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朵奇卡·涅茨瓦诺娃(七)
陀思妥耶夫斯基著
荣如德译
我的生活进入一个风平浪静的新时期,仿佛我来到了世外桃源……。我在收养我的人家住了八年多,在整个这段时间内,除了屈指可数的几次以外,我不记得宅内举行过什么晚会、宴会或者至爱亲朋的聚会。这里只有两三个人偶尔来访,音乐家Б则是这一家的老朋友,来找亚历山德拉·米海洛夫娜的丈夫的几乎都有事务,此外没有旁人到我们家来。亚历山德拉·米海洛夫娜的丈夫经常忙于事业和公务,难得闲暇便平均分配给家庭和社交生活。与显贵之间的不容忽视的纽带使他不得不经常在社会上出头露面。几乎到处都传播着有关他权欲熏心的流言;但出于他素来以一丝不苟著称,由于他据有十分显要的地位,而幸运好象老是自己在路上守候他,故所舆论远远谈不上使他失去人心。更有甚者,大家对他经常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相反对他的妻子则毫无好感。亚历山德拉·米海洛夫娜生活在完全的孤独之中;但这对她却好象正中下怀。她的娴静的性格似乎生来就是为了过与世隔绝的生活。
她把整个心都贴在我身上,象对亲生孩子一样爱我;虽则和卡嘉惜别的泪痕未干,心头的痛楚未已,我却如饥似渴地投入我的恩人慈爱的怀抱。此后,我对她炽热的爱从未间断。她充当着我的母亲、姐姐、朋友,填补着我所失去的一切,滋养着我的少女时代。加上我凭直觉、凭预感不久就发现,她的命运完全不象乍看起来那样美妙,尽管根据她表面闲适宁静的生活,根据表面的自由,根据常挂在她脸上的安详明朗的笑容可能产生这样的错觉,因此我在成长过程中对我的恩人的命运每天都有新的了解,我的心痛苦而缓慢地揣测的情况每天都有所澄清。随着惆怅的加深,我对她的眷恋也愈益增强。
她的性格怯懦、软弱。望着她眉清目秀、从容自若的相貌,一时料想不到某种忧惧可能扰乱她磊落的胸襟。无法想象她可能不喜欢什么人;在她心中同情始终占据上风,甚至压倒憎恶;然而事实上她只有少数知己,生活十分孤寂……。她的本性热情而且善感,但同时又仿佛自己害怕自己获得的印象,好象每分钟都在监视自己的心,唯恐它忘其所以,甚至不让它耽于遐想。偶尔在最出神的时刻,我会意外地发现她眼睛里含着泪花,仿佛沉痛的回忆在她脑际倏地一闪,苦苦地折磨着她的良心,又仿佛有什么东西虎视眈眈地窥伺着她的幸福。似乎她愈是幸福,生活愈是处在无忧无虑的静谧时刻,哀伤就愈是迫近,悒郁和眼泪骤然出现的可能就愈大,这象是她经常发作的毛病。整整八年间,我记不起哪一个月她完全不发病。看来丈夫非常爱她,她对丈夫则简直近乎崇拜。然而乍看起来,他们之间好象有什么言未尽意之处。她的命运包含着什么秘密;至少我最初就开始怀疑……
亚历山德拉·米海洛夫娜的丈夫第一次就给我留下阴郁的印象。这个印象形成于童年时代,以后再也磨灭不了。从外表看,他的身材瘦长,好象有意用一副绿色的大眼镜掩藏自己的目光。他性格内向,待人接物缺乏热情,甚至单独跟妻子在一起也找不到话说。他显然不喜欢与人交往。对我他毫不在意,每当晚上我们三人在亚历山德拉·米海洛夫娜客厅里聚首喝茶时,我总是因为有他在场而感到很不自在。我时而偷偷地对亚历山德拉·米海洛夫娜觑上一眼,往往忧伤地发现,她似乎也在仔细斟酌自己的一举一动,如果注意到丈夫的神态格外严厉阴沉,她就脸色煞白,或者突然间满面通红,仿佛从丈夫的某一句话里听到或揣度到责备的意味。我觉得她跟丈夫很难相处,可是看起来她又好象一刻也离不开丈夫。我惊诧于她对丈夫的异常尊敬,丈夫的一言一行她都十分重视,好象她要千方百计使丈夫满意,可又感觉到老是不能实现自己的愿望。她似乎在竭力博取丈夫的赞赏:看到丈夫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听到半句亲切的话语——她立刻喜不自胜,简直象处在腼腆的、还不敢存奢望的爱情的最初阶段。她侍候丈夫犹同照料一个别扭的病人。我觉得,他总是带着某种怜悯的眼光看待亚历山德拉·米海洛夫娜,这使后者相当难堪。当他握过妻子的手回到自己书斋里去时,亚历山德拉·米海洛夫娜便整个儿变样。她的动作、谈话立刻趋于活跃、舒展。但每次同丈夫见面过后,一种惶惑的感受还会在她心中滞留很久。她当即开始回想刚才丈夫说了哪些话,逐字逐句加以玩味。