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下)大师,咋整啊?丨武当笔记06
我问扫地的两位师傅,是不是在金顶工作的话,每天都要这么忙啊?李师傅却笑着反问我:哪里忙?现在可是一年中最清闲的时候了!他说,如果我早来一个月,赶上十一国庆长假就知道什么叫忙了。蔡师傅也说,对啊,每年公历十一之后、农历腊月之前是最清闲的。等到春节前后,山上的道长和工作人员全部取消休假,其他宫观和道学院还要派人来帮忙。但即便如此,也经常忙得顾不上吃饭睡觉:晚上七八点才吃晚饭是常事。
经常听周围的朋友说,自己一事无成又不想努力,不如出家算了。然而道观里可不是让人好吃懒做的世外桃源,大家每天也要按时上班,做六休一。负责打扫、做饭和检票的工人师傅们全天工作,负责殿堂值守的道长们则半天工作、半天清修。有工作任务的人要按时签到、上岗,下班的时候要和接班的人做好交接、签字下班;没有工作的则要按时上殿念经、记考勤。如果谁临时有事请假,还得找人帮忙代班。遇到临时有香客团上山烧香,道长们甚至要半夜爬起来加班。
“有时候从附近省份来的香客团,动辄几千人,包车上百辆,连夜从省道浩浩荡荡开过来。于是景区半夜打开大门让车队进山,索道也会临时加开。而我们半夜3、4点起床烧水吃饭,然后到各个殿堂值守,等着他们来烧香、祈福。”道长和我说。
于是我很庆幸自己是在淡季来山上做义工。这样自己不仅有机会由浅入深体验道观生活,而且也有很多机会尝试不同岗位。

比如值殿。
道长们每天在殿堂里干嘛呢?虽然有时候见到他们在烧香、敲磬,或者摆放供果,但也常常看他们挥毫泼墨写字画画,有人吹拉弹唱演奏乐器,也有趁着游客不多而闭目打坐的,或者索性走出来打拳、聊天晒太阳。完全不像上班的样子。
我有点好奇,但又觉得这是宗教人员才能涉足的神秘领域,也就没细问。终于有几次值殿道长临时请假,给了我代班的机会。
第一次代班是在父母殿值殿。
关于工作内容,魏主任没有多说,只是让我一切听从扫地的李师傅安排。
父母殿平日里被功德箱挡住正门,不让游客进入。拜神的人只能在门外拜垫上磕头、许愿。值殿道长坐在门里敲磬,代表已经将虔诚信士的心愿报与神知。香客不多的时候,值殿的道长就写字、画画。所以我和李师傅走进父母殿的时候,还可以看到墙壁上挂着道长最新完成的丹青画作。
我们在侧门旁边的桌子后坐下。李师傅问我冷不冷,冷的话可以打开桌下藏着的电暖器。出于防火考虑,电暖器不能常开,而且人离开之前必须断电。
东北口音的李师傅不是出家人,但在武当山工作年头久,对日常的大事小情了如指掌。他和我说,没啥好忙的,就是看着香快燃尽的时候续一根新的,看到有人磕头就帮着敲敲磬,其他时候坐着休息就好了。他边说边变魔术一样从抽屉里翻出几包饼干、麻花和小零食递给我。在我大嚼零食的时候,李师傅却拿起一个木棒,轻轻敲在铜磬上,发出悦耳的珰珰声。我忍不住探头看向门外。李师傅问我,看哈呢?我说,您怎么看到外面有人磕头的?我为啥看不到。他笑了笑,没说话,然后站起来走到供桌前,扫视了一圈,又走回来和我说,不用管,道长都处理好了。说得我一头雾水,也不知道道长都处理了什么。

