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 21.12.16
人的一生是由无数张卡组成的。长大后的陈实这样醉醺醺地起头。
食堂饭卡、学生卡(地铁公交通用)、门禁卡(新家位于一个高档小区)、必胜客会员卡(毕业聚餐时办的)、银行卡(缴学费用)、信用卡、第二张信用卡、医保卡、员工卡、商圈黑卡(免费停车)、化妆品店金卡(给女朋友买生日礼物)、健身房月卡、首次就诊卡(也是首次精神科)、宾馆房卡、房卡、又一张房卡(已被回收,静候下一位房客)新生儿社保卡……它们之中有的是纸做的,来自夏日街边被晒得油黑的女孩,或者一个鞠躬九十度的委托人;有的是抗氧化的薄铜片,自己的名字被雕刻在镭射底纹之上,像一座退潮后的礁岛;有的是光面,有的是哑面,有的甚至有一股若隐若无的诡异香气。陈实曾经想给它们按照饮食、交通等用途进行简单分类,可是发现这项工作出乎意料得困难,简直无法实施。一个人该如何定义一张卡?当他把差不多大小的长方形,一列一列整齐排在自己面前时,那样多的中文英文数字、甚至是毫无意义的排列一齐跳到他的面前,他能依靠一个怎样的标准来对它们进行分类,是功能、物种还是获得的时间?所有变量向他袭来,像站在失序的十字路口,身旁是流动的光影,光影里是沸腾、汽化,循环往复不断重新凝结的翻滚字符,昏明里甚至有人影穿行。
他看到小时候缠着妈妈办的“粥行天下”会员卡,那是一张他无比熟悉的pvc小卡片:光洁明亮的塑料卡面供人抚摸,右下方小小的金色数字庄重突起,卡片中央此时是一个小小的放映机,小时候的陈实以绝对肃穆的姿态把它放到卡通钱包的夹层里,整个饭店便立刻以鬼魂的形态寄居其上——由三个字符所组成的神秘咒语(V-I-P),拥有一种特殊的魔力,使大米稀饭不再是简单的大米稀饭。白璧无瑕的清粥盛在美玉生烟的陶瓷碗里,所有油腻腻的煎饺子、葱油饼、腌白菜,变成一种熬猪油色的液态,融化在玻璃幕墙外的万家灯火中。绕开这座城市所有的大动脉,流淌在每一条不为人知的毛细血管里,包裹住所有烟火气、狗声、流动的风景、善意的谎言、斗殴的男人、哭闹的小孩、喉咙里不住发出嘶嘶声的老头、老头的溺壶、又响起的座机铃声、被愚弄的救护车。这些人间正道被包裹在凝固的油里,如琥珀般温存,似星斗般闪亮。
他吓得把卡片全部扫下桌面,夺门而出,再回家时,卡片已经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他以为这一切,是自己擅自停药的结果,于是去了一趟医院,社保卡乖巧地帮忙省下大半挂号费。拿着导诊单,项目信息罗列得明明白白,眼动检查、脑功能成像检查、心电图、症状自评表……每完成一项,医生会归还导诊单,附上一张密密麻麻的分析报告,陈实站在走廊上,看见导诊单上已完成的几行被圆珠笔粗鲁的划去,想到上幼儿园时的六一活动。每班教室被布置成不同的游戏房间,小朋友每人一张小卡片,玩完一项就可以盖一个小红花。
过了很久,他才偶然在一个饭局上,也就是这个饭局上跟朋友提起这件事,在酒精的作用下,他愈发口无遮拦。他说到,自己曾经怀疑,卡片其实就是宇宙的横切面,是一个个断裂的时空。一定有一张最初的卡片,在这么多年的流调里不知不觉地消失,以至于这些卡片都是它的分身:它只是缩短了自己的生命周期,以取得数量上的无穷。
在医院的走廊上,除了幼儿园,他还想到自己住过的那些酒店。他亲身测试过无数酒店,有服务的没有服务的,他意外地发现正规的连锁酒店比其他所有都更能让自己提起欲望,也许是所有环节都需要卡——大门,电梯,房间。“就像那句话说的,”他说,“房卡是卑鄙者的通行证,房卡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众人或卑鄙或高尚地笑倒。只是酒醒后,谁也不再记得这件事情。上弦月形状的胃袋被各种成分的汁液胀得圆圆满满,盛饱了生命最原初的欢愉。陈实也不再计较那些飘渺的过往,他悄悄地打开手机,起身去前台结账。世界已经彻底进入了编码时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