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林-动画电影:寻找个性化和人格化的形象
杨晓林-原载:《文艺报》2012年7月4日第4版。(本文为《好莱坞动画电影导论》第十五章节选)。
好莱坞动画电影在世界电影市场上的所向披靡,在中国市场上“肆虐”,让无数的中国动画人、观众、以及文化产业管理者羡慕嫉妒恨。中国动画在自家门前屡屡折戟沉沙,沦为好莱坞巨无霸动画电影的炮灰,这无论如何都是国人的几十年来的一个难言之痛。对比好莱坞,中国动画电影问题多多,而角色形象的问题尤为突出。
早期好莱坞动画的角色性格比较单一,善恶分明,外在造型上脸谱化和类型化现象特别严重,但其概念化的设计和童话神话中的人物形象比较吻合。但是近年来,人物形象趋向多元化、复杂化和个性化。处于善恶边缘上的人物,有瑕疵有缺点的人物日益成为主角,人物的心理刻画也是相当深入。
如《功夫熊猫》中阿宝被塑造成了一个喜剧化的凡人英雄,他贪吃好玩,笨拙可爱;《虫虫特攻队》中外表毫不起眼的蚂蚁——菲力,被蚁群视为祸害,最终,它以勇气和才智成为英雄;《海底总动员》中父亲马林是一只饱受嘲弄的小丑鱼,为了拯救儿子,它可以战胜种种困难,穿越其他生物都不敢涉足的深海,赢得整片海洋的尊重;《战鸽快飞》中的英雄恰恰是那只连飞行都困难的幼年白鸽;《四眼天鸡》中拯救整个星球的是一只体型瘦弱的小公鸡;《小鼠大厨》中的小老鼠和小厨师,厨房中的每一个人,包括大厨、女厨师,甚至美食家都是性格复杂得有缺憾的人物;《超人总动员》生活在普通人当中的超人们正遭遇着中年危机。在《鲨鱼故事》、《快乐的大脚》、《天降美食》、《拜见罗宾逊一家》、《冰河世界》系列中角色亦是如此,其缺点和生活中的“我们”很相似。
这是好莱坞动画电影由原先的来自童话神话、高于现实、浮在空中、表现公主王子和贵族生活,向反映现实生活、反映底层小人物的喜怒哀乐转化的必然结果。如果说早期的以迪士尼为代表的好莱坞动画中的王子公主类的豪奢生活和浪漫爱情,提供给观众的是一种压抑在心底无意识中的臆想满足的话,那么当下好莱坞动画中的并不完美的平民小人物的各种苦恼则让观众很快就会对号入座,产生认同感。
中国动画中多复仇故事,这和中华民族历史上屡受异族欺凌,历史传记和小说神话中多宫廷喋血的内容有关。作品的主人公大都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从早期《铁扇公主》和《大闹天宫》中的孙悟空、《天书奇谭》中的蛋生、到后来的哪吒、沉香、梁山伯、红孩儿、张嘎、兔侠、核桃、岳飞、杨子荣等无不如是。由于代表正义和被侮辱被伤害者的主人公大都担负着血海深仇,担负着雪耻报仇保家卫国,拯救黎民百姓的重任,因此角色出身往往“根正苗红”,往往都是天赋异禀,在造型上也是一副仪表堂堂的英雄像。他们大都能得到异人指点或高人相助,往往都比较虚心好学,懂礼貌,爱国爱家爱天下。作为英雄或者说是要长成的英雄,他不能如好莱坞动画中的人物一样是街头混混——如《小姐与流浪汉》、《阿拉丁》、《魔发奇缘》、《兰戈》的主人公,不能有先天性不足,如贪吃愚笨的熊猫阿宝(《功夫熊猫》),像假小子一样在家中把事事都搞砸的花木兰(《花木兰》)和身体畸形的卡西莫多(《钟楼驼侠》),也不能沉沦如《狮子王》的小狮子,邂逅两个脑子不灵光的朋友,沉浸在无所事事饱食终日的欢乐中,乐不思蜀。或者出身即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异类如《小鼠大厨》、《泰山》中的主人公。