这一次过于安逸的值殿经历也直接导致我后来独自值殿时候的手忙脚乱。
不久之后我独自替父母殿的道长代班。这次道长和我交代了如下几件事:
1 香燃尽了要记得续上
2 有人在门外磕头或送钱到功德箱里的话,记得敲磬
3 看着门外的游客,不要随地扔垃圾或者点火烧香
4 下班前换供茶
5 太冷的话可以开电暖器,但走的时候一定记得断电
看上去除了第4件事,其他都是我熟悉的内容。于是我只问了如何换供茶,然后道长就离开了。我独自坐在殿内,探头看着门外,见到有人来磕头,就赶紧敲磬。对方拜一次,我就敲一下。一般的香客都是三拜九叩,也就是跪下叩头3次,起身,再跪下叩头3次。跪拜3次,共叩头9次。但也不乏跪下6次、9次甚至更多的人。我觉得如果一直敲下去也怪啰嗦,所以最多也就敲3次。如果磕头之后,香客再往功德箱里塞一点钱,我就再“加送”一次敲磬。由于我的“敬业”,大概也吸引了更多前来磕头的香客,导致这一上午金顶磬声不断。不知道天上的神仙会不会觉得,咦,今天怎么这么热闹……

只顾着敲磬,我却忘了上香。等到想起来的时候,香炉里的香火已经快断了。吓得我赶紧扔了敲磬的木槌,从供桌上抽出一大把香点燃。一般来说,每个香炉里要插三支香,当然也有时候插四支乃至五支,代表请神或者送神。殿堂里用的香不是外面商店卖的那种有花花绿绿盒子的“精品香”,而是内部供应的,装在一个塑料透明包装袋里。我从中抽出9支,借着供桌上蜡烛的火焰将其点燃,用手扇灭明火,对着神像鞠躬,然后按照先中间后两边、先右后左的顺序用左手插进香炉。道长此前特意和我交代,武当弟子要遵循左手插香的规矩。但我怀疑其是否是武当弟子所独有,因为后来我看《西游记》里唐僧上香也是这个方式。
香插进香炉之后还要对着神像叩拜。此前我几乎没有去佛寺道观烧香拜神的经历,但既然身处其中,本着人类学田野调查的参与观察精神,我也就只好从头学起。后来,当我怀着无比愧疚的心情和道长说起这件事的时候,道长说,噢没事,下次我离开前换那种比较粗的香,一支能烧一上午。这让我更感到愧疚,觉得这么点小事自己都做不好……
值殿一般是半天为期,中午10点一过,我们就可以下去休息、等待吃午饭。午饭过后,下午班的道长就要上岗。半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回想着一上午的惊心动魄,我心想原来值殿有这么多事情,以后可别让我担此重任了。正想着,蔡师傅在门外叫我去吃饭,并示意把暖水瓶一起带下去。我这才想起来,对了!我还没换供茶!蔡师傅看着头上闪着问号的我,笑了笑,进屋帮我把供桌上两个铜茶杯里面的剩茶倒掉,换了新茶叶,并用暖瓶里的水泡好。我举着双手站在一边,不知道如何帮忙。
下午班比上午班时间长很多,要处理的事情也多。特别是游客、香客的数量远远多于上午。不仅要续香、敲磬,还要处理香客们的诸多需求。比如有的香客带来供品,要我帮忙拿到殿里摆放在神像前面。有的游客凑上来搭话,问我怎么理解“道法自然”。还有来求药的。我环顾了殿堂一周,除了见到角落里放了个应急箱(其中有一些创可贴之类的外用药),其他再没有什么像药的东西了——况且也不知道您得了什么病啊,怎么开药?我心里嘀咕。想说没有,却又觉得愧对香客那期待的目光。于是我一溜小跑到财神殿求助于道长。“噢,就是香灰嘛!抽屉里有可以封口的食品袋,你给她装一点就好了。”道长说。原来如此!同时,我也真正理解了此前那个跳进财神殿偷香灰的大哥:原来香灰是“药”啊!
求药的香客满意离开,我一扭头,却发现供桌上的油灯奄奄一息。道长走之前和我说了,灯芯在供桌下面。但他不知道,油灯对于我来说真是个陌生的物件,我也完全不知道如何换灯芯。眼看着油灯的火光越来越微弱,我只能干着急,不知道怎么处理。我心想,神像前的油灯要是被我给弄灭了,神仙会不会打雷劈我啊……我看了一眼殿内供奉的位居雷部五百灵官之首的王灵官,赶紧跑去金殿叫那里的值殿道长。
道长看了看说,灯芯还长,不用换。然后他用小镊子把灯芯拉出来一些,火光也就随着变大了许多。我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千恩万谢送走了道长。

