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
并不都是悲伤的故事
我先生是个典型的英国人，大嘴巴，没忌讳，生前常常开玩笑：“我有个中国老婆，常常教育我要节约，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我先死掉，我家Lisa会不会不舍得给我买个漂亮骨灰盒，而是随随便便把我装进什么鞋盒子里，然后放在她的客厅茶几上。如果哪一天她有新男朋友了，不巧她那未来的男朋友要吸烟，是不是会把装我的盒子当烟灰缸，当烟灰抖满了一点，就倒掉一点......慢慢的，我就一点点不见了”。每次听到这笑话，大家都是哈哈大笑。有一天我忍不住好奇，问他：“如果有那么一天到来，你比我先走，你希望我把你放在哪里？送回英国？”这位大爷想都没想，耸耸肩：“我无所谓，因为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当时也只当是笑话，哈哈哈了事。
没想到这一天真的就提前来到了，4年多前的一个凌晨，先生突发哮喘，在家几分钟就离世了。接下来的日子，我是迷迷糊糊过了好长时间，记忆也是断断续续的，如今再怎么仔细回忆，都想不起来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一些什么事，现在能够回忆起来的一些细节，也是断断续续的。Mike告诉我，他那时在三亚，凌晨3点接到我的电话：”你爸爸去世了......” 我记得我挂掉电话，一会儿，Mike的妈妈Mary就把电话打过来了：“Lisa，你现在在哪里？有没有人陪你？......”再后来Mike告诉我，那是他刚飞到三亚，才下飞机到酒店，凌晨3点的电话显示是我的号码，他内心咯噔一下，差点疯掉，在床上一直坐到6点，等到出租车来接，马上赶头班机飞回来。
Mike到家进门，看见家里站满了人，还有警察，没顾上多问，一下抱住我：“Lisa我回来了，所有的事我来处理”。看到Mike，一直处于神经质状态的我，像见到了救星，整个人瘫软下来。Mike 马上安排把先生送去了殡仪馆。
两天之后，Mike和异父异母的弟弟坐在我跟前：“Lisa，明天必须要火化了，你不必前去，我们可以安排好，你放心”。我怎么可以不去？“你们不必担心我，我必须要去，不会有事，不会给大家添麻烦”。
在殡仪馆，很多朋友前来送行，到火化炉跟前，没想到人还不少，还得排队进炉。看到他爸爸鲜花环绕的躺在那里，也得排队进火化炉，挂着满脸的泪水，我突然笑了：先生生前最讨厌去排队，遇到排队的事情，总是我们代劳，这会儿如果有知，他一定会抗议的。Mike 也笑了，对着先生说：“Dad，这次你必须要耐心排队了”！火化之后，Mike 问：“追悼会怎么开”？“你爸爸生前最爱鲜花和美酒，我们为他举办个Party吧，邀请朋友们一起为他庆祝他这不平凡的一生”？Mike：“那你起草邀请函”。
“亲爱的朋友们：我们将在2017年3月4日，为Ralph Johnson举行追思会，我们已经准备好了蜡烛和美酒，你们的到来，我们将不胜感激，无需礼金和礼物，他生前最爱鲜花，一束鲜花，足够表达一切。在他的的追思聚会上，如果你能再带来一段关于他的记忆故事，尤其是能够让大家开心大笑的故事，请帮我们记录下来，在将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需要依靠它来陪伴我们……我和我的家人将不胜感激“！
那天，朋友们带来的鲜花堆成了山头，蜡烛照亮大厅，杯光交筹，朋友们呆到第二天清晨，外面不知道情况的人，还以为来到了婚礼现场。我们并没有过度的悲伤，先生生前常感叹：生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是幸运的！他度过了他快乐的一生！