她往往向我询问: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是不是这样说的,她有没有听错?——仿佛在研究他说的话有无言外之意,直要到一小时以后,大概断定丈夫对她十分满意,她的忧虑纯属多余,这才完全振作起来。那时她一下子变得和善、快活、高兴,又是吻我,又是和我一起笑,或者坐到钢琴前面去即兴弹奏一两个钟点。但她的快乐常常会戛然而止,一下子转为哭泣,当我满怀忧虑、惶惑和恐惧望着她的时候,她立刻压低了嗓门,好象生怕被第三者听见似地向我解释,她的眼泪算不了什么,说她挺快活,叫我不用为她而苦恼。有时丈夫不在,她会一下子紧张起来,阢陧不安地询问丈夫的情况,派人去了解他在做什么,向使女打听为什么吩咐备车,他要到哪儿去,他是不是病了,他心情愉快还是闷闷不乐,他说了些什么,等等,等等。关于他的事业和公务,亚历山德拉·米海洛夫娜好象不敢主动跟他谈起。当丈夫劝她或要她做什么的时候,她总是恭听从命,那种诚惶诚恐之状活象是丈夫的奴隶。她十分喜欢丈夫称赞她,比如对某一件东西、一本书或者她的一件手工活表示赞赏。亚历山德拉·米海洛夫娜听了似乎颇为得意,旋即喜形于色。如果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无意间想到跟两个婴孩亲热亲热(这是极其难得的),那时做妻子的喜悦更是无法估量。她的面容豁然开朗,喜上眉梢,逢到这样的时刻她甚至会在丈夫面前过分陶醉。例如,她甚至会大胆到这种程度:未经对方要求,她自己向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提出(当然是畏畏缩缩、声音发颤地建议),请丈夫听一下她刚得到谱子的乐曲;或请他就某一本书谈谈自己的看法;甚或请允许把当天给她留下特殊印象的一部作品读两页给他听听。丈夫通常不愿拒绝满足她的愿望,甚至会向她现出俯就的浅笑,犹如在含笑姑息一个宠儿的怪癖,唯恐过早挫伤孩子的天真。然而,不知为什么,这淡淡的微笑、这居高临下的宽厚态度、这存在于他们之间的不平等现象,却深深地刺痛我的心;我保持沉默,克制自己,只是带着孩子气的好奇心和难免偏激的成见孜孜不息地观察他们。有时我注意到,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不自觉地骤然一震,若有所悟,象是既不自然、又非自愿地蓦地想起一桩不堪回首而又无法忘却的事情;倏忽间,俯就的浅笑从他脸上消失,他的眼睛一下子凝视着惊慌失措的妻子,看到那种充满怜悯的目光,我禁不住打起寒战来;我现在意识到,如果这怜悯的对象是我,我一定深感痛苦。在这同一瞬间,喜悦也从亚历山德拉·米海洛夫娜脸上消失。音乐或朗读顿告中断。她脸色变白,但勉力支撑自己,默不作声。那是极不愉快的、难捱的时刻,这时刻也可能持续相当长久。最后由丈夫打破僵局。他好象勉强遏制内心的懊恼和激动离座起身,保持阴郁的沉默在室内走几个来回,握一下妻子的手,喟叹一声,显然出于无奈匆匆说几句似乎意在安慰妻子的话,然后走出房间,而亚历山德拉·米海洛夫娜不是泪如泉涌,就是长时间陷于凄惨的郁悒。丈夫晚上和她分手时,往往象对小孩子一般给她画十字祝福,亚历山德拉·米海洛夫娜总是含着眼泪、虔诚恭谨地接受他的祝福。但我忘不了有几个晚上亚历山德拉·米海洛夫娜一反常态的情形(八年中间在我们这个家里只发生过两三回,没有更多)。在她通常娴静的脸上,一贯的自卑和对丈夫的虔敬竟被愤怒所取代。风暴的酝酿几乎要一个小时;丈夫显得比平时更加沉默、更加严厉、更加阴郁。可怜的女人那颗伤痛的心仿佛终于忍无可忍。她用激动得断断续续的声音开始说话,先是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全是些影影绰绰的暗示和欲言又止的哀诉;尔后,她似乎不堪满腔悲苦的折磨,一下子涕泪迸流,放声大哭,接着则是愤怒、责备、抱怨、绝望的总爆发,——仿佛她陷入了一场病态的精神危机。那时值得一看的倒是她丈夫以惊人的耐心忍受这一切,以体贴的态度劝说她平静下来,吻她的双手,末了甚至陪着她也哭起来,于是亚历山德拉·米海洛夫娜会猛醒过来,好象良心对着她大喝一声,指控她罪无可逭。丈夫的眼泪震撼了她,她绝望地扭绞着双手,歇斯底里地哽咽着伏在丈夫脚边祈求宽恕并马上得到了宽恕。