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对同一题材的处理(二)达娜厄
达娜厄源自古希腊神话。达娜厄的父亲得到德尔斐神庙的神谕,达娜厄的儿子将会杀死自己,于是建造了一座铜塔囚禁达娜厄。如同所有古希腊神话一样,人物只是命运的玩偶,任何逃避命运的行为都只会加速命运的降临。天神宙斯爱上了囚于铜塔中的达娜厄,化作金雨与她相会。之后,达娜厄生下英雄帕尔修斯。之后的发生的事并不重要,甚至之前发生的事也不重要,故事的关键只在于那一句“化作金雨与她相会”,充满了难以言明的暧昧与诱惑。试问,绘画、音乐、诗歌、叙事、甚至是电影,哪一种形式最能够最恰如其分地展现这一场景呢?是的,这一场景于绘画是一个完美的题材。“宙斯化作金雨与她相会”,这里面有某种空间,某种光线,某种姿态,某种神情,某种需要创造性地使用色彩来表现的流体,这一切诱惑着画家去创作,以期在画家的想象、画布以及观赏者之间实现一种可感之物的超越时空的流通。
古希腊的画家在陶罐上就曾表现过这一题材。

这幅画中的金雨十分具象,宙斯化身的金雨顺着铜塔的缝隙渗入达娜厄的卧室,滴在她的肚子上,这是受孕的一瞬间,画家用一种超现实的手法来表达一种既情色又神圣的感受,他让周围的陶罐、杯子都漂浮了起来。
受到希腊陶罐上达娜厄姿态的启发,意大利画家柯勒乔在1531年创作了下面这幅《达娜厄》。

不过,这幅画虽然以更丰富的技巧展现了女性身体,但故事中暧昧诱惑的氛围却消失了。达娜厄羞涩地坐在床上,对面的爱神丘比特伸出手接住渗入房间的金雨,因为画家将金雨表现得几乎不可见,所以达娜厄头顶的帷幔、背后的窗帘、丘比特坐住的毯子被表现为金色。右下角的两个小爱神似乎也接住了几滴金雨,而他们的动作表明,金雨在他们的手中成了具有实体的金币。他们的出现一方面暗示了爱神是懵懂无知的孩童,毫无理智可言,一方面也象征了达娜厄的受孕。
柯勒乔的画作不那么令人满意,与他同时期稍晚的画家提香则钟情于这一题材,创作了多幅《达娜厄》。




但在提香的画中,金雨被表现为黄金,整幅画更加不强调暧昧的情色氛围,倒是服侍老太婆的贪婪更引人注意。这反映了这一时期弥漫于欧洲社会的寻金热,提香大概对此相当不屑,只在那幅没有侍女出场的《达娜厄》中,整体的光线更加柔媚,达娜厄的表情才显示出平静和期待。
大概是因为柯勒乔和提香对这一题材的表现束缚了画家们的想象,在之后的很多《达娜厄》中,丘比特、侍女、装饰华丽的床蔓等,成了《达娜厄》画作的必要元素,而将金雨表现为金币,将女性的身体与对金钱的贪婪置于同一画面中,也成了该题材的常见主题。
甚至到了1799年,法国新古典主义的著名画家特里奥松仍在表达这样的主题。画中的女性虽然丰润诱人,一种颇具浪漫主义风格的东方情调也在吸引观画者的目光,但画面右下角被金币所伤的鸽子,以及那颗被金币插入眼睛的头颅清楚地表明了画作的主题。


