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芝龍先生
在龜崗大馬路的【常來菜館】,做的是粵式民間菜。最出名就當不是珍饈,但一定是美味。
例如清炒蕹菜,只是家常,取其菜梗,寬油小鍋,若加點燒酒更佳,可放蝦醬或腐乳,翻炒數下,就作成。甫出場就惹人垂涎,趁熱入口,脆嫩並得,如有半樽小酒更佳,味道適中,老饕甚爱。與老東山的街坊相伴多年,如此親民,讓我想起芝龍先生的笑顏。
如果記憶只存於照片,如友人拍攝他寫生時的照片,芝龍先生是沒有笑顏的。他在畫板前的時候便是如此,往往用點力皺起眉頭,以將視線穿透眼鏡再瞄準模特,無論是鄉間景物,畫室石膏,或是室外小院中一盆君子蘭。瞄準的時候,自然地就嚴肅起來了,那張嘴角,向著自然的歲月角度沉下去,不作聲停下好一陣子,等待他將形體拿捏直到滿意為止。
他會握著你的執筆手,石墨粉被他相當煣茶的力度,留在粗糙的素描紙上。年幼的你,可以完全放鬆手臂,讓他主導著筆尖的角度,劃過的速度,讓他來塑造你的形體與框架。先生願意花更多時間讓我去練童子功,我還記得,走進他畫室的路。
先生摸摸我肩,只說了:“叫做翔仔呀?叻仔呀! ”。 然後便叫我下週去他畫室學畫。
我不知道。我只是愛胡亂塗鴉,我也不懂自己是否愛畫——此前我從少年宮退班,便是因興致過後心生厭倦。
何況我塗鴉的,是模仿電視裡的二次元——撒亞人爆氣,持龍頭作戰的高達,掉進異世界的刀客。
在芝龍先生的畫室,我要面對著一個石膏圓柱體。
這事可謂輕而易舉,我想當然,便畫好了。
先生端著我的“作品”,再端詳了我的角度,他說“叻仔,畫得不錯。”
隨後的整個下午,他帶著我的手,綿綿密密修改著形體,直到用了三小時,先生說:“今天先到這裡。”
父親過來接我回家,看著“姑且可稱為我的處女作”,先生沒有多評說,他只說了,你的孩子頗聰慧,以後必可成材。我不太懂大人的評價。
先生的畫室每到週日便是如此光景,炭筆在紙上打影,擦出高光,不甚滿意處,大片擦掉重來。我漸漸失去新鮮感,有時也只敷衍了事,自以為得七十分尚可,先生一看,手一揮,我便丟掉半壁江山,重修罷。
我總覺得世界是個煉獄,只是,煉獄之中加百列是一雙溫柔的手,他皺皺眉頭,果斷地握住你的筆,就像甘露瓶上的柳條拂之,你將信任這這雙手,在你無心塗畫的紛亂世界中,一筆筆修正。
在九歲往後的一年,芝龍先生在舊三大會址的“聯海閣”,成為了我的半個三味書屋,同樣有小院、蟲豸、玩伴,而另一半,則沒有戒尺的嚴厲,先生不擅長。
伊後,街道找到先生,說服他重新經營文化站。
在悠悠百數十年的新河浦,老房老民多了,在世紀初,反倒找不到一處休閒文化的地方。街區於菜市場上方闢出大片空室。不時,文化站會作小畫展,辦文友聚會,稍有市井中作沙龍之觀。
文化站中有閱覽室一間,字畫室一間,球桌若干等,竟然也逐漸滿當起來。先生的週日改於文化站授課。盡然先生仍然全心意教學,我們卻掉入花花世界,文化站更像遊樂場。
彼時有數月練習風景水彩,我對水彩感知無甚天賦,落筆五分鐘後,水汪汪卻不成一物。頗為頭痛,心便散了,起身在書架翻雜誌。芝龍先生每每將我喊回來,讓我收心回到畫紙。我看看紙上的水光,只笨拙地說:“畫沒乾”。
