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ter melts in water
“你明天回一趟老家吧。”
地铁上接到家里人电话。愣了两秒。
祖母过世了。
祖母进入弥留是在一个月以前,我和在外的堂姐接到电话,便一起回了趟家,看到躺在病榻上的祖母,虽然人已经瘦弱不堪,但其时还能吃喝,甚至精神好的时候可以下床走动,看上去好像情况不算太差,于是我们呆了两天就走了,没想到当日一别就已经是最后一面。
我愣了两秒,电话便中断了两秒,空留着家里人的“喂?喂?喂?”。
我接话,明天回。
当时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时间,我当晚约了一个期待已久的比较心仪的工作面试,而且当天的状态实在不太好,整个七月感觉都是一坨不可名状物质,找工作的月份里会遇到些什么,相信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的大家都有过相当深刻的体会。但人还是要做,日子还是要过。我咬咬牙,到达住处后打开线上会议,在脑子一团浆糊的情况下尽量完成了面试。结束后打开手机,发现我起码有一万个未接来电的红点,打开一看,堂弟说今晚你们就回来吧,叫了小叔到S市接我,这个地理关系是这样的:堂姐人在S市,小叔人在D市,我在G市,这三个地方构成三角,但小叔要回老家的话S市是必经之地。而从时间上说,我到达S市的时候刚好可以和小叔会合。于是我简单收拾便出发了。
比邻星的人间关系和亲属关系,生活在半人马座的大家都有相当多的经验,无需赘述。而我父辈的情况也并不特殊,甚至很常见:我的大伯大概8年前去世了,之所以说是大概,是因为当时我在外地读大学,完全不知晓此事,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我才从蛛丝马迹中推断出这个事实。大伯没有家室,他的其他兄弟通通不会长住老家,所以祖母便是一个人在老家生活,祖母这个人呢,又不是那种能够善待与他人关系的那种和蔼老太。随着她身体每况愈下,我的父亲几兄弟便有偿请求我的一个姑妈也就是祖母的长女,以及我的一个大伯娘同时也是祖母的侄媳妇来照料她。但最近一年,她们都无法忍受在祖母身边照顾她起居这种生活。她们纷纷向委托方也就是我的父亲几兄弟提出了抗议要求停止这份工作,究竟在过程中发生了什么我不得而知,但是比邻星的剧本无非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大抵是不会超出大家的认知范围的。
于是祖母近大半年都是自己一个人生活,她又不算是一个特别勤劳的人,甚至可能连普通的居家生活都懒得好好过,每天吃饱了能躺就躺,一个七老八十的老人没有一点正常范围内的人类活动,很容易想象身体状况只会越来越差。长年的孤独与自我封闭、脾气也不好,无论是精神上还是身体上,都走在下坡路,大家也都隐约地知道“那一天”不会太晚。整件事情运作起来就像一场共识性犯罪,东方快车上每个人都知道事实的真相,但是却永远不会有一个人站出来承认自己参与其中。而我,一个无知的波洛,只能苦苦地从他们的交谈中抽丝剥茧地还原事实真相。祖母去世的过程是这样的:家父家母请了假在家里照料老人,到了某日下午老人说要喝粥,家父便到厨房熬粥,砍柴烧火淘米放水上锅,一顿忙碌后静下来想给老人倒杯水,彼时发现祖母的脚已经变冰凉了。
坐在车上,夏夜的灯光在眼前高速闪过,因为发生了太多事,此刻我只想放空自己的大脑,随之就进入了托管模式,精神涣散。不知不觉到家了,深夜。整个人已经累到崩溃,我直接蜷缩着在沙发中朦朦胧胧地睡了半夜,第二日一早醒来,做法事请来的人已经到了。起床刮脸修发鬓洗头一气呵成,准备完毕后,便进入了下一个环节。大家围在棺木旁跟随法师的要求磕头烧冥币点蜡烛。我走上前去,便终于便看到了敞开的棺木中她的遗容,她平静得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跟往常也别无二致,周边的亲属们也只是好像在看平常的她。人处在事件中心时,往往对很多感受是后知后觉的,最为离谱的甚至可能是无知无觉。所有人都只是机械地完成整个过程,随着法师的指点只希望能尽早完成法事。
