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还没分别就说了拜拜。
日子人的生活方式就是过日子,消遣着接踵而来的明天。直到未来降临。
回到宿舍的前后脚功夫,新舍友也洗完澡回来了,就是那个最近想转物理的工科学弟。他上来就指责我们出去吃饭不带他。我说我们是去跟原来的室友一起吃饭,邀上你才怪了。他一听这话却突然来了兴致,装傻充愣似地凑上来问:“原来的室友?女的吗?”
我感到不可思议,打开电脑,开始写豆瓣日记。
今晚,一直在上海律所实习的周老师回来了,请我们吃饭,郑老师在鼓楼准备考试,就只有我和梁老师赴宴。见到他,还是老样子,冬季赶场子穿搭,防风外套里着一身正装。他见了我们,也是老样子,非常“江浙人”地一路笑来,告诉我们他涨了工资。“猜猜看”的过程省略,总之就是日薪从200涨到了350,因为老板不忍心继续按照行业标准和法律法规的折中方案剥削这位高材生。周老师开心极了,我却仍然是不怀好意地揶揄他:“老板放屁的时候崩出来一点屎,给你尝到了。”
这句玩笑话算是用典,周老师过去常跟我说,“钱难挣 屎难吃”。我是在提醒他不忘初心。
周老师笑得更开心了,他不会介意的,因为他不会一辈子都是实习生。相比之下,今天中午我跟小韬、菜皇交流毕业论文的时候,彼此之间的批评就很留了些分寸,因为做的方向、方法都不一样,排除掉我这个学术逃兵,他俩可能还要在各自的方向上做一辈子。
说回这顿晚饭,周老师在我的打听下透漏了不少律所趣闻,因为我很好奇他的未来。他说那里面分好几个等级的律师,初级中级高级,初级里又分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我忍不住打岔:“嗬,九品中正制啊!”
他接着说下去,告诉我各个层级的薪水,处于这些岗位的同事们又是何许人也。“干到年薪百万那一级要多长时间呢”,我又忍不住问了个最俗的问题。周老师说大概要七、八年,如果足够优秀。我跟梁老师听了心里都没什么实感,他学哲学的,我学社会学的,从来就没碰过钱,对钱不感兴趣。梁老师说:“我靠,这不比做学术来钱多了?”
我笑笑,提起茶壶给梁老师添水,不小心泼洒出不少。周老师大笑我笨拙,然后见我提着茶壶转而给他斟,又蜷起两指轻扣桌面,向我展示他新近染成的社交礼仪。还不忘移开贴近茶杯的手机。
接着周老师还跟我们聊了他当下的工作环境。很骄傲地说现在很早就能下班了,七点以前。上班时间呢?按规定是十点,但律师们通常十点半以后才陆续到岗,十二点就吃午饭。我对这一点还蛮惊讶的,但周老师说他们是任务导向,上下班确实灵活,老板还鼓励他请长假,自己的事处理完了再回来工作。我并不了解职场,只是晕晕乎乎地感叹:“原来产值高的岗位都是不卡出勤的吗?”
周老师不这么想,只说是他们的业务类型不算很紧迫,老板也不怎么鞭打快牛。后者是跟老板的性格有关系,有的老板自身的工作能力强,就看不惯慢半拍的下属,但周老师的老板显然不是这样。
转换一下攻守方,周老师又问我们的情况,他很确定的是梁老师读完五年的直博还会做学术。但梁老师却很云淡风轻地说,可能不做学术了,从政也有可能。我们都晕了。我其实是被“从政”两个字打蒙了,我没想到“做公务员”还可以被“从政”概括的,但我佯装淡定。周老师显然更吃惊,问东问西,梁老师却回答得很镇定,好像真的已经认真考虑过了。他告诉我们读完博士起点并不低,更何况直博只要五年,出去还更年轻一些。我对此毫无概念,只知道晋升最怕卡年龄,现在又追求年轻化,好像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但我们无疑都很遗憾。我一直都相信,梁老师是能在学术场作出改变的那种人。虽然我给旧舍友班子的称谓里后缀都是“老师”,但“梁老师”却是最接近真实的。我们都很遗憾。
我则不同,虽然我也说我现在不想做学术了,不想读博了,但朋友们都好像很久以前就从哪里得知了。周老师问我原因,我只说是感到无趣,不想假装做些有益社会的工作。其实中午跟韬、菜聊了好多,关于未来的讨论,在这里我就三两句话总结了,但那时却是被菜皇揪着问了好久。菜皇说我明明可以只把学术当成工作,再从剩余的生活里寻找意义感。可是我做不到,我没法永远就这样捏着鼻子喝苦药。我说我不想读书读到三十岁出来再从青椒做起,我看到我们院里那些青椒的精神状态我都心疼。吞在心里没说的是,我早就对学术生产感到乏力了,每次水论文我都很疲惫,并不感到满足。可能学术这条道路是适合菜皇、适合小韬的,他俩的未来规划都是出国读博再回国任教,这很好,我也很希望他们能做好,但这好像不太适合我,也不太适合胡萝伯爵。
言毕,他俩也没啥可表态的了,尽管我还是回答不出来“那么你要做什么”这样的问题。以前我只设想了“读书-读书-读书-教书”这么一条路,还没想过其他的。尽管他们这些天给我建议了不少,什么选调啊、高中老师啊、网络博主啊等等,我却一概不太感兴趣。直到小韬突然声称找到了最适合我的工作,他很认真地说:“退休,怎么说?”
实在是很巧,我前两天也想到过,我这种日子人最适合退休了,他却在我发豆瓣之前抢答了出来,还很诚恳地建议我去澳门买养老保险。我笑笑,但言归正传,我还是极有可能过最传统的一生,所以迷茫和虚无可能只是我人生中短暂的一个空窗期。“或许我毕业之后突然就结婚了?”,我这么说,他俩也不惊讶。或许不久以后我就会被日子推着走,我总会稀里糊涂地找份工作,以此维持日子的局面。或许吧,或许。
这是中午的事了。
吃完晚饭,周老师还要去赶场子,我们走出餐馆就道了别。但周老师好像也并不是很赶时间,我们就这样沿着共同的方向继续往前走,有些尴尬地沉默不语。直到岔口出现,梁老师又跟周老师说了声拜拜,周老师走在前面,如往常一样入了定,好像没有听见。
我更大声地说:“拜拜!!”
周老师回头挥挥手,跟我们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