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

他躺在躺椅上，微闭着眼，刚打过吗啡，相比之前的痛不欲生，此刻竟然如同超脱。

每天痛一次，到下午两三点就开始痛起来，外面的客厅里放着电视，电视剧里胡乱的对话，偶尔插播的广告，此起彼伏的不同的背景音乐，伴随着滋啦啦的电流声，让他只觉得聒噪；孙子孙女的玩闹声，窗户的窗帘遮得严严实实，窗子外面巷子里行人的脚步声，急促交谈的话语，倏忽远去。无人照顾的时候，客厅里没有人的时候，一整个世界静得出奇，他盼望着窗户外巷子里有人经过，好听到了证明自己还在活着。

他快要死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得了什么病，但是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已经没救了，切掉了一部分肺，插了管子医院里治疗了很久，如今被抬回了家，来看望的人络绎不绝，每个人都告诉他要好好养病，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

儿子只跟自己说是肺积水，并且让他安心，不要想太多，只需要好好养病。

但是他知道自己就快死了，他听到了，儿子半夜里和媳妇在客厅里的谈话，他们以为他听不到，或者是睡着了，尽管说的静悄悄，但是他耳朵灵得出奇，他都听到了。

为了给他治病，这一对夫妻已经焦头烂额，四处在借钱，入不敷出，捉襟见肘。他整日躺在房间的躺椅里，除了定点被儿子搀扶着去厕所，和晚上被儿子抱上床入睡，他几乎已经没有了行动能力，如同一具横向的快要腐朽的行尸走肉。

儿媳每日餐点给他把饭菜端进来，他近来的胃口愈来愈差，吃到嘴里都觉得无味，只要一碗白米饭，加点开水进去，拌一点坛子里刚捞上来的酸豆角，能吃半碗。

儿子还要在街口看店，儿媳妇除了去店里帮忙，还得照顾两个孩子。每次儿子抽空来房间里换吊瓶，或者扶他去厕所，一进来先喊一句“爸”，然后问他要不要上厕所，饿不饿了，风风火火过来搀扶，脸上好像云淡风轻，只是那眉宇间夹杂着那一丝的愁容，细细地嵌在山根之处，任他在房间里移动，都挥之不去。

客厅连着过道一直通往外面的院子，他的房间在最里面，到下午太阳光线斜斜地切进来，照得他房间里的门框发着亮，窄窄巷子也有部分光线射进来，金黄色的，连窗户的窗帘都变得白净起来，他微微眯着眼，觉得这一刻是这样的幸福。

这些光与影仿佛来自童年，这宅子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虽然曾经改造过，翻新过，可是格局这么七八十年都不曾改变，厨房在院子的一角，往里客厅的走廊边还有一个房间，儿子从小睡在那，然后是客厅，最里面是他和离世的老伴一直住的房间，他自己小时候住在院子一边的房里，后来那里改成了儿子的婚房，他小时候像如今的孙子孙女一样，在院子里房间里乱窜，疯跑着进过道，尖叫着玩耍嬉戏，可是他从未注意过这光，想是要这样躺在这病椅上，用这样近乎仰视的角度才能够看见。

孙子孙女还小，根本不懂这家庭的变故，一次孙子疯嚷着跑进自己的房间，被儿子立马给揪出扇了一巴掌，哇哇大哭。他在里面骂道：“你打他干嘛，那是我的孙子。”骂了两声，咳个不停。儿子闻讯进来，双手垂下立在那门口，什么都没说，只是叫了声：“爸！”

他说他想晒太阳，儿子把他先搬到床上，然后把房间里的躺椅搬到院子里，再把他给背了出去。院墙外邻居看到了他喊他：“好久没出来啦？精神头不错。”他微笑着，只是点头。墙外的人不会体会到他此刻的心境的，因为他们觉得离死还很远，大多数的人，在死亡没有降临之前，好像自己可以永生一般，知道有那回事的存在，可是不会去深想，一辈子，缓慢又漫长，日复一日的琐碎之事填塞着他们的思想，只要还活着，好像那件事什么时候到来，和自己并没有太大的关系。他们嘴上跟他打招呼，心里却在想着，真可怜，这个人不久便会离世，就此消失在这个世界了。

他曾经问儿媳妇要来镜子，里面自己的模样不曾相识。他的眼窝凹陷着，像个鬼，颧骨突出来，要去扎破那镜子似的，以前也只是老，哪里来这么多皱纹，他最后努力望向那镜子里的眼神，已经完全没有了光，他把镜子扔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儿媳妇不知所措，去喊来儿子，被一顿责怪。

他不想死，他还想好。到快死了才惊觉这一生竟如此短暂。

但是他又想死，快点死，立马死。每次痛的在椅子上翻来覆去，他希望自己立马就死，看到儿子那受累的模样，他希望自己尽快去死。他喊来客厅玩耍的孙女，问她：“你在吃什么？”“我在吃苹果。”孙女边咬苹果一脸稚气望着这位整日躺在椅子上不大动弹的爷爷。“爷爷也想吃一个呢。”孙女转身噗嗤嗤跑出去，拿进来一个苹果滚到爷爷手里。“爷爷想自己削了皮吃，乖乖孙女，你去厨房拿水果刀给爷爷好不好。”孙女跑开了，太矮够不着案板上的刀，去喊自己的哥哥，哥哥大两岁，拿了凳子垫着把刀拿了来。

他握在手里，巍颤颤尽着力往自己手腕上一割，终究没什么力气，刀子掉在地上，不过划破了一层皮。孙子看到跑到街口喊来了儿子，儿子冲进来，也不先喊爸了，把刀子捡走，先检查父亲的手，也不骂儿子，只是把两个小的支开走，跪在那，然后哭了起来，委委屈屈像一个小孩子，肥壮的后背抽搐着，边哭边喊道：“您这是干什么呀，您这样让儿子怎么做人呐。”

他想死都死不成了，他执意要赴死，如今却是罪了。

好吧，这份苦，浸泡着吧，还没到时候。

反正一生都过来了，又何必再在乎这一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