但她忍受良心的折磨、流着眼泪祈恕还会持续很久,有好几个月她将在丈夫面前显得更加胆怯,更加可怜。这些责难和埋怨的底细我莫名其妙,因为彼时我从房间里被支开了,而且方式总是极不巧妙的。但要完全瞒过我也不可能。通过观察我有所发现,有所料及,从一开始我心中便产生一个模糊的疑团,觉得有某种秘密笼罩着这些现象,觉得这颗受到伤害的心灵象火山一样突然爆发不单单是神经性的危机;丈夫老是面有愠色必有缘故,他同情可怜的神经衰弱的妻子象是假惺惺的姿态;妻子在丈夫面前老是畏畏缩缩、战战兢兢同样事出有因,她那种温良柔顺的爱甚至不敢向丈夫表示,岂不怪哉?这孤寂的环境,修道院式的生活,丈夫在场时她忽而通红、忽而死一般惨白的脸色——都不是无缘无故的。
但他们夫妇之间爆发类似的危机次数极少,我们的生活十分单调,我对这种生活已经看得太真切了,再者,我在各方面成长得很快,许多新的感受在我身上已开始觉醒,尽管还不自觉,但分散了我进行观察的注意力,因而我最终也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习惯了这些现象,习惯了我周围的人物。当然,有时我看着亚历山德拉·米海洛夫娜,不能不沉入深思,但我的思索暂时还没有结果。我深深地爱着她,我尊重她的忧伤,故而不敢让我的好奇扰乱她善感的心。她理解我的用意,几次想要感谢我对她的眷恋之情。她注意到我的关切,往往含着眼泪强作微笑,自己取笑自己老是哭哭啼啼,聊以解嘲;或者没头没脑地开始向我述说,她十分满足,十分幸福,大家对她都很好,她迄今为止所知道的人个个都非常喜欢她,她深感苦恼的是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终年为她忧戚,担心她精神上得不到安宁,其实正相反,她是那么幸福,那么幸福!……说到这里,她满怀深情把我搂住,脸上洋溢着慈爱,我的心只觉得一阵酸痛,这可以说是对她表同情的酸痛。
她的形象在我的记忆中永远不会磨灭。她相貌端正,而憔悴和苍白似乎益发衬托出她静穆的美。郁郁勃勃的黑发朝下梳得光滑齐整,在颊腮的边缘投下浓重的阴影,给人一种庄重严肃的印象;但唯其如此,她那双孩子般明净碧蓝的大眼睛、柔和的目光、腼腆的微笑以及整个温顺的脸庞与之形成的对比才更加动人,她那苍白的容颜有时显得如此天真、胆怯、一无遮蔽,似乎对自己的每一种感受、心灵的每一阵冲动都害怕,既怕瞬息的欢乐,也怕经常的幽怨。不过,间或有幸福静谧的时刻,她那洞察心灵的眼神如同朗朗乾坤一般光明磊落;碧天如洗的双眸闪耀着挚爱的光辉,饱孕着仁慈的甘醇,洋溢着深切的同情并将这种同情倾注于禀性高尚、惹人怜爱、祈求哀悯的一切,——那时,你的整个心灵都会被她征服,情不自禁地向往着她,并且从她那里接过这份磊落、这份娴静、这份温顺和这份爱。人们有时也会这样看着碧空出神,愿意在甜蜜的遥望遐想中度过好多钟点,自己的心情在这样的时刻会觉得比较舒畅、平静,仿佛在灵魂的一泓清水中映出了庄严伟大的穹苍。如果强烈的感情染红了她的面颊,她的胸部因激动而起伏不停(这是经常发生的),那时她的眼睛会象闪电般发光,简直会迸溅出火花来,似乎她的整个心灵都移到眼睛里去了,而正是这颗心象保存圣洁的神火一般保存了真善美的感觉,也恰恰是真善美的感觉给了她精神的力量。在这样的时刻,她显得意气高昂。在这种突如其来的情感冲动下,文静、怕事的性情豁然开朗,一变而为高度的振奋、纯正的热忱,同时又蕴含着如许率真的稚气,如许无邪的信念,恐怕一位画家愿意付出半生的代价捕捉到这样热情奔放的时刻,把这张令人感佩的面庞搬上画布。
我来到这户人家的最初几天就看出,亚历山德拉·米海洛夫娜在孤寂中对于我甚至相当欢迎。那时她还只有一个孩子,她才做了一年母亲。但我等于是她的女儿,她无法把我和她自己的孩子严格区分开来。她着手抚养我真是本着一副火热的心肠!开初她是那样急于求成,致使廖塔尔太太望着她忍俊不禁。的确,我们一下子什么都干起来,简直弄得彼此无法理解。比如,她亲自着手给我授课,可是一下子想教许许多多东西,结果在她这方面表现的狂热、激情和好心的急躁比我实际的得益更多。起先她为自己教导无方而苦恼,但我们大笑一通过后又重新开始,而且亚历山德拉·米海洛夫娜不顾最初受到的挫折,大胆声称她反对廖塔尔太太的教育方法。