回到家的我，就不太好过了，我在客厅沙发上不分日夜的坐了几个月，两个儿子时时陪伴在左右，渐渐的，我开始回过神来，见我精神好了不少，Mike这才跟我商量：“爸爸怎么安葬，你怎么打算”？我一片茫然，Mike说：“目前，爸爸的骨灰还在他的办公室桌子上面，要不我们去公墓看看，挑选一下”？约好时间，我俩就跑去给他爸爸挑选墓地，经朋友介绍，我们去到一个据说环境条件很好，像公园一样的公墓。到了一看，这个跟公园游什么关系？一块一块的豆腐干，一层一层的梯田，密密麻麻的一个一个格子紧挨着，满地的塑料花，地下音箱一直在唱着什么东西，叨叨叨个不停，卖墓地的工作人员不停的说着种种好处，Mike看着我的脸：“你怎么想的”？我问：“你呢？看看我们是不是想到一块儿去了“？我俩相视，没忍住大笑起来，工作人员满脸愕然，半晌，我跟销售人员说：“对不起，我们再考虑一下”，Mike会意的挽着我，离开了公墓。我说：“你爸爸那么喜欢清静，一定会痛恨把他安放在这么多语言不通的人中间，还放着他听不懂的音乐，会不会认为我们这是故意惩罚他，他一定会问我们：我做错了什么？......我们送他回英国吧”。听到这话，Mike看起来如释重负的样子：“我跟姐姐都希望能够送他回英国，但是妈妈说要征求你的意见，你才有权利觉得在哪里安放爸爸。我们安排个时间，一起送爸爸回去吧”。
我们特地挑选在先生的生日这天，带着他的骨灰，一起飞回了英国。在希思罗机场外，Mary早已安排好了车，接上我们，行车两个半小时，回到先生的故土，他思念的Cotswolds。回家的路上，Mike告诉我：他姐姐Rowena和男朋友Michael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已经先从伦敦回到家里等我们去了。
车开到Mike家门外，天已经黑了，Mary早已经在外面等候多时，我刚下车，Mary给我一个紧紧的拥抱：“你一定很累了，进屋吧”。Rowena和Michael还在客厅里等待，除了拥抱，大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行李拿进来，Mary已经上楼安顿好我的卧室，下来跟我说：“饿了吧？先吃点东西”。我说我不饿，看我脸色苍白，Mary说：“一定是累了，想休息就先上楼休息吧，我们明天再说话”。我点点头，上楼去了。竟然一夜无梦！
第二天早晨醒来，推开窗户，才看清楚这坐落在Cotswolds的美丽小镇，宁静清新。下楼去，一家人早已在客厅安坐聊天，见我下来，Mary马上起身去了厨房，一会儿端出一杯咖啡，碟里有toasts还有早餐麦片粥，Mary说：“吃了早饭，Mike开车，Rowena和Michel一起陪你去Cotswolds的小镇和村庄，Mike和Rowena想带你去看看他们爸爸出生和生活过的地方，Mike和Rowena都不想再邀请其他的人一起去，我也就不去打搅你们了，你保重”。
我们一家人坐上车，Mike开车，Rowena抱着她爸爸的骨灰，第一站就是Ross-On-Wye，先生当年最心爱的古董店，就开在那个小镇。开车走进小镇，Mike非常熟练的找到了位置，车刚停妥，Rowena急不可待的先下车，跟我说：“小时候放学后，Dad就会到学校接上我，再回到这里来，我做作业，他继续他的工作，然后我们再一起回家，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来的地方“。姐弟俩带我穿过花园，走进商店，它不像一个商店，更像一个很大的家。令人惊喜的是，当年的古董家居店居然一点都没有改变，室外的花园，室内的建筑，全是当年先生自己设计，带人施工，如今依旧当年模样，现在的店主是位漂亮的女士，看着我们几个楼上楼下细细看来，沉默不语，虽然有些奇怪，但也并没有多问。