终于,景区索道口响起了静园广播,催促游客尽快下山。而就在我一边等着夜班师傅来接班,一边暗自庆幸这一下午工作总算顺利完成的时候,又来了两个香客,问我能不能进殿里近距离拜神。我觉得反正也没什么游客、香客,就让他们进来了。三拜九叩之后,其中一个男香客走到我面前,塞给我100块钱。吓得我赶紧摆手,让他把钱送进功德箱。然而他却颇为神秘地说,给我钱是要我帮个忙。帮忙?这是要贿赂我吗?我一下警觉起来,看着他从书包里抽出一个包装精致的圆筒,上面写着xxxx经的字样。他说,他想把这个放在供桌上摆着。我松了一口气,心想有类似要求的香客倒也不止他一个。经常遇到有人想把自己的首饰啊、食品啊或者刚刚在礼品店(这里叫法器流通处)买的宝剑放在供桌上,接受一下祖师爷面前的香火熏绕,求个吉祥平安。于是就答应了他。没想到他又说,能不能放到神像后面,替他藏好……好好放供桌上不行吗?干嘛要藏起来?我看了一下经文,好像也不是道教的经书。于是我刚刚放松的神经又绷紧了。我说我做不了主,让他去找道长问。
——大概这几次值殿最大的收获就是知道了:有困难,找道长。
后来我有机会在太和宫门口的转运殿值殿。经历也颇为有趣。
转运殿是一座“殿中之殿”。砖瓦结构的殿堂包裹着一座铜殿。在这座铜铸的半开放式神龛里供奉着真武大帝,左右侍立着护法使者。明成祖朱棣敕建武当金顶之前,这座铜殿就是矗立在山顶的“金殿”。后来,新的鎏金建筑取代了它,于是它就被整体搬到太和宫大门口的殿堂中,也就成了后来的“转运殿”。

名为转运殿,其实际功能也是为信士弟子转好运。在铜铸神龛与殿堂墙壁之间留有一条黑漆漆的通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香客们可以沿逆时针方向在通道内绕神龛一周。在黑暗中大家不能开灯照明,更不能后退,但可以边走边问:“转过来了吗?”名为在黑暗中转弯,实则一语双关“转运”。所以这个时候值殿的道长就要高喊:“转过来了,转过来了!”博一个好彩头。
这些内容我也是后来才听道长和工人师傅们和我说。一开始我完全不知道转运殿还有这种玩儿法。所以当香客一进门,直眉瞪眼走过来问我:“咋整啊?”的时候,我就只能一脸蒙圈地问他:“整啥啊?”
另外,转运殿是少数几个可以让香客在殿内参拜的殿堂。但因为神像向东而大门向北,所以进殿以后第一眼看到的不是神像,而是坐在桌子后面发呆的我。加上殿内光线昏暗,导致第一次来转运殿的游客、香客往往进门就愣住了,不知道神像在哪里,于是就把我当成了“大师”。有人找我算命,有人找我祈福。还有个大姐叩拜之后,扭头和我说:“大师,请你给我加持一下!”我和她说,自己实在不懂怎样“加持”。她略一迟疑,说:“那你打我一顿吧!”
“啊?”
“对,胳膊或者肩膀都行。我肩膀疼,你打我一顿,用法力给我治一下!”
……
我只好告诉她,我不是出家人,法力不够治病,帮不上忙,很抱歉。
看着大姐悻悻离开,我也有点遗憾。事后我问道长,遇到这种事应该怎么办?道长说,你就给她加持啊!我说,我不行吧?道长说,既然找到了你,这就是缘分。你和她讲清楚,如果她觉得不放心,再让她来找我们呗。
这种事情如果在山下,我会以为大姐是碰瓷儿的。
值殿的时候我遇到过很多次类似情况,有人求我“赐药”,有人请我“加持”,还有一次遇到个父亲塞给我一支口红,让我给她女儿脑门上画个红点。看着和我年龄相仿的姑娘热切期盼的眼神,我忽然紧张起来,哆哆嗦嗦在她两眉之间歪歪扭扭画了个不怎么圆的红点。虽然我又找补了几笔,这个红点却仍然圆得差强人意。但父女俩却如释重负,谢过了我之后欢欢喜喜地下山了。这让我觉得想在宗教场所里当个假大师似乎还挺容易的。(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