她们笑着进行辩论,但我的新老师斩钉截铁地宣布她反对任何教育体系,坚称她和我通过摸索定能找到正确的道路,说没有必要硬往我头脑里灌一些干巴巴的知识,认为成败的关键全在于能不能启我之蒙,善不善于唤醒我的良知,——她这话有道理,因为她正在取得全面的胜利。首先,从一开始就完全取消了师生名位之分。我们象一对朋友在一起学习,有时仿佛我在教亚历山德拉·米海洛夫娜而不觉其用心良苦。我们之间常常发生分歧,我为要证明自己的理解是对的,不遗余力地争得脸红脖子粗,亚历山德拉·米海洛夫娜则循循善诱地把我引上正途。最后,当我们得出正确的结论时,我马上恍然大悟,当即揭穿亚历山德拉·米海洛夫娜的花招,再考虑到她在我身上花费这么多精力以及为了使我得益往往连续几小时因势利导,我在每一堂课后忍不住搂住她的脖子和她紧紧拥抱。我的过敏的性格使她惊讶而又感动,甚至近乎不可理解。她好奇地开始询问,想从我口中了解我的过去,而每次听了我的故事,她对待我总是变得更体贴、更认真——我说认真,是因为我的悲惨的童年除了引起她的同情以外,好象还赢得某种尊敬。在我倾诉衷曲之后,我们照例要谈上很久,通过这样的长谈,她又向我解释我的过去,因此我实际上好象在重新经历往事,重新学到许多东西。廖塔尔太太经常认为这种谈话过于严肃,看到我情不自禁流下的眼泪,更觉得完全不合时宜。我的看法则相反,因为上了这样的课以后,我就觉得轻松愉快,好象我压根儿没有什么不幸的遭遇。此外还有一件事我对亚历山德拉·米海洛夫娜简直太感激了,那就是:她使我一天比一天愈来愈懂得自爱。从前,我幼小的心灵带着累累伤痕、阵阵痛楚,只会诉苦怨命而不懂得打击之所由来,以后就不公正地心肠变硬;廖塔尔太太何尝理解,正是在亚历山德拉·米海洛夫娜的不断启发下,先前反常而过早地从我心田里蓬勃发芽的感情,才得慢慢地趋向正常,达到和谐的平衡。
每天第一桩事情总是我们俩一起来到育儿室里,把她的孩子弄醒,给他穿衣、收拾、喂奶,逗他,教他说话。我们把孩子的事料理妥帖以后,才坐下来上课。我们的课程内容很多,但这到底是什么科目,只有上帝知道。其中什么都有,可又什么都说不上。我们一起阅读,互道各自获得的印象,或者放下书本弄弄音乐,几个钟点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飞逝。晚上Б常常来,他是亚历山德拉·米海洛夫娜的好友,廖塔尔太太也来;那时往往开始十分热烈的谈话,议论艺术,议论在我们的圈子里只限于耳闻的生活,议论现实、理想、过去和未来,我们每每坐到午夜以后。我全神贯注地听着,和别人一起喜怒哀乐;正是从这样的夜谈中,我详细了解到有关我父亲和我孩提时期的种种情况。我逐渐长大了;尽管为我延师施教,但要是离开了亚历山德拉·米海洛夫娜,我一定什么也学不到。地理老师要我在地图上寻找城市河流,我简直象睁眼瞎子。和亚历山德拉·米海洛夫娜一起学地理,我们等于在周游列国,接触到无数珍闻奇观,度过无数光怪陆离、令人神往的时刻;我们双方都劲头十足,终于觉得她读过的那些书实在太少,不得不另外找一些书。不久,我可以自己把山川湖泊的位置指给我的地理老师看,尽管必须为他说句公道话,他在一点上始终保持住对我的优势,那就是:他能够精确无误地说出某个市镇的经纬度,说出那里的居民有几千几百乃至几十人。历史老师的束脩也总是按时奉送,从不拖欠;但他走后,我和亚历山德拉·米海洛夫娜却按我们自己的方式学习历史:我们自己找书本,有时直读到深夜,或者说得确切些是亚历山德拉·米海洛夫娜读给我听,因为她还负责检选内容。最使我感奋的事情莫过于这样的读书。我们俩意气风发,好象自己就是书中的英雄。当然,我们读夹缝文章比读白纸黑字的兴趣更浓;何况,亚历山德拉·米海洛夫娜讲得又生动,仿佛我们从书上读到的事情都是她亲身经历过的。我是一个孩子,她有着一颗受了伤害的心,忍受着生活的苦楚;我们这样如醉如狂地夜半共读而且乐此不疲,也许很可笑,但我不在乎!我知道,她等于在我身旁休息。记得我望着她,有时会奇怪地陷入沉思,默默猜想;在我真正开始生活之前,我已经能理解生活中许多现象。
