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爵书斋 | 悬置的零
前方高能:本系列评论自带大量剧透,其中部分作品正在引进途中,请读者谨慎阅读。
作者:屠思凡
2023年8月中旬,第八十一届世界科幻大会在四川省成都市召开。受主办方于两年前承诺的申幻福利的影响(其核心条款为:若成都申幻成功,则投票支持成都申幻的科幻迷可以免费参会),大量涌入的本土爱好者让大会的压轴活动——雨果奖——首次呈现出真正意义上的“多元化”气质。笔者无意探究这背后的社群政治逻辑(如Files 770上有人反复提及的“新小狗门”等),仅就作品展开评论。本文为第一期,讨论旅美日本历史学家兼作家池田永一的《零之国度》。
池田永一,1984年出生于日本岩手县盛冈市,大学期间于九州大学攻读历史专业,后前往美国斯坦福大学深造,研究方向为日本近现代史。在《零之国度》之前,他从未创作过小说,只在自己的博客上写过一些与中国明、清两朝相关的文化科普专栏。《零之国度》不仅是他的长篇处女作,也是他的第一部小说。小说融合了他的近现代史研究课题和他对明清时期的众多奇妙想象,呈现出了一幅瑰丽的东洋近现代绘卷。小说的英译本于2022年9月由英国Head of Zeus出版社出版,年底入围Goodreads年度幻想图书榜单,除雨果奖外,还获得了同年的侧面奖(Sidewise Award),并获菲利普·K.迪克奖提名,为继伊藤计划《和谐》和圆城塔《自指引擎》之后第三部获此荣誉的日本科幻作品。
从题材上看,《零之国度》是一部或然历史小说。这类小说多从重要历史转折点入手,通过改变事件的走向,扭转日后历史的发展脉络。较为著名的有菲利普·K.迪克的《高堡奇人》(The Man in the High Castle,背景为轴心国获得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胜利)或沃德·穆尔的《把银禧带来》(Bring the Jubilee,背景为南军获得美国南北战争的胜利)。与这两部作品开启的关于二战和美国南北战争的俗套及欧美中心叙事不同,《零之国度》独创性地引入、串联了两个强巴点(Jonbar Point,即历史与现实发生偏离的转折点):其一是明朝在郑和下西洋前后完成了工业革命和向资本主义社会的转型;其二是靠坚船利炮打开日本国门的不再是佩里氏的黑船,而是大明水师的舰队。受此影响,清王朝不复存在,而中国首次跻身世界列强,在几大水域与西方国家展开了激烈的殖民地争夺战。

然而小说的志趣却并不在此,真正有趣的是作者逆转了真实历史中的晚清时期的中日关系,重写了日本的近现代化历程。在作者的设定中,小说的大背景是大明水师与英美联军在印度、缅甸地区爆发的战争冲突。在此背景下,日本作为大明的附属国,成为了重要的军事前哨。为此,明政府在日本部署了大量军事设施,但由于印缅战场鏖战激烈,明廷无暇分心,故当地参与军事设施日常维护的人员有相当比例系从本地征召,其中不乏有志之士。这些能人志士立场各异,却在战争的阴云下共同让日本迈出了现代化的重要一步——他们仿造明军的舰载轰炸机“神火飞龙”,打造出了第一代零式战机,背后的生产线催生了日后的多家重工业龙头。而在参与零式战机研发的工人团体中,共产主义也已经悄然萌芽。可以说,零式战机是小说中诸多理念的载体。小说之所以取名为“零之国度”,也正是有这层含义。
在接受《读卖新闻》采访时,作者表示自己有意采用了POV视角,顺承芥川龙之介《罗生门》之精神,呈现处于相同境遇下的不同阶级的价值观碰撞。对此,笔者深以为然,故后文将顺次以倭国工部长官藤田三郎,“最后的武士”松本靖国及零式机特研室的十六人小组为例,来阐释《零之国度》所呈现的阶级图景,进而带领读者领略作者的创作意图和小说的内涵。