我與眾多熊孩相似,畫沒乾,就是我們逃出畫室去玩樂的語法。文化站管理員,先生喚他作文仔,羞澀少言。
他十有八九在打掃整理,頑童總愛找他尋樂子,往往赧色:“我在整理東西呢。”不久便招架不住。先生覺知,便要喊我們:“回來!”,文仔順勢將我們往畫室內趕,我總覺得如同趕小鴨。
回頭一看,光陰又走了兩刻,畫紙吸了兩刻鐘水,起皺了,如再補筆便是缺心眼?一天又馬馬虎虎胡混過去罷。此時先生亮出另一張風景照,問我好看否,好看的話可再畫一幅。我反而愉快了,新景色令我興致勃勃,先生便放心,去指點師弟妹去。直到五點,先生喚我收筆,通常我不會早走,仍會在文化站內玩一會。既然下課,先生是全然允許的。
說起玩耍,文仔只擅長打乒乓球。頑童愛找他打數局,家長來接,便哭鬧不離。趁頑童不備,文仔收好球拍,順帶便收拾好站內,結束一天的開放。
不久後,聽說文仔開始主理文化站,也開始學習電腦了。
先生最明白我作白描速写最好,那些簡單而抓住瞬神韻的練習,一直在課堂的開小差中鍛煉。倘若再充實到色彩與光影,便開始畫蛇添足,直到毀滅。先生不拘,盛夏畫荷,我總寥寥幾筆便大筆掃出一片,他說,別貪筆。而後,我再添一筆,壞事,紙破了。
所以,“畫沒乾”成為了我的作畫魔咒。
我不懂收,不懂什麼是【到此便好】,我討厭畫荷紙破,畫山水紙破,畫水彩也被我的添筆毀掉。
那時,學校新任美術老師,是一位少年,面如冠玉,意氣風發。他不甚愛我的課堂作業,每次只發80分上下。但只覺他眉間刻著一骨子傲氣。我不免比較,美術老師好看,讓我喜歡,他心中必定承了主義的;芝龍先生,難免讓我想到“綿柔”二字。
在學校,也嘗添筆破紙,想盡力相救,只有越補越破,老師發回作業,罕見低分。
那張荷花,紙畫破之後,先生說,破了沒關係,畫得不錯,可以找畫框托起來,好看。
随著我的年歲漸長,芝龍先生就不再需要握我的手教畫了, 我也到了中二之時。 先生擅長畫蝦, 更爱荷中游蝦, 我偏不喜歡, 就爱鷹犬虎狼, 或奔腾的山水。
此時先生巳尋得新畫室於隅園, 隅園两層, 師弟妹在一樓上課, 因我叛逆,嘗獨自去二樓畫畫。
庭,一個少年,從熊驥先生學裱字畫,不久後熊先生雲遊,他留下在芝龍先生處裱畫。
我倆分享了二樓一室,那裡往往只有單盞25瓦鎢絲燈,房中有一大板作桌,寬足足三四米。庭在左半邊桌裱畫,我在右半邊畫畫。他比我大二、三歲,開初也不願和我說話,可嫌棄我小而幼稚。
也許是裝裱是靜心活,他說話更少了。
少年困於老宅昏燈之中,日夜裝裱,在我眼中看,庭是寂寞的。可能正是靜寂,斷然想說點話的。相處日久,我們的話匣子便打開了,樓上成了兩個少年的庇護所。
偶爾也有一兩小師弟上來要一起畫,我倆的世界反而不勝煩擾。
在這場叛逆的牢籠之旅,躲起來,裁一張大畫紙,隨意落色,情緒在層層鋪疊下一塌糊塗,是我的一大遺憾。我知道,芝龍先生對我期待甚高,而我卻辜負,自我毀滅,簡直墮落至極。
先生看著我的畫。
老爸也來了,他墮入雲霧之中,醜綠怪褐,昏天亂雲,一時語塞,甚有怒氣。
先生背了背手,道:你孩子犀利,在學習抽象畫。
他嘴角抿起,看著我的“傑作”,我爸看著先生,似乎收到了一種近乎肯定的批評,然後憂鬱地看了我一眼。
我以為先生看懂了,也以為我的虛無是有價值的。
先生在如此優雅而如此蒼舊的門廊邊向我和我爸揮手:“翔仔,下次過來可以畫一下這個院子!”