我终于满了十三岁。彼时,亚历山德拉·米海洛夫娜的健康则每况愈下。她变得更经不起刺激,她那种无处宣泄的阵发性忧郁愈来愈加剧,丈夫来看她的次数开始增多,他陪妻子坐的时间也愈来愈长,当然照例几乎一言不发,态度严峻,面色阴沉。她的命运更引起我的关切。我的童年时代已近尾声,在我的头脑里已形成许多新的印象、看法、爱好、猜想;不言而喻,存在于这个家庭之中的谜愈来愈使我苦恼。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对这个谜略知一二。有时候我又陷于冷淡、麻木甚至懊丧,由于任何一个疑问都找不到答案而忘却了自己的好奇心。也有一些时候——这种情况愈来愈频繁——我奇怪地感到需要独自一人静静地思索,不断地思索。我目前的状况有些象我还住在父母身边的时候,当时,在和父亲相遇之前,我有一整年老是在想,老是在思考,从自己的角落观察大千世界,结果,在自己心造的幻影中间变得十分古怪孤僻。差别在于目前我的心情更焦躁、更急切,更多新的不自觉的冲动,更想望活动和感受,因而我不能象过去那样把注意力集中在某一点上。就亚历山德拉·米海洛夫娜这方面说,她也好象在主动与我保持距离。我到了这样的年龄,几乎已经不可能做她的朋友。我不是小孩子,我问得太多,有时候竟看得她在我面前抬不起头来。往往有一些奇怪的时刻。我不忍看见她哭,我望着她,常常自己的眼泪即欲夺眶而出。我搂住她的脖子,和她热烈拥抱。可她又能怎样回答我呢?我感觉到自己只能加重她的精神负担。但另有一些时候——这是痛苦、郁悒的时刻——她自己会神经质地拚命把我搂紧,象是在向我寻求同情,因为她不堪忍受孤独的凄清,而我是了解她的,我和她同是天涯沦落人。然而,我们之间毕竟隔着一重秘密,这是明摆着的,所以我在这样的时候往往自己退到别处去。我在她身边觉得无所措手足。再者,我们之间已很少有连接双方的纽带,只有音乐。但医生近来告诫她不要弄音乐。至于同坐共读更成了最大的难题。我们肯定读不到第二页就会停止,因为每一个词也许都有所暗示,每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可能都是谜。如今两个人在没有第三者的情况下兴致勃勃地倾心交谈——已经是我们双方都竭力加以回避的事情。
就在这个当儿,命运出人意料地把我的生活转了一个奇而又奇的弯子。我的注意力、我的感情、心灵、头脑以近乎狂热的劲头一下子转向另一个始料所未及的方面,我本人也在不知不觉中飞往一个新的世界;我无暇回头,无暇环顾,来不及深思;我可能走向毁灭,甚至感觉到这种危险;但诱惑压倒了恐惧,于是我闭着眼睛向前瞎闯,去碰碰运气。接下来我有很长一段时间要撇开我曾热中于寻找出路而不得、近来已开始感到厌烦的那个领域。下面我要说明这是怎么一回事,事情又是怎样发生的。
饭厅共有三个出口:一个通大房间,第二个通我的房间和育儿室,第三个通藏书室。藏书室又有另一个通道,它与我的房间只隔一间文书室,通常在那里工作的是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一名业务上的助手、录事、帮办、秘书兼factor【拉丁文:居间人。】。藏书室和书柜的钥匙由他保管。一天午后,他不在家,我在地板上发现一把钥匙。我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用这钥匙开了门走进藏书室。这是一间相当大的屋子,光线充足,四周八只大柜子摆满了书。书的数量很多,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继承的遗产。另一部分是亚历山德拉·米海洛夫娜陆续购置的。在这以前,给我阅读的书都经过慎重挑选,所以我不难料到,有许多东西是不准我接触的,有许多东西对我来说是个秘密。因此,我怀着难以抑制的好奇心,伴随着一阵惊慌、高兴以及某种不可名状的特殊感觉打开第一只柜子,取出第一本书。这一柜全是小说。我拿了其中的一部,锁上柜子,把书带走时的心情异乎寻常,心一阵乱跳,一阵几乎停止,仿佛预感到我的生活面临着重大的转折。回到自己屋里,我把房间锁上,翻开那部小说。但我顾不上看书,我的心惦着另一件事:我先得设法牢固而稳妥地把藏书室控制在自己手中,既不让任何人知道,又始终不放弃取得任何一本书的可能。于是我把书放回原处,宁可推迟到适当的时刻再享受个中的乐趣,钥匙则藏了起来。这是我平生所做的第一件坏事。我静观事态的发展,结果非常顺利: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的秘书兼帮办点了蜡烛在地板上寻找那把钥匙,找了整整一个晚上和上半夜,决定第二天上午叫一名锁匠来;锁匠从他带来的一串钥匙中间给另配了一把。事情就此了结,再也没有人提及丢失钥匙一节;我也做得特别谨慎,颇见心计,直到一个星期以后,确信绝对没有引起任何怀疑,我才到藏书室里去。起初我挑选秘书不在家的时候,后来就从饭厅进去,因为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录事仅仅把钥匙保管在自己口袋里,他本人和书籍从来不发生更进一步的接触,连藏书室里也不走进去。
