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的快感
数字时代来临了。
纸质阅读从经济实惠的层面,如同受到公众普遍质疑,继而放弃的古老信仰,却给予坚守传统习俗的少数追随者,从摩擦拿捏纸张累加的愉悦中,窃取险些失传的无穷乐趣的火种。好书敢于比划出,隐藏在个体意识混沌初开的天幕底下,目之不及的广袤疆土充满诱惑和危险。而电子屏幕却像狄金森一首短诗里写的,释放类似真理的残酷强光,让阅读者缓慢失明,同他周围世界的景观,失去轮廓清晰、具备多变动感可能的原始联系。
所以每个爱书的公民,不妨考虑自备一个随身的迷你书袋,只够纳入一本书。最好帆布质地,朴素耐用,顽强地消解岁月的敌意,斜挎肩上,不致于带来难以忍受的累赘感(钥匙串、钱夹、卡包也一古脑儿塞进袋里)。偶有余暇,随手抽出这本书,延续中缀的阅读快感,对恢复心明眼亮的健康状态大有裨益。为便于携带,出版社不妨多印刷一批各种各样小开本的“口袋书”,供大家选择。
那么问题来了,你会优先选哪一本书呢?我的好战友闫斌多半选叔本华的著作,有助于他从思想平流层的高度,严肃而亲切地观照作为意识表象的寻常生活。我本人肯定挑一部兴味盎然的叙事作品。想为不灭的存在拼命唱颂歌,就选《希腊奇人佐尔巴》;想探究毁灭和创造的血缘关系时,重读聚斯金德挥发不尽的《香水》。如果外祖父健在的话,他最爱看的,当然要数岳麓书社1990年版,桃红色硬封的《白话聊斋》了。
这本书来自舅舅的书柜,内页盖了“一皓藏书”的篆体朱印。由于外祖父喜欢的缘故,一直放在他卧室床头柜的台灯旁。他病重的那段时期,小姨全家从北京回来探护。当母亲和大姨在厨房张罗一大家子的晚饭时,全家聚齐的热闹并不能稍许稀释室内忧心肿肿的氛围。小姨几乎一直守在他床边,不时拧开透明唇膏,滋润他皲裂的嘴皮。额头搭着的手帕滑落了,她叠齐、扶正,遮挡来自外部世界的纷纷扰扰的光线。等老人进入昏沉的睡乡,她翻看这本快要解体的厚书祛乏。外祖父在噩梦底层呻吟,猛烈拍打床框,她刚被奇闻逸事吸引,正常行进的心脏,又无依无靠地晃荡起来……
《聊斋志异》是一本老少咸宜、妙不可言的书。童年时,我还弄不懂文言文,甚至没接触白话版的《聊斋》,只看了几部根据里面故事拍的动画片,像《崂山道士》、《促织》。心里暗暗为魂附蛐蛐的成名儿子攒劲,希望他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同时又担心他被公鸡的巨喙啄伤,从此缺胳膊少腿儿。心术不正的王七撞上墙壁反弹回来,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头,那儿仿佛也“额上坟起”,鼓出个大包。后来,爱好收藏连环画,一心想集全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那套工笔画的《聊斋》(59本,孔夫子旧书网标价5000元以上)。
很多人在谈论作者柳泉居士蒲松龄时,拿他同美国怪才爱伦.坡比较,我个人倒觉得,他更像披着魔幻外套的契诃夫。科举不中的霉运,让他得以继续端坐贩夫走卒之间,听桑妇茶农滔滔不绝地给邻人们讲完匪夷所思的传说故事。他有一双好耳朵和一支永不厌倦的笔,还有成为伟大文学家必不可少的穷困磨难。“穷神穷神,我和你有什么亲,你怎么整天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我就是你一个护院的家丁,我就是你护驾的将军,你也得放我几天假呀,但是你一步不放松,好像是两个缠热了的情人?”(摘自蒲松龄《祭穷神文》)
常有饥寒之忧,偏偏巴赫一样儿孙满堂的平民生活,反而帮蒲松龄摸索并自然而然地从淄川蒲家庄,打开了一扇迥异西方作家路径,通往共同的白日梦的洞天之门。醉心幻想小说谱系的博尔赫斯,受托给西班牙语版《聊斋》作序。他说:“开始阅读时,行文似显稚气;随后便会感到幽默与讽刺的泼辣以及强大的想象力,用极普通的素材——准备应试的学子,山间的野餐,自我陶醉的冒失鬼——毫不费力地编织情节,其跌宕起伏如流水,千姿百态似行云。这是梦幻的王国,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梦魇的画廊和迷宫。”
《聊斋志异》从文言文翻译成白话文,丧失了随情节默契短歌似抑扬顿挫、凝炼的音乐感。再转译为外文,如同反复移栽的老桂树精,香气越发寡淡了。
一天晚饭后,女儿抱怨初中文言文阅读题太难做了,答案基本只能靠猜谜语。我说,标怕,多读文言文文章,比方说《聊斋》吧,不懂就百度百度,慢慢个儿便提高了。正背对我们收拾碗筷的母亲听了,连忙停下手中的活,转过身子插话:“瓜孙儿,奶奶给你说,《聊斋》的文言文才叫写得好哩,语言好精炼哟,我记得那篇《狼》,每个字都好传神,你看过就晓得了!”
然而《聊斋志异》的神奇之处,还在于它的每个故事看似短小精悍,却写尽了漫漫人生,甚至上穷碧落下达黄泉,写到三生三世之后。两篇同题为《三生》的小故事,每次我重读,都会哈哈大笑。名义上写鬼故事,一个人读时,老觉得背脊后面有东西盯着,左右顾盼方才稍稍心安的,除了那部《画皮》,也只有《尸变》、《喷水》、《蝎客》等不多的几篇了。蒲松龄笃信生命轮回、因果循环的宿命。在这里,罪恶不会衍生出良心自我责罚的地狱幻象,而是立即从现世,从阴间或来生报应不爽。故而他对酷吏豪绅,对赌徒浪子的描写,不乏宽容幽默的喜剧色彩。而对女性,世界的另一半,他穷尽笔墨来赞美,她们不仅具有浑然天成的惊世容颜,更狐狸般熟稔洞悉人心的狡黠智慧。
一次,我同一位常常诗词应和的友人,谈起我们的四大古典名著。我执拗地认为,里面应该有《聊斋志异》的位置。除了《红楼梦》同它一时瑜亮而外,其余三本,都没法与之相提并论。《西游记》的天马行空迅即沦为让人乏味的常态,九九八十一难的套路欠缺新意,人物始终飘浮于九霄云端。《三国演义》细致展现世故狡诈的政治角逐,阴谋家才会投它一票。而《水浒传》缺少的,正是《聊斋志异》最为擅长的,一个有血有肉、绘声绘色、敢爱敢恨的完整的女性形象。
笔者曾为此书撰诗赞曰:“世相殊不平,鬼狐更有情。恶者少福报,人兽可轮回。寥寥皆短章,煌煌成天地。蒲翁奇幻笔,长引悲悯泪。”
2021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