我似乎略懂了點,先生不止看懂我的畫,還看懂了我。
往後一周,灰蒙細雨。先生打開了此前不開的花園門,讓我自由找景,隅園中落葉,雜草叢生,棕櫚颯颯,樺杉枯聳。庭中的我似乎沉入了雨景之中,那是一種我應在此的歸屬。
受傷,斷足,在家休養數月,離升學試不远了。
坐在輪椅上學的日子實屬煎熬,父親擔心我功課落下,問我是否藝考,上美術高中。
我沒有問先生,只忐忑著自去考了。
一周後放榜,成績倒也不辜負,素描色彩兩項都有95。
“叻仔呀,翔仔!”先生每聽說學生考了高分,眼角與嘴角彎起來,拍拍學生肩膀。
我依然忐忑,不知為何。
兩個月後,我還是逆襲了,高分考上高中,棄了美術中學。
“叻仔呀,翔仔!”
恰逢考完放假,便邀先生一起喝茶,先生當天便開懷了。以往甚少向先生訴說學習情況,一談起,又回到志得意滿毫無自知的我。先生總是善於聆聽,得知我擅文,愛寫小故事,他顏便開了:“好嘢啊,以後大才子!”
“你爸爸也是有文志的,買很多書,你家裡四書五經二十四史,一整面墻了。”“還喜歡去書市收書,你要多點看。”
升入高中,搬家,便漸漸少了畫畫。
及後聽說畫室搬出了隅園,隅園被保護起來。先生搬到了新址。
那年春,我們一起拜訪先生,他拉著我參觀,“我自己寫了【畫園】二字作門牌,修了修圍墻,嵌上去,不錯!”
看來,先生不再搬遷畫室了,這裡僻靜一角,有樹蔭鳥語,他可在小院種花草。樓與院墻間很窄,剛好容得下側身,我與先生的花貓一起巡城。
“來,這位是你們的大師兄。”先生如此向孩子們介紹。我總覺得於心羞愧,大師兄沒有再畫畫,讀書亦無長進,何以為大?恰巧當天是先生的畫課,一室小師弟師妹,如同當年的我,坐小凳,捧畫板,對著一盆蘭花做速寫功課。或許他們比我幼時更早熟,運筆如心法,穩方能致遠。
我終於明白為何歲月多敗筆,一是真無天賦,二可能心意不平罷。
畫室中,先生始終與孩子們坐一樣的小板凳,捧畫板。數十年如一日,他依然呼喚孩子:“吶,我和大家一起畫一次,首先是蝦頭,這裡下一筆,旁邊一筆,對不對?前邊兩片嘴巴……然後墨色深一點,一筆過去,吶這是蝦刺……蝦身要弓起背……”
一隻百石蝦,共三十多四十筆吧,只要有新孩子來,打點好基礎後,先生便與大家示範一次。他教會多少我的前輩,我的後輩?四十筆皆功夫,我那天帶著惶恐。
2013年辭職,去西部走了一轉回來。
我想畫畫了。我覺得總可以畫得出一些什麼,即使早已比十五歲的我生疏。
我試著走進畫園。已見先生笑盈盈邀我。我看著一屋子小朋友,好奇地看我;又看到先生如水的淡定,感覺時空再次穿越。
他們就如十年前的我,快樂著,在一筆筆中漸長。
也有準備藝考的少年,先畫一版,先生隨後坐下細改,似乎嚴格得多。
我只是一個厚著臉皮蹭顏料的人。
自從斷了畫畫,我過完了令人失望的高中,升讀大學文科一無所得,工作後成了混世魔王。
但先生對我的際遇總是樂觀的。
先生給我留了內屋的一個小房間,我拿了一些紙,在某個週日安靜的新河浦午後,躲進繭房,把旅途中拍攝的風景畫下來。
少時,我怕補筆,我怕紙破。
現在我畫水彩,如果那一片翠色再補筆就會破紙,那就節制罷!惜之!