我如饥似渴地开始读书,不久便完全入了迷。我所有新的需求,所有前不久的意向,我这般年纪还相当模糊的欲望——这一切都是我的早熟所引起,本来在我心中不耐烦地蠢蠢欲动,如今一下子折往另一个始料所未及的方向,而且久不回头,仿佛获得了极其充足的新的食粮,仿佛找到了一条正确的道路。不久,我的心和头脑就给迷住了,我的想象有了纵情驰骋的广阔天地,以致我把迄今为止置身其中的整个世界统统丢在脑后。象是命运女神在我朝思暮想、心驰神往的新生活的门坎上把我拦住,先把我带到高山之巅,向我展示未来瑰奇的全景,指出灿烂诱人的前程,然后放我登上探索神秘世界的征途。我是注定了先从书上看到这幅前景,然后在幻想中,在希望中,在热情的迸发中,在一颗少女的心的甜蜜搏动中重新体会咀嚼。我不加选择地开始读书,拿到什么就读什么,但命运在保护着我:到那时为止我所知道和经历的事情都是光明正大、中规中矩的,我现在已经不会被书上若干不道德、不干净的章节所迷惑。以前,我受到儿童直觉、小小年纪和全部往事的保护。现在,意识似乎一下子为我照亮了我过去的全部生活。的确,我读的书几乎每一页都似曾相识,象是自己早就经历过的;通过千奇百怪的形态、瑰丽多姿的画面呈现在我眼前的生活以及书中人物的喜怒哀乐,好象我都感受过了。我怎么能够不给深深地吸引住以至于忘却目前的一切,几乎到了脱离现实的程度?我读过的每一本书都体现着同样的命运法则,同样的主宰人生的休咎精神,但又发端于某一主要的人生法则,它是吉凶、得失、祸福之所维系。凭着几乎是被某种自我保全的感觉激发起来的全部本能,我千方百计试图猜透的正是这一隐约存于我心的法则。我仿佛事先得到通知,仿佛有人告诫过我。仿佛有一股未卜先知的力量挤进我的心灵,使我一天比一天感到更有希望,虽则与此同时我也愈来愈急于冲进这未来,奔向这每天从书上读到的生活,因为它每天都以巨大的艺术魅力和迷人的盎然诗意使我眼花缭乱。但是,我已经说过,我的幻想远远走在我的焦躁的心情前头,说实话,我的大胆仅仅存在于想象之中,实际面对未来却裹足不前。因此,就象事先同自己达成了协议似的,我不自觉地决定暂时仅仅满足于幻想世界,因为在这个世界里唯我独尊,那里只有诗意,只有欢欣,至于悲哀和不幸即便有,也不占主要地位,只起必要的过渡作用,以加强先苦后甜的对比,好让命运来个急转弯,把我头脑里如火如荼的罗曼司引向幸福的结局。按照我现在的理解,我当时的情绪便是如此。
这样的生活,充满幻想的生活,与我周围的现实迥然异趣的生活,居然持续达三年之久!
这样的生活是我的秘密,而且过了整整三年我还是拿不准是否应该担心这个秘密一旦被揭穿。这三年间我得到的体会,对我说来实在太亲切、太贴心了。我自己在所有这些幻想中也印得太鲜明了,到后来,不管什么人的目光,倘若无意间射入我的心灵,都会引起我的惶惑和惊恐。再者,我们这一家人生活在修道院一般孤寂的状态,与社会几乎隔绝,因此我们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养成一种注意力集中于自身的习惯,一种自我封闭的需要。我的情况也是如此。这三年中,我周围的一切毫无变化,什么都还是老样子。我们依旧被笼罩在凄凉、单调的氛围中,如今想来,要不是我背地里热中于自己的秘密活动,这种气氛势必把我的心灵蠹蚀一空,最后迫使我不顾一切地冲出这死气沉沉的圈子,反叛的后果当在未定之天,也许是走向毁灭。廖塔尔太太年事已高,几乎不出自己的房门;两个孩子还太小,Б又过于一成不变,而亚历山德拉·米海洛夫娜的丈夫仍然和以前一样道貌岸然,一样不假辞色。他们夫妇之间的关系依旧是那样神秘,只是在我心目中山雨欲来之势日益凶险,我愈来愈为亚历山德拉·米海洛夫娜忧虑。我眼看她的生命之火在悒悒寡欢、毫无特色的日子里行将熄灭。