不过,也有画家虽然汇聚了这些元素,但却展示这一题材更引人遐思的部分,比如伟大的伦勃朗。

伦勃朗画中的达娜厄是以自己的妻子萨迦为原型,因此,我们会发现这个达娜厄更加写实,更像真实生活中的女人,但她置身其间的场景却十分梦幻、朦胧和华贵,这是画作中那奇特的光线造成的。热拉尔·道曾说:“为了在黑暗中更好地显现一种内心场景,必须等待夜幕的降临。点燃一支蜡烛或一盏灯,把人类生活中具有悲剧色调的景象化为富有情感的轶闻趣事。”伦勃朗所属的荷兰画派早就从卡拉瓦乔那里学会了用明暗的对比的方法来突出人物和渲染氛围,但谁也没有伦勃朗走得那么远。这么多幅《达娜厄》,只有伦勃朗将这一场景明确为黑夜,一道金光将达娜厄与侍女从夜的暗影中唤醒,借由这道微光,雕有图案的床柱、饰有金线与珍珠的帷幔、床边的拖鞋和床头的爱神才能够从夜的暗影中挣脱。但对比一下前面那些画作中的金色,我们就会发现,伦勃朗的金色是多么黯淡!拉斐尔已降,金色是最好的表现光线的颜色,但伦勃朗却在光线中混入了尘埃,金质的床柱和爱神雕塑显得陈旧和黯淡,床头随意摆放的拖鞋与室内所有的蒙尘的华贵家具一起暗示了长久等待后失却的希望,仿佛达娜厄已在寂寞中耗费了数不尽的光阴,于是她的惊喜的表情和那一抬手成了一种象征,一种对生活无法全然绝望的悲伤姿态。但是注意,画作中金雨并未落下,只是一道金光,一道映亮了达娜厄的金光暗示着它即将落下,神话的结局终究只是幻象,生活本身只是两个模糊不清的端点间稍纵即逝的那些情景。
伦勃朗捕捉到了达娜厄的故事中悲剧性的一面,那么克里姆特就捕捉到了它最魅惑和暧昧的那一面,说到底,达娜厄故事最动人的是一种流动的情色氛围。

克里姆特的这幅画是我本人最喜欢的一幅《达娜厄》,几乎无需解释,任谁也能看出克里姆特要呈现的故事主题:少女与情欲。这幅画完全可以不用“达娜厄”之名,它可以是任何一位怀春少女的绮梦。画家将铜塔,故事为画家们设置的密闭空间极端化了,达娜厄蜷曲的姿态似乎正在回归人类最安全的姿态——蜷缩于母亲的子宫之时,这说明画家认定情欲是人类的本源状态,是人类回归自然之境的途径。少女脸上的红晕,微张的双唇,正要握紧的手都说明了克里姆特回归了最初的希腊陶罐上那种对达娜厄的诠释——感孕的一瞬间是一种超自然的神圣状态。值得一提的是,克里姆特喜欢用金箔作画,他将金箔作为一种绘画的材料来表达他创作的主题。中世纪时,修士们喜欢用金箔来装饰圣经,20世纪一开始,新锐画家的代表人物克里姆特就用金箔来装点爱欲,正是因为画家赋予爱欲的自然和神圣的特质,这一位沉浸在爱欲中的达娜厄显得纯洁而美好。
最后,我们来看一位最具有现代感的达娜厄,毕加索在1962年绘制的立体主义风格的《达娜厄》。

毕加索可能受到了克里姆特的启发,他描绘的达娜厄正处于酣睡的状态。画面由几组不同的视角拼贴而成,切割画面的黑色线条则暗示我们构图的法则。毕加索的画喜欢将真实空间中的人物和幻觉中的人物叠加在一起,仿佛他所画的他捕捉到的灵魂出窍的一刹那。那幅著名的《梦》即是如此:睡梦之中,一个新的自我正在脱离身体而逸出。

和《梦》中的女人一样,达娜厄也被以黄色和红色切分为两个实体,她们交叠对称,因彼此的存在而实现平衡。或许毕加索离传统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远,实际存在的身体和幻梦衍生的身体之间仍然有着某种无法填充的残缺,难道不让人联想到《会饮篇》中关于人因自身残缺而生爱欲渴望的哲学表达吗?不同视角拼贴的少女身体微妙地呈现着对称,难道不是对巴洛克风格的现代阐释吗?只是,现代主义作品总体上是悲观的,因此这幅画中的任何部分都无法形成完满和谐的对称,让人沮丧。最后,我们注意到宙斯化作的金雨(就连这些雨也被醒目的黑线隔开,刻意地强调它们的既对称又不对称)正落在她呈红色的,也就是幻梦中的身体上,仿佛是乘着少女酣睡之时潜入她意识之中爱欲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