首先是藤田三郎。与后面将会提到的角色不同,这位倭方官僚仅仅出现在穿插在文中的一部传记当中。依照传记的记述,他参与日本国家建设的历程颇为曲折,且散发着表里不一的矛盾特质,集中体现为:虽然客观上推动了日本现代农业、教育与重工业的大步发展,但他却也是黄人至上主义乃至东亚纳粹主义的狂热鼓吹者,坚信日本应成为大明的坚实盟友,剿灭英美,方可实现大东亚共荣。所谓的“零式飞龙计划”也正是他在这一理念的指导下的实践。
在小说中,藤田思想对彼时的日本社会影响深远。然而仅凭此就将池田永一打作如百田尚树(代表作《永远的零》)般的右翼作家未免太过武断。相反,作者塑造这样一个角色,恰是树立了一个批判的对象。小说中,藤田表面上对明邦有一种近乎“皈依者狂热”的讨好与谄媚,可他实际的所作所为,客观上促进了日本国力的增强。他是《昭武条约》(类比《日美安保条约》)的忠实推动者,致力于将日本打造成明邦“东拒阿美”的第一战线。在他看来,在建立战线、“忧大明之所忧”的过程中,日本必然会得到明邦的技术输入,从而获得宝贵的现代化机会。笔者认为,藤田氏的行为逻辑,与二战后日本本土右翼势力别无二致,只不过双方皈依的对象不一样罢了。他们对大国的皈依者狂热,是他们的一种自我催眠——与大国冲突后惨败的现实告诉他们,日本还无法成为真正的大国,至少现在不行,所以就用皈依大国的方式,暂时满足自己“大和民族”的虚荣感。他们客观上对本国现代化所做的实际贡献,则暴露了他们埋藏于忠心之下的真实野望——从始至终,他们都没有完全放弃“光复日本”这一目的。一旦条件具备,时机成熟,想必他们会像明智光秀火烧本能寺般,对曾经皈依的大国露出獠牙。
虽说如此,但是池田永一却并未止步于简单的右翼批判,而是进一步奉上了松本靖国这样一位象征着幕府及其背后的武士阶级的剑豪。他的存在不仅赋予了小说以豪放的武侠感,更是间接强化了藤田三郎这一形象的复杂性。
从松本靖国的经历来看,作者显然是在复刻被当今日本奉为“剑圣”的宫本武藏。他是一名实用至上的武学痴人,在格斗中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德川幕府垮台后,他游走在神户、广岛等地的港口,承接保镖任务,无事时便走街串巷,寻衅滋事,以求与人比武。一天,与他对阵的年轻人宋应星手持自己设计的新式转轮火铳,将他轻松击败。病榻上,他正式意识到人类的肉身终究存在极限,武道的未来已不在肉身的修炼。而后来,大明水师的载有神火飞龙航空编队的海上浮城更是让他见证了兵道的辉煌前景。于是,当藤田三郎秘密为零式战机的研发招兵买马时,他便欣然应征,目的只有一个:见证“零式”这一新日本武士道的振兴。

尽管如此,但是松本靖国在零式战机的研发中仅仅发挥了护卫的作用。与宫本武藏不同,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文盲,就连上下级传递的指令也只能靠口述才能让他理解。对参与核心研制工作的特研室十六人小组,他也是极尽轻蔑,原因是他们多为身体孱弱的海归书生,不仅肉体不够纯粹,精神也沾染了外邦的优柔习气(需要补充的是,这看似与上文的实用主义相悖,却符合池田永一对武士精神的一贯见解,感兴趣的读者可参考中央公论新社于2024年1月出版的专著《从镰仓到幕末:日本浪人精神进化史》)。与近年来流行文化中对精神力的强调(诸如《命运/冠位指定》中宫本武藏徒手击败宇宙巨神卡俄斯或《星球大战:幻境》中光剑斩劈星舰的经典桥段)不同,在池田永一的笔下,这位剑豪的行为充满了荒诞之感。他虽然位于研发的第一线,却也与之相距最远。他的高光时刻则出现在他真正觉察到自己的局限之时:当明军在印缅战争中失利,而零式研制计划阴差阳错间被昭告天下时,他试图在天下大乱、四面楚歌的局面下制订保护军武仓库的战斗方案,却发现自己难以理解此时已亡故大半的十六人小组遗留下来的兵器使用说明书,最后只能利用其中较为初等的装备去抵御多方的围剿。在此,三岛由纪夫在《奔马》中沐浴朝阳、切腹自尽的少年形象已经荡然无存,留下的只是一个问号:面对时代的浪潮,终将毁灭的精神到底有何意义?
