钝
阿番/文

从偏旁来看,“钝”字首先是针对物质材料(金属)来说的。
“刀钝了,去磨一磨”就是这种情况下的用法。不过,坚硬的物体没有了刃,不代表都是“钝”——光滑的鹅卵石,不刃又不钝。刀钝了,往往是和什么东西硬碰硬的结果,其结果是,没有刃了,但又不圆滑。“钝”了的器物表面崎岖不平,它拥有比前面两种形态更多的层次和纹理,以此来记录所受的苦难。“钝”的器物仍可当作刃来用,但这刃多了一丝犹豫,多了一丝拖沓——之前受过的苦难留下的烙印,让它变得不再果决。消除“钝”的方法,便是去“磨”——棱角不光可以被磨平,还可以被磨出。但是,即便“钝”并非它的原始状态,我们不过是想“恢复出厂设置”,这种消磨终究是一种耗费,耗费了对前世丰功伟绩的记忆,假装“初生牛犊不怕虎”地重新开始了。新的用力过猛、集中火力的尖刻,也是丧失了“个性”的结果——有从头再来这回事吗?没有。
虽然“钝”对于刀剑来说是某种缺陷,但对于另外一些器物则不是。相对于刀,斧头就比较钝一些。对于刀剑以外的器物,钝有钝的好处。和利刃相比,斧头的“钝刃”更坚强,不容易损坏。利刃总是小心翼翼,机关算尽,希望可以精准打击;而钝刃可以不拘小节,虎虎生风——干就完了。想想劈柴和切菜,一个动用大臂,附带全身运动;一个震动小臂,只需佝偻身躯。如果说前者酣畅淋漓,怎一个痛快了得,后者简直要像绣花了!当角色转换,钝也由劣转优,开始冲锋陷阵,杀伐果决。利刃虽然可以“快刀斩乱麻”,在处理一些问题时效果奇佳,但脆弱也决定了其格局。钝的器物往往更有冲劲儿,或许是因为愚钝,它距离具体事物更远,这为它做长远的计划提供了契机。
“钝”也被用来形容人。不过,在具体使用时,“愚钝”并不能和“笨”划等号。对着一个人讲“你怎么这么愚钝呀?”时,指的并不是智商,而是世俗意义上的情商。这时,“钝”的对立面不再是“尖刻”(尖刻甚至是“钝”的某种表现方式),而是“圆滑”。愚钝之人除了愚钝,还有个性(圆滑虽然是一种个性,但又不是我们所说的“个性”)。而只是做陈述,并非在对对方讲话时用这个词时,“愚钝”又变成了褒义词。比如,在形容某个大器晚成的人物年轻时不太聪明的亚子时,便会说“他天生愚钝”。这个愚钝,甚至有点大智若愚的意思了。
“愚钝”为什么可能是褒义的?那是因为,虽然愚钝的人接收信息有困难,但是在这些信息中,有好的信息,也有坏的信息。聪明敏感之人,可能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愚钝之人呢,则可能败也愚钝,成也愚钝。因为对周围的环境和变化不敏感,愚钝之人反而更容易坚持自己的初心。和钝刃的斧头一样,愚钝之人仿佛更能用尽全力向前冲。
我们时常会看到一些底层人逆袭的故事。其中的很多人并非天赋异禀,但是,也正因为愚钝,他们屏蔽掉了一些周围环境的恶意,坚定地向前走着,一步步接近自己的目标。不过,我意不在赞美他们的“钝”,而是想为深陷相同处境的“不钝”的人惋叹。在一个以成败论英雄的世界(这个世界也一向如此),他们被理所应当地当成了loser(“既然有人能突破壁垒,那就还是他们不行”)。可是,为什么底层人要想获得成功,就要练成金刚不坏之身,而“上层人”却不用呢?有多少上层成功者,被丢入这样的环境,仍旧能成功?他们为什么可以不是loser,其敏感和脆弱还会被当做一种天赋?有些人会在逆境中成才,就有一些人就需要在鼓励、善意的环境中成才。另外,不同的才华需要的培养皿有时并不一样。有的才华适合越挫越勇,有的就适合乘胜追击。我时常在电视节目或者现实中看到一些聪慧的失足少年,一次求人的经历、一场家庭变故、一次老师的否定、一场同学的欺侮,都可能让他们“放弃正途”,自暴自弃。哪怕他们不失足,因环境的劝退而变得泯然众人,我也会感到惋惜。没有玻璃心的权力吗?没有,玻璃是一种昂贵的材料。
既然提到了玻璃,那就以玻璃和“钝”的关系做结尾吧。和金属不一样的是,玻璃并不能被磨钝,它只会碎,从一种尖刻变成另一种尖刻。只有熔化,它才可能变钝,变成招人喜爱的玻璃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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