她的健康情况几乎一天比一天恶化。她的精神状态似乎终于陷入绝境,某种不可知的、可怕的力量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自己也说不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反正把它当作命中注定的十字架驮到背上。在这样的隐痛折磨下,她的心逐步硬化;甚至她的神智也改变方向,渐趋阴郁。特别令我吃惊的是:我觉得,随着我的年岁的增长,她好象愈来愈跟我疏远,在对我的态度上甚至由躲躲闪闪转为不耐烦的恼恨。某些时候她简直不喜欢我,好象我妨碍着她。我说过自己开始有意识地离开她退到别处去,在这样做过一次以后,仿佛也染上了她这种隐秘乖僻的性情。因此,这三年来我所过的日子,这三年来在我的心灵、幻想、认识、希望和狂喜中所形成的东西,我都向她瞒得紧紧的。一旦彼此有所隐瞒,我们再也没有推诚相见,虽则我觉得自己一天比一天更加爱她。现在,我每次想起她过去多么疼我,多么慷慨地担起责任把蕴藏在自己心中的爱无保留地倾注在我身上,而且始终信守充当我母亲的诺言,总禁不住潸然泪下。诚然,自身的悲哀有时使她顾不上我,她会有好一阵子象是把我忘了,何况我也竭力不去干扰她,所以我简直是在无人觉察的情况下长到十六岁的。但在头脑清楚、能够比较清醒地环顾周遭的时刻,亚历山德拉·米海洛夫娜会突然为我着急起来,她会不耐烦地把我从我房间里叫出去,不管我在上课或在做什么事情,向我提出一大堆问题,好象在进行试探、盘诘,接着就整天不离开我,设法了解我的心思、愿望,显然在关心我的成长,关心我的现在和将来,本着无限深情和一片赤忱准备为我提供帮助。但她对我的了解已经大大脱节,故而有时候做得未免过于天真,在我看来也过于一目了然。例如在我快满十六岁的时候,她有一回把我的书一一翻遍,问我平时读些什么,及至发现我还没有跳出给十二岁的孩子阅读的书籍范围,她似乎大吃一惊。我料到是怎么回事,便留神注意她。接连两个星期,她似乎在对我进行预试,了解我的智力水平和精神需求。后来她下了决心,于是我桌子上出现了沃尔特·司各脱的《艾凡赫》,其实这本书我看了至少三遍。起初,她紧张地期待着,看我有何反应,并仔细推敲我的印象要得要不得,生怕越轨出格;过后,我们之间这种在我看来过于触目的别扭现象终告消除,我们两人的心都热乎起来,我为自己不必再瞒她而高兴得不得了!我们把这部小说读完以后,我简直把她乐坏了。在我们共读过程中,我发表的每一条意见都在点子上,每一点感想都不离谱。在她看来,我的智力已经发展得太快。她在惊喜之余,又欣然着手关心我的教育,——她再也不愿和我分开,但这不是她的意志所能左右。命运不久又把我们拆散,阻碍了我们的接近。其原因无非是她的旧病复发,她陷于悲苦的深渊,接着又是疏远、隐瞒、猜疑,也许甚至怀恨。
但即使在热乎的时候,也有我们控制不住的短暂片刻。通过共读、交谈几句体己话、弄弄音乐——我们会忘其所以,间或甚至有些说过了头,事后我们彼此都有些尴尬。及至发现失了分寸,我们惊恐地面面相觑,目光带着多疑的好奇和怵惕。我们各自都规定了与对方接近时不可逾越的界限,哪怕想越过也不敢。
一天傍晚,暮色苍茫,我在亚历山德拉·米海洛夫娜起坐室里心不在焉地读书。她坐在钢琴前根据她心爱的一支意大利音乐主题作即兴变奏。当她终于回到该咏叹调的原型旋律时,我被沁入我心坎的音乐吸引住了,不好意思地开始低声吟唱这支曲调。我哼着哼着,不久完全出了神,竟站起来走到钢琴旁边;亚历山德拉·米海洛夫娜似乎猜透了我的意思,开始由独奏改为伴奏,深情地注意让钢琴与我的歌声的每一个音符合拍。她似乎难以想象我的嗓音竟有如此丰富的色彩。在这以前,我从未当着她的面唱过,而且自己也不知道我究竟有没有才能。现在我们俩一下子都上了劲。我愈唱愈响;我从亚历山德拉·米海洛夫娜弹出的每一小节伴奏音型体会到她的惊喜心情在不断增强,这使我越发感到精力充沛,激情洋溢。这一曲唱得非常成功,真是声情激越,她兴冲冲抓住我的双手,感奋地看着我。
“安涅塔【涅朵琦卡的教名是安娜,安涅塔是安娜的法国化叫法。】!你有一副绝妙的嗓子,”她说。“我的上帝!我怎么一直没有发现!”
“我自己也是刚刚发现,”我得意忘形地回答。
“愿上帝赐福给你,我亲爱的孩子,我的无价之宝!快感谢上帝给了你这份天赋。谁知道……啊,我的天,我的上帝啊!”
