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7)
“咚”
窗外传来声巨响,吓得我从椅子上跳起来左顾右盼,发现空调外机上正站着一只把自己撞晕了的傻鸽子。它的小脑袋定着不动,像是还在眼冒金星,稍往前迈步就会晕倒的模样。我打开窗户,把它揽入怀中,认出它是我养的鸽子中的一只。它通体洁白,就在脖子上点缀着褐色的毛,像是戴了串项链。
“傻家伙。”我轻轻地抚摸它,它也看着我,“都搬家三个多月了,怎么还找不对地方啊。你要是参加比赛,那肯定是倒数第一,看奶奶不把你宰了炖汤。”
它开始咕咕叫了,像是在反驳我。
“你想我啊,”我贴贴它的额头,“原来你是来看我的啊,那你和我玩会儿吧。”我把它放在地面上,看它在屋里稳稳地走起来,时而转圈,时而停下看我,似乎已经完全恢复了。我又等了等,发现它已经有些不耐烦在小屋子兜圈子,开始扑棱起翅膀,就又把它抱起来。
“走,去天台喽,送你回家。”
拐向天台的楼梯,我就被迎面跑下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操。”对方嘴里骂骂咧咧。
“什么玩意。”第二个人说。
“真晦气。”最后一个声音也从我面前擦过。
我从角落里走出来,看看怀里的鸽子,它好得很,眼神机警,在刚才的冲撞里没受到影响。我不知道那几个男孩子是什么人,只是莫名地不安,快步走上天台。然后,我被眼前见到的场面惊呆了。赤身裸体的人在天台上像打醉拳般地晃动着,颀长的背影泛着青色的光,就算没看到他的脸,我也能认出他是谁。我把鸽子放飞,它扇动翅膀飞起又落下,紧跟在我脚边。我脱下自己的外套从后面裹住他,他猛地转身,拳头的风声向我的耳畔袭来,我也没躲闪,就被他重重地打在了颧骨上。就算眼前短暂地黑蒙了,我也固执地把他揽进了怀里,贴着他耳朵安抚道:“是我,是赵晨鸽,不是别人。”
“赵晨鸽。”他用几乎听不到的沙哑嗓音重复道。
我眼前的黑逐渐消失,但我宁愿它持续的时间更长些。“是我。”我上下打量他,强迫自己判断他被伤害的程度,好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
“赵晨鸽,”他的脸上绽放出灿烂笑容,“是你啊,你怎么来啦?我在天台上等了你很多天,你怎么都不出现呢?”
“在瞳,他们怎么伤的你。”我看到深褐色的血水正从他大腿的内侧往下流。
“你说谁?什么伤?谁受伤了,”他的眼神开始涣散,“冷,你得多穿衣服啊。”说话间他靠向我,向地上滑去,昏了过去。
“操,廖在瞳。”我在天台上无助地嘶吼一声,“你他妈别给我睡啊。”只能先把他抱回家,再打急救车电话了。我把他横着抱起来,下楼,艰难地打开屋门,安置在我的床上。我有点慌乱,一时想不到急救车电话是110还是120,就去翻父亲的急救箱,那里面的小卡片上赫然写着120。拨通了电话,说明了自己的位置和情况。对方安抚我说他们很快就到,让我照顾好患者。
我放下电话就跑去查看廖在瞳的出血情况,从他下体汩汩流出来的血已经把我的床单染红了一大片。我崩溃了,这可怎么办啊?我把几件干净的棉质衣服从衣柜里取出来,挤在他两条大腿的中间,但我知道这没什么用处,他的伤处在身体里面。
我走到电话旁拨了父亲的手机,祈祷他没在全情投入地教课,能听到。拨号音响到第三声,他接了起来。
“爸,”我没等他说话,“救命啊。”
“怎么了?”他急了,“晨鸽,怎么了?别着急,好好说话。”
“在瞳,在瞳要不行了。”
“你在哪?在瞳怎么了?”
“我们在家里,在瞳受伤了,不停地出血。”
“叫救护车了吗?”