本来按照习俗规矩,逝者是要三天后才能送去火化的。但是G省的夏天可不是什么善良的东西,几个长辈昨天就已经商量过要提早送去火化了。我在麻木中完成了这一切,棺木送进火化室,我们坐在门外看着一扇玻璃之隔的祖母走到人生尽头,这理论上不会是什么温情时刻,但是我扭头看,有些亲戚甚至还在一边刷视频软件。此情此景会让人有一种荒谬感:“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但是如果放下这种刻奇,反过来一想,倒也有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感慨:你来,你走,就跟天上下了场雨,或者说中午菜盐放多了大概也差不多。活着的人还是要好好活。我觉得这未尝是一种很好的看待亲人过世的态度,当然我也清楚他们绝对不会在想着这种事情,这种自我解说往往也只是我脑内的一场戏。比邻星上过着怎样的生活,比邻星的人们有着如何怎样的生活形态,我,作为一个有两千多年的半人马座生物的经验来说,不能说有所涉猎,至少也能叫了如指掌吧。
最后我们只能拿到一瓮骨灰。坐车返家后,我们在家附近的一个祖坟里,将在两个小时前躺在棺木里的祖母,二十四小时前还在喝水吃粥的祖母,永远地放进了这个坟里。大家用土堆掩埋,放过鞭炮后,便陆陆续续地返回家中,继续进行下一轮的法事。之前便说过,这轮火化是提前完成的,所以法事当然是还没完成的。只是接下来当天晚上的部分实在是让人痛苦不已:守夜当天当然是不能睡觉的,不仅不能睡觉,还要每隔十几分钟就要完成一轮走圈仪式,既要烧纸钱、蜡烛祭拜先人,也要坐下听来操办法事的法师们说话。法师的人群里有个七老八十的老奶奶,也是村里操办丧事的老手了,我定睛一看,来操办丧事的基本也都是老人,对呀,现在基本也没有年轻人还会在村里了。她每逮住一个人便开始又唱歌又说话地开始讲“老人作为一个长辈对后生的期望”,我猜测她是以这个主题展开的,因为她的声调没在任何调子上,在说什么实在是让人摸不着头脑。她说,这是正常环节的一部分,每个人都要来听一遍,只是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不耐烦咯。
不是,我是真的听不懂啊。
很快最后的一个环节也到来了:法师们在大路上堆满了火炭,烧得通红,平铺出一条小路。我们需要赤脚走过这段约5米长的火炭路。我顿时被惊得一阵冷颤,我说这还是我第一次见,无情的家母对我说:其实你小时候就见过,只是你忘了罢了。随后家母迅速告诉我:你如果怕就自己穿上鞋子冲过去。于是我毫不犹豫地穿上了拖鞋,但还是有火炭被撩进鞋子里直接灼到了我的脚底,一路走过去之后我只感到脚板痛得难以忍受,吓得在路边一阵哆嗦把炭灰抖掉,除了此刻我从未如此庆幸过自己脚底有那么厚的死皮...
这样整个法事就基本结束了,亲属们陆陆续续回到自己房子里睡觉。博尔赫斯那句话便一下子涌上心头:人死了,好像水消失在水中。她的故事结束了,我们的故事还要继续。我转头回房间,想到凭我朴素的刻板的对西方葬礼的印象,会有一个大家围在一起叙述逝者生平的环节,她生前是个怎样的人, 她曾经多么好啊!而我,又是怎样与她认识的,I know her story...之类的。但我当然也知道,我们比邻星是不会有这种事情的,我们比邻星硅基生物无知无觉得就像没有血肉的机械。人活在比邻星上好像住在一个个蜂巢格子里,看似近在咫尺却又有永远无法逾越的距离。祖母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她平时又是过怎样的生活,又在想些什么?到最后,我也还是没懂,也还是没明白。
但她可能也不需要我懂,也不需要我明白,互为陌生人或许就是亲属之间最近的距离了。马尔克斯的生活经验还是太浅薄了,遭受百年孤独的家族....在我们比邻星大地丰富到可以让你再拿20次左右的文学奖吧。(可以在首都买10套市中心房子
过了一天之后我便要走了,回到生活中去。作为一个诀别了家乡多年几乎没有“理由”回老家的人,我也确实不知道下一次再回老家是何时,又是为何。我转身别过,也不敢再回头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