镜子里看到的舞会还是人影憧憧，裙裾飞扬。
我低头沉思，突然不太确定我们跳的这只舞和这场谈话是否真实存在。
音乐是自由探戈，但我却感觉到了被束缚。
“嘿，你要跳舞吗？”
突然身边传来另一个快乐的声音。
我理了理衣服，笑着抬头说：好呀，来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