松本所象征着的,是虽已式微但仍未泯灭的日本传统武士道精神。二战后,日本右翼势力大都已蜕变为藤田式的皈依者,极少数顽固分子不肯放下心里的那柄刀,而他们的下场,多似三岛般悲惨。池田永一刻画松本的笔触大多是诙谐幽默的,因为作为一种流行文化元素的武士道精神无害且有趣。但他为松本安排的惨烈结局,无疑质疑了这种精神的现实意义。他有意将松本设定为文盲,可能也是在暗示,如果现在还有相信武士道精神的人,多半是些根本不愿接触外界、一味将自己封闭在过去的守旧者吧。
至此,我们已经目睹了处于项目外围的两种势力。不难发现,他们虽然有其积极的一面,但总体上仍然是作为负面形象出现的。照理说,本书的核心书写对象“零式战机”及其背后的十六人小组似乎理应“出淤泥而不染”,开辟出一条日本的新出路。但是池田永一却并不打算就这样满足读者的胃口——十六人小组与其说是“新的希望”,不如说是“新的问题”。
所谓的十六人小组,是藤田三郎在发起“遣明使”计划时,精挑细选送往大洋彼岸留学,后学成归国的十六位翰林学士。他们的履历与现实历史中的晚清赴日留学生存在诸多相似之处,其中最讽刺的是:彼时虽然明英开战,但思想和文化上的交流却仍然在华夏大陆上持续展开。在这样的背景下,十六人小组都或多或少受到了进步思想的熏陶,其中不乏“南蛮理学”。因此,与张之洞、曾国藩等晚清官僚的“改良与思想控制一把抓”的理想一样,藤田三郎的西洋灭绝论从一开始就出现了漏洞,势必无法得到贯彻落实。这些学者们归国后的表现,也呈现出了类似的反讽色彩。
归国之后,十六人小队面临的是一个满目疮痍的军事要塞式殖民地,不仅时常遭到外邦侵扰,还因为穷兵黩武而经济衰败。副组长上仓政孝的经历尤具代表性:出发前的一家六口,及至归国,已只剩下兄妹二人,父母死于空袭,大哥沉尸于印度洋的海底。在这样的背景下,相比于研制战争兵器,其中的很多人都更希望用自己的力量直接参与到振兴国家经济的工作中。然而他们的理念却得不到以藤田派为首的内阁成员的准许,很多人最终只能将“零式”视作某种折中的理想投射,而他们对整个项目的认可,则来源于同下层工人的合作当中,因为军工生产为这些劳工创造了工作岗位,让他们得以养家糊口。
在十六人小组这条故事线上,作者虽然浓墨重彩地书写了知识分子与工人阶级共同生活的图景,但由于角色众多,势必无法兼顾,故必然有所取舍。池田永一在此选择以上仓政孝的视角来书写整个小组的奋斗。这一选择无疑十分值得玩味,因为上仓虽然在十六人中科技素养最高,却偏偏是政治觉悟最低的一位。在遭遇了近乎灭族的惨剧后,他的心中从此只剩下了一个值得效忠的对象——他的妹妹。比起其他的组员,他参与“零式飞龙计划”的主要原因更为个人:他只是单纯地从“零式”所用的精巧技术中感受到了一种独特的美感。他对科学技术的热爱无疑是纯粹的,但是在时代背景下却显得过分理想化,甚至到了不可理喻的境地:当明军的炮口已经近在眼前,妹妹也因为混乱而失散的时候,他没有去逃命,也没有留下来战斗,而是驾驶着尚未完工的“零式飞龙”试作机,摇摇晃晃地飞向了太平洋,与他的最爱的飞机来了场盛大的私奔。

在这十六人中,与上仓接触最为频繁的坂本一马恰恰处在政治觉悟光谱的另一极。出身于落魄公卿家族的坂本做到了放下知识分子特有的矜持,走到了劳工当中。他会用自己的理工知识改进生产线劳工的工作条件,也会把他的进步思想融入日本人耳熟能详的传统故事中,以“故事新编”的方式讲给劳工听。他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劳工们最开始只当他是“不经世事的小少爷”,最后已经把他当成精神领袖。可是,即使是坂本,也无法将“零式飞龙计划”之外的劳工一视同仁地视为同志。因为在他与上仓交谈的过程中,上仓发现:
坂本君天生排斥暴力,除了用故事来鼓舞士气,为人们提供短暂的乌托邦迷梦外,他并不愿意看到流血的革命,就连民众们在集会上夹杂着粗野俚语的呼号也让他感到不安。在河原町的宴会上,我曾问他:“独立也好,革命也罢,之后我们将何去何从呢?”。这时,他忽然像喝多了似地,凝望着窗外的鸭川,过了许久,才喃喃道,“是啊,何去何从……”
在作者的笔下,此二人不仅是小组的领袖,也是他们的精神的化身。池田永一在这十六人身上所投射的,正是日本当代左翼的影子。这个群体就像小说中的十六人一样,学历高,接受过进步思想的熏陶,分析社会矛盾鞭辟入里,可他们也就止步于“知晓”了。本质上,他们只对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感兴趣,正如上仓对他妹妹的爱、对“零式”的迷恋。即使其中偶有付诸实践者,也仅仅只能做到坂本一般,对身边的熟人报以同志的热忱之情,但他的眼睛始终看不到更为广大的劳动人民。时下有一个新词很适合用来形容他们——“宅左”,对于他们来说,这些进步思想和小说中的故事设定、游戏的攻略没有区别,即使他们熟练掌握之,也只会在自己的幻想世界中搭建理想国,而没有将之付诸实践的行动力。小说为他们所写的结局,也表明了池田永一对他们的态度:凝聚着他们心血的“零式飞龙”扶摇直上,上仓最初喜不自胜,居高临下地俯瞰,仿佛将全世界收入眼底就拥有了一切;然而,最初的狂喜过后,他开始因不知飞向何方而迷茫。
至此,《零之国度》中出现的这三组典型角色,都在现实中找到了自己的影子,而池田永一对他们的态度都不乐观:在他看来,右翼势力有脑子也有行动力,但他们理想中的“大和国”只是他们个人野望的投射,他们完全没有考虑水深火热中的劳动人民;武士阶级有行动力,但沉浸在愚蠢虚妄的精神力中的他们只能以武士的方式为理想殉死;宅左们有脑子,可他们没有将自己的理想付诸现实的行动力。
不过,作者并没有如老师责备学生般逐一点名叱骂这些日本当今社会思潮的排头军(这也是笔者喜欢本作优于筒井康隆的原因,后者的阴阳怪气时常显得恶毒而偏离原意),而是巧妙地构筑出了三者之间的对话。在这种无声的对话中,各种势力的纠缠,及那些在声浪之下悄无声息地承受着后果的百姓所受到的影响则成了读者与整个故事共情的切入点。可以认为,文中的倭国正是当今日本的缩影,池田永一所发出的质问,则与小松左京在《日本沉没》中发出的叩问别无二致,即“日本的未来究竟所在何方?”。

在小说末尾,上仓驾驶着试验机飞向万丈朝霞,身后是铺满半片天空的神火飞龙机群,前方是刚刚浮出地平线的美军舰队。故事就此戛然而止。铿锵十数年的复国大计就这样彻底回归原点,只剩下一个悬挂在天际的符号。日本再度重返“零之国度”,仿佛在一个怪圈里又兜了一圈,这是池田氏对日本百年历史的悲观评论。
有趣的是,本书在第三世界引起的反响远超欧美世界。不过,能否因此而将本作视为一份新冷战局势下的后殖民主义忧思?笔者对此持怀疑态度。近日,作者已明确表示《零之国度2》正在创作中,预计将于2025年完稿。这个问题就留待那时再回答吧。
(首发于《宇宙尘》2024年7月号,作者屠思凡)
科幻百科的最新日记 · · · · · · ( 全部 )
- 再见,做题家 | 2024年年度作品推荐 (17人喜欢)
- 与龙同在:2024年龙主题幻想小说盘点 (10人喜欢)
热门话题 · · · · · · ( 去话题广场 )
-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