这意外的发现使她感奋异常,简直不知道对我说什么好,不知道该如何对我施加爱抚。我们之间久矣乎没有这样推心置腹、相互亲近了。一小时以后,家里的气氛简直跟过节差不多。当即派了人去请Б。在等候他来的时候,我们信手打开另一本我较为熟悉的乐谱,开始唱另一首咏叹调。这一回我有些怯场。我不愿遭到挫折而破坏刚才的印象。但很快我的嗓音本身给了我鼓励和支持。我自己愈来愈惊诧于我的歌喉的力量,通过这第二次试唱,一切怀疑均告消除。喜不自胜的亚历山德拉·米海洛夫娜急忙派人去把自己的孩子叫来,甚至把孩子的保姆也叫来,最后,她的头脑完全发热了,竟自己去把丈夫从书斋里请来——在别的时候,她是连想也不敢这样想的。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以体谅的态度听完这一新闻,向我表示祝贺,并主动宣布应该让我得到学习的机会。亚历山德拉·米海洛夫娜连忙吻丈夫的手,感同身受天大地大的恩典。后来Б也到了。这位老音乐家高兴非凡。他很喜欢我,先是回忆昔日与我的父亲交往一场,在听我唱了两三次以后,他郑重其事地、甚至带着一些神秘的表情宣称,我无疑有相当的禀赋,甚至可能有才华,对我不加培养是不应该的。紧接着,大概经过一番思考之后,他和亚历山德拉·米海洛夫娜一致认为,一开始就过于夸奖我有危险,我注意到他们当即交换了一个眼色,暗中达成默契,其实他们瞒着我所玩的这套把戏十分幼稚,极不高明。后来,我又唱了一通,发现他们竭力作矜持状,甚至故意指出我的一些不足之处,我在心中暗暗笑了一个晚上。但他们这种姿态没有保持多久,Б第一个沉不住气,又高兴得不亦乐乎。我万万想不到他竟如此爱我。晚上的谈话始终洋溢着友情的温暖。Б介绍了几位著名歌唱家和演奏家的成名史,那种惺惺惜惺惺的景仰之情随时溢于言表。稍后,由于提起了我的父亲,话题便转到我身上,接着又谈到我的童年,谈到公爵和公爵的全家;自从和他们分别以后,我很少听到这一家人的消息。亚历山德拉·米海洛夫娜自己也知道得不多。最了解情况的是Б,因为他曾去过莫斯科多次。但是谈话到此开始折往一个神秘的、我所不理解的方向,有两三个地方,尤其是涉及公爵的,我听得莫名其妙。亚历山德拉·米海洛夫娜提起了卡嘉,但是有关她的情况Б却语焉不详,象是故意避而不谈。这使我大惑不解。我没有忘掉卡嘉,过去我对她的眷恋在我身上并未湮灭,不但如此,甚至相反,我从来没有想过卡嘉会起什么变化。迄今为止,我忽略了我们分手以来天各一方的岁月悠悠,忽略了我们没有互通任何音信,忽略了我们的性格和所受教育的不同。说到底,在我思想上卡嘉从未离开过我,她好象始终和我在一起,尤其在我的遐想中,在我向壁虚构的小说情节和荒诞奇遇中,我总是和她携手同行。我每读完一部小说,往往把自己想象成其中的女主人公,同时让小郡主充当我的好朋友,从而把这部小说一分为二,其中一部分当然是我的创造,虽则我常常无情地剽窃我心爱的几位作家。最后,我们的家庭会议决定为我延师教授声乐。Б推荐了最好、最有名的一位。第二天就有一个意大利人Д来到我们家里;他听了我的唱以后发表的意见和他的朋友Б不谋而合,但随即表示,如果我到他那里去同他的另外几个女学生一起上课,这对我来说好处会大得多,因为通过竞争可以取长补短,而且在那里我所需要的一切应有尽有,这些条件都有利于提高我的声乐素养。亚历山德拉·米海洛夫娜表示同意;从此,每周三次,上午八点,我由一名女仆陪同去音乐院上课。
现在我要叙述一桩奇遇,它对我的影响实在太大了,并以急转弯的形式标志着我的年龄进入了一个新时期。当时我刚满十六岁,与此同时,我心中骤然出现一种不可理解的麻木状态;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种难熬的、苦闷的寂寥占据了我的心房。我所有的美梦、所有的欲望顿时销声匿迹,连幻想的本领也仿佛因缺乏动力而告衰竭。冷漠取代了原先缺乏经验的热情。凡是我爱之极深的人一致公认的我的才具,也失去了我的好感,遭到我无情的鄙薄。我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甚至对亚历山德拉·米海洛夫娜也漠不关心,并为此而责备自己,因为我不能不承认这一点。间或插入我这种麻木状态的不是莫名其妙的伤感,便是突如其来的眼泪。我只想找机会一人独处。就在这个奇怪的时刻,一桩奇怪的事情震撼了我的整个心灵,并把这一潭死水化作狂风暴雨。我的心受到了伤害……事情是这样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