“叫了。”我声音抖得厉害。
“好儿子。”他顿了一下,“我现在就回家,救护车来了,你就陪着在瞳,跟着叔叔阿姨们去,我肯定能找到你。”
“好的,爸爸。”
说话间,有人推开了大门问道:“是这里打的120吗?”
“叔叔是我打的。”我走过去,把完全没锁的大门敞开,“在里面床上。”
“好的。”一位粗壮的医生推着平车走进来,跟着另一位高个子的医生,“别着急,小伙子,会没事的。“他们先后安慰我,利落地开始检查床上毫无血色,一动不动的在瞳。
“抓紧时间去医院,”高个子医生迅速地检查完,示意对方转运,他们配合默契,没有多余的动作,也没有多余的话。廖在瞳洁白柔软的躯体像石膏制成的少年睡像,被他们搬运到平车上。
“你得跟我们走,我们去最近的北医三院。”
“好的,叔叔。”
他们推起平车,我紧紧跟着,其中一位突然转头看了我一眼,说道:“去穿个外套,小伙子,你这样会被冻坏的。”我才发现自己上身只穿了件背心。我转回屋抓起自己的羽绒服,又赶上了还在等电梯的他们。此时,虽然心里还是焦虑不安,但比起刚才镇定了很多。我想着廖在瞳晕倒前对我说的话,“我在天台上等了你很多天,”嗓子就完全堵住了。闪烁着的急救车车灯,点滴瓶里晶亮的液体,监护仪上持续跳动的绿色信号,在瞳冰冷的手,都恍惚却尖锐,我被深深刺痛着。
到了医院,载着在瞳的平车直接推进了急诊,急救车上的高个儿医生和医院里的医生紧张地交待着什么。我守在在瞳身边,就算旁边环境十分嘈杂,也完全没在意,我握着他的手,仿佛同乘一条飘摇的小船。就在这时,层层人头的尽头出现了四处张望的父亲的脸。
“爸。”我高声喊道,瞬间被吵嚷的人声淹没了。
但他敏锐地感受到了我,看向我,随即奔了过来。
“好儿子。”他艰难地绕过或坐或卧的人,过来抱住我。“你没事吧?”
“晚了。”
“什么晚了?”
“我发现在瞳的时候,他已经被他们打坏了。”
“别着急,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我把前后经过尽可能简短地说给他听,他皱起了眉头。就在他还思虑的时候,医生和护士走过来,推开了我们。他们暂时把在瞳周围的帘子拉了起来,我们被隔在了外面。
“而且,”我犹豫再三后还是决定把我看到的全部说给父亲,“在瞳好像是女孩子,但好像也不是。”
“什么意思?”
“我检查他哪里受伤的时候,看到他的胸都发育了。”
父亲一脸错愕。“你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他就对着我啊。但是,下面长得和我一样。”我吞吞吐吐地终于讲完了。
他长叹了口气,说道:“等等吧,我在过来的路上给你们班主任打了电话,让他通知在瞳的家长过来。再等等看。”
“爸,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傻儿子,你都急坏了吧。你和我通着电话人家急救车就上门了,你当时没挂电话,我什么都听到了。”他再次紧紧地抱住我,宽厚的羽绒服也隔不断从他身上释放出的温热,“我傻儿子没事就好。”他嘀咕着。
“廖在瞳的家属在吗?”
“我在。”我从父亲的怀抱里挣脱出来,跳到医生面前。一脸疲惫的女医生上下打量我,然后看向我父亲,她问道:“和病人什么关系?”
“我儿子是廖在瞳的同学,最先发现他受伤,跟着急救车过来的。”
“有直系亲属过来吗?”
他环视了四周,为难地答道:“目前还没有,不过我们已经通知了。”
“他目前情况不太稳定,您抓紧催孩子的爸妈过来,我们打算做急诊手术,争取一个小时内赶过来签手术同意书,可以吗?”