芝龍先生“收留”了我三個月,我有點活過來了。先生愛著我,一個笨拙而叛逆的小孩,在花花世界毫無目標亂撞,打滾一圈,滿身塵土,裂骨碎牙,然而先生說:“來畫畫就好。”他也不評判我的水彩,至此為止,我只憑著本能直覺,去逐漸拾回生氣。
我不擾他下午的授課,他只在授課完後,踱步到內室。不久便會催我收拾,原來已經到畫室關門之時。
我的畫,忘了時間地細磨,竟還沒完成,我變得很慢了。
芝龍先生,教畫,教人,對我來說,他是一位智者,大度,讓我度了自我。
芝龍先生是40後,1940後。
總是覺得先生很年輕,總一副五十出頭的相貌。偶爾與他相遇在新河浦的街道中,似乎就是在去和某位老友聚會的路上,不疾不徐。
偶爾拜訪吃閉門羹,一打聽,原來去了外地遊玩採風。
偶爾又見他的朋友圈發一幅生猛蝦圖,几欲彈出水面。
從來沒發現先生是個40後。
三年前新春,我家與先生在畫園小聚,還記得一套木沙發,一壺茶,桌櫃上大瓷瓶插一桃樹;花貓從窗戶下來,悠悠然,在桃樹旁帶走幾片花瓣,跳下桌後走出門。
先生一看,叫我們跟著花貓到院子,正好一起欣賞他種的蘭花,錯錯落落,亭亭矗立,先生細數每一盆的來處,她們也是他的可愛孩子呀。
那一晚,正是在【常來菜館】晚餐,似對新一年有無需多說,自然心有靈感的好思緒。並無喝酒,心中卻有點點醉意。席後告別,芝龍先生拍了拍我肩膀:“翔仔,得呀,好嘢!”
是年,春早至,世界溫柔。
正如芝龍先生的笑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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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
以上,送別春風化雨的啟蒙,李任周先生。
我的父親與先生是街坊,自小認識。父親還是野小孩時,先生已是青年,從小愛美術,后師從石昌明先生,如大多嶺南畫派一樣,通中外技法,故能互融,兼有在地性的樸實美感,與君子風骨所流露的清新脫俗。
先生胸襟廣闊,處世淡然,幽默有趣,與各界有情誼,但不追逐名利,只開班授課。為孩子授畫開智啟蒙為美話,並一教逾四十載。在老東山新河浦街道之間的不止是美名,更是多年街坊情。
鄙人在先生畫室,聽從先生教授、指導,約7、8年,每每受他的愛畫之樂所熏陶,為我打下了難能可貴的美學基礎,長大之後,先生更多作為忘年好友,溫言細語之間給我以激勵,至今不忘。從幼時至今日,先生一直是我的導師,有幸在一段二十多年的歲月中受他教誨,明白了先生教畫以育人,正是以性塑形,上善若水。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他與我父親一家的情誼亦是難得,甚至我父親、堂表姐,也曾受先生指點,正所謂有教無類。我父親愛山水,在知天命之年當上我的“師弟”,畫得一幅【三清山】,喜得其相授潤色,至今裱掛於家中,父親對此頗為得意。
憶起先生,我還會記起先生的故友,許多過往在畫室中同學,街坊鄰里,他們的身份是相互交錯的,可能既是先生的學生,又是先生的好街坊。作為新河浦街道的老廣州,先生於街道區委因緣深厚,無償為社區授課;也為文化保育作出另一方面的貢獻——他至少以畫室這一形式來維護了三處受保護文物建築,分別為原中共三大會址、隅園及附樓、原為老洋房的畫園。
先生留下來的無形財富,是多年來啟蒙的孩子們,是他以畫會友,傳承嶺南一支畫風清新的流派,是他多年作為社區及城市的名片傳遞中華文化。先生辭世是一整個街區的失去,延綿兩代的先生門生的失去,是一種街區愛與情誼的失去……
數年前往上海居住,回粵甚少。疫情弄化,更無法空出時節与他茶敘,三年前言笑晏晏相聚,先生還祝福我於上海多努力。上週通過父親聞先生重疾昏迷,我久陷失語,以至先生之姪女(我稱阿姨)發來訃告,原以為可平心面對,然而最後卻發現,依然不能消弭我對失去先生之憾,故略寫一二,以記錄我與先生之往事。
者乎,於2021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