出门之后，一片寂静，Mike打破沉默：“我们接下来去Dymock，一个非常美丽的小村庄，我出生的地方”。上车之后，在乡村小道上，我们的车速非常之快，我提醒Mike：“车速太快了！”“你放心，这里的路我太熟悉了，从17岁生日后，我几乎每一天从这些道上经过，上学放学...我闭上眼睛都能开，别忘了，这是我的家乡”。一路飞奔，Mike说：“马上到村子了”。一路上都是葱葱郁郁连绵的草地，成群结队的羊群自由的低头啃草，Mike说：“这里的羊肉非常有名，是全世界最好吃的羊肉之一。”渐渐的，远处一片房子进入视线，突然，Mike方向盘往右边一拐，穿过很短的小道，我们来到了一个操场大门前，门上挂着牌子“Dymock板球俱乐部“，Mike说：这是Dad最爱的运动，他还是这个板球队的队长"，其实我知道，先生曾经跟我说过，当年Mary生你 Mike的时候，先在医院等着孩子出生，然后把母子从医院接出来，送回家安顿好，又赶回球场继续打完比赛，这才又回到家。我笑Mike：“你爸爸说呢生下来巨丑无比，是坨几公斤重的大土豆”。Mike：......好吧。Rowena在后排咯咯笑：“是的，弟弟抱回来的那一天Dad说：你现在不能再随心所欲看电视了，你的弟弟需要睡觉，我看看那个丑东西说，我想看电视，不想要弟弟“。
车开进小村庄，他们说这个村子过去仅有300多人，现在有多人就不知道了。
离开Dymock, Mike说：“下一站就是Symonds Yat，这个区域最美丽的山谷，Dad的最爱”。Rowena接过话：“千禧年跨年之际，Dad开车接上我直奔Symonds Yat的最高坡，带上一瓶香槟，跨过午夜，整个山头就只有我跟Dad举杯欢庆，远处的焰火美轮美奂，我想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说着话，Rowena打开手机，放起来音乐，天，突然下起了雨，濛濛细雨中，Rowena打开背包，抓起一把骨灰，扬向山谷，一阵风吹过，灰尘随着风向山谷下面四处散开......骨灰并没有撒完，我们还有更远的地方要去。
下山的途中，路过一片松林，一朵白色的花系着长长的紫色丝带，挂在一棵树枝上随风飘扬，Rowena告诉我，这是谁家的亲人在此，这花系着亲人的思念。雨，越来越大，等我们上了车，一阵暴雨袭来，老天是想要说点什么吗？下山之后，沿着小溪，来到了一个极其惊艳的溪边餐馆，Rowena介绍：以前的周日，Dad有时候会带我们来这里吃午餐，小溪对面有很多美丽的小屋，Mike指着房子说：“那些房子可贵了，可能我一辈子都买不起”。
午饭之后，雨小了一些，我们又出发了，这次是步行，沿着小溪逆流而上，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看见远处出现在眼帘的横跨小溪的一座索桥，旁边立着一块牌子，我一下认出来了：这就是Ralph跟我说了多少回，他走过的桥，他魂牵梦绕的桥，他带着他的孩子们走过多少回的桥！......我们一行四人，走到桥中间，打开包裹，把剩下的骨灰全部倒进小溪，随后把红色的包也丢进小溪，那一抹红色，随着溪水摇摇晃晃，消失在视线里。
回家的路上，没有人说话。
雨停了，我们一路行进，忽然，车前一道彩虹跨过，紧接着又是一道出现了，又是一道......7道五颜六色的彩虹并成宽宽的彩虹带，一直在前面照耀着，陪我们走了很远。我说：快看！这是天堂的门为他打开了。
送先生回英国，已经是先生去世一年之后的事情，这过去这一年里，我几乎没有梦见过他。
葬礼之后的一个夜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在乡村路上，遇到一个小集市，我要进去买个东西，进了店，看见店主好像认识，拿了东西准备走，又看见旁边小酒馆坐的先生，正跟人喝酒，依然谈笑风生，我说我要回去了，先生说：等等我跟你去，我心想：你不是不在了吗？但我不愿说出口，怕说出来他会消失。出了门，先生说我开车送你吧。我说你喝了酒的，先生说：人是偶尔清醒偶尔糊涂的。说话间，看到路上有小孩迎面走来，我大惊！赫然发现哪里有什么车，是先生带着我从空中跃过，我突然大哭：你骗我的，就算是有来世，我也是看不到你，你也看不到我的！……从梦里一路哭醒过来，梦虽然很乱，却很清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