“好的,好的。”父亲连声答应着,边说边比划让我守在原地不动,他去找个公用电话。
“大夫,他有救吧?”我回转身问女医生,她刚要进到帘子里面去。
“我们尽力,你也别着急。”她蜻蜓点水般地安慰了我,就钻了进去。这之后我推着廖在瞳的平车送他去拍了CT,帮医生送了血样,还协助医生把他转入了急诊监护病房。在病房门口,女医生叫我留步。“小伙子,你在这等吧,有消息我们会出来和你说的。”她难得地对我浅笑了下。
我全身脱力,靠着墙坐在了地上。脚步声杂沓地从走廊的尽头传来,我先看到父亲结实的身影,他后面跟着显出疲态的孙老师,在他身后跟着一位四十岁上下的白净女人。这女人和医院的环境过于协调,先开始我还以为是医院的服务人员,后来看清的样貌,才意识到她是廖在瞳的母亲。
她梳着利落的齐耳短发,脸上虽然苍白却没有惊惧的神色,那淡薄的、游离的神情说不上来的怪异。但我想是我先入为主了,我以为会在那个穷苦的家里折磨殴打廖在瞳的母亲定是个歇斯底里的疯子。
我在他们还没走近的时候,就跳起来按响了和病房里对话的按钮。
“喂?找谁?”
“廖在瞳,廖在瞳的妈妈在了,医生刚才说过要找她的。”
“好的,知道了。”里面挂掉了。
她靠近门口,站定,看向我,目光对视的几秒钟里,同样如鹿般澄澈的眼睛透出含蓄的谢意。然后她低下头,默默等待着。孙老师和父亲就像被她传染了似的,动作安静,连喘气都不敢大声。
门打开了,不是刚才的女医生,而是穿着绿色短袖和长裤的男医生。“廖在瞳的家属在吗?”他喊道。
“我是他妈妈。”她进前一步。
“我是普外科的于大夫,干勾于。我刚被急救室叫过来会诊,也看了孩子之前在我们医院治疗的手术记录。4岁的时候做过睾丸下降固定术和尿道下裂修补术,对吧。”
“是的。”
“后来没再带孩子过来看过?还是去别的医院看了?”
“后来就没钱了,而且他也挺健康的。”
“您心挺宽啊,您就没发现青春期之后孩子乳房发育的事?”
“是长胖了点。”
于大夫被她云淡风清的口气弄懵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只知道在瞳是男孩,就是比其它男孩多个子宫。”
“可不只是子宫,还有阴道,虽然是闭锁的,而且4岁的时候睾丸下降固定术只做了右侧的隐睾,左侧的是卵睾。卵睾,当时的医生没和您解释?还是时间长了,您就忘了。”
“我知道,我记得,我还查过书,就是睾丸里有卵巢组织。但他的染色体核型是46,XY。他就是男孩儿。”
“对,既然您想得这么明白,为什么不在青春期前帮孩子把性别选择了,然后把不需要的性腺切除掉?”
“他是男孩儿,这些事得等他长大了自己决定。”
于医生,孙老师和我父亲三个男人都从她的回答中听出了偏执和荒唐。三个男人瞬间交换了眼神。
“现在的问题是,您又要面临这个选择了。廖在瞳的月经应该已经来了很长时间了,因为阴道闭锁,所以一直积存在他发育得也不怎么好的子宫里。今天外伤后子宫就破裂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要开腹进去探查,当然我们也请了妇科的医生来协助。如果子宫的情况不理想,能不能接受我们切除它?”
“廖在瞳是男孩儿------”
于医生非常不耐烦地打断了她:“没说不是,什么性别已经不重要了,您就说留还是不留子宫,想明白,然后把手术知情同意书签了。”他把一沓纸塞到她手里,往后退了一步。
“在瞳妈妈,现在最关键的是救命,”孙老师用非常温柔的语气劝解道,“医生们肯定会选择最佳方案的。而且您不是也把在瞳当男孩子养的,所以和医生说的没矛盾啊。”
“阿姨,在瞳是男是女,真地那么重要吗?比起他也是一条命还重要吗?”我走过去问她。
“当然重要,”她斩钉截铁地说,神情坚毅得宛如即将出征的圣女贞德,“小伙子,还有你们几个大男人,你们觉得生来就是个男人这件事不重要吗?”她依次看着环绕在她身边的四个男人,眼中迸射出天真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