而红色动画往往讲述的是聪明机灵的儿童团员、红军小战士或者小八路与愚蠢的“蒋匪特务”、日本鬼子之间的斗智斗勇。结局一般都是封闭式的——小孩子的胜利和大人的失败!小孩子如何玩弄大人于股掌之上是影片的看点,这种“小鬼当家”故事的谜魅就在于展示“老鼠戏猫”般以弱胜强、以智胜力的过程。其喜剧性和看点也就集中于小孩的顽皮、机智,以及恶作剧的屡屡成功,童趣化和游戏性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在红色电影中,由于要突出小孩们的“根正苗红”和“苦大仇深”,实际上就要表现其早熟——心理的成人化,这在一定程度上就限制了童趣和“孩子性”的表现,其补救方式就是常常通过成人的愚笨来衬托小孩的聪明。
如《闪闪的红星》,为了电影的趣味性想设置一些符合儿童特征和心理需求的看点,如潘冬子弹弓精准,而胡汉三匪徒射击水平却非常差,几乎“弹弹虚发”。如“党的九十周年的唯一的一部动画献礼片”《西柏坡》中,小英雄们被成人化、睿智化、帅哥靓女化。非但如此,这些儿童团员还都被“高大全化”。角色设计因为因袭了60-70年代的塑造人物的概念化模式,性格单调,毫无个性。而将国民党特务高度地丑恶化、呆滞化和脸谱化,智商远低于几个小孩,这些都是50-60年代红色经典中反派的一贯设定。
与大陆不同,并无多少政治重任在肩的香港动画呈现出另一种景象。如麦兜电影系列的成功,恰恰不是因为麦兜猪的英雄主义色彩和非凡的业绩,而是它的草根情结和凡俗心态。
此外,亦正亦邪的反角也是好莱坞动画一个非常吸引人的现象。如《金银岛》中的盗贼头子生化人希尔佛,《美女与野兽》中的王子,《怪物史莱克》中的史莱克,《变身国王》中的国王,《玩具总动员》中的大熊玩具,《卑鄙的我》超级坏蛋格鲁等都是这么一个“变好的坏人”,他们性格复杂,焕发着无限的魅力。而中国动画中主要角色太呆板,缺少童趣,亦正亦邪的反角几乎缺失,这是由于动画宏大的主题和政治使命所命定了的。
中国动画电影的形象问题是与中国动画的历史语境和惯性密切相关的。纵观中国70年来的动画电影发展历程,动画电影和政治走得很近。和社会意识形态大变化几乎呈现出一种共振的状态,其工具性和宣教性所蕴含的深层次的政治话语,常常通过历史故事和神话题材这样的外壳来予以表达。
神话题材的《铁扇公主》(1941)表达的团结战胜敌人的主题与上个世纪40年代全民抗日以求得民族战争的胜利密切相关。《大闹天宫》(上1961、下1964)、《孔雀公主》(1963)也是与60年代二元对立的阶级斗争的政治现实同调,而《哪吒闹海》(1979)中的四海龙王无疑在隐喻着祸国殃民的“四人帮”必遭失败的可悲命运。其后的《天书奇谈》(1983)、《西岳奇童》(上1984)、《倔强的凯拉班》(1996)、《小倩》(1997)、《宝莲灯》(1999)继续着80年代延续至90年代的反抗封建专制统治和强权压迫,争取个性自由的主题。
进入新千年,动画电影对现实,对普通人的生活间接地有了一定程度的反映。《小虎斑斑》(2001)、《红孩儿大话火焰山》(2005)、《虎王归来》(2010)倡导的是新千年以来在世界范围内受到广泛关注的生态保护主题,甚至在《红孩儿大话火焰山》中对中国当代家庭问题,如女性下岗抱病在家,丈夫游手好闲嗜赌如命也有了一定程度的影射。但总体而言,以武侠、历史、神话为题材的动画电影对现实还是架空的,也就是说对当下的现实生活是视而不见的,一直在编造臆想和梦境,如《龙刀传奇》(2005)、《勇创天下》(2006)、《魔比斯环》(2006)、《勇士》(2007)、《风云决》(2008)、《喜洋洋与灰太狼之牛气冲天》(2008)、《麋鹿王》(2009)、《兔侠传奇》(2011)、《少年岳飞传奇》(2011)大都和现实不搭调,都在讲述一个少年如何成长为英雄,其套路就是正邪斗争的惯有模式,忠良或正义者蒙难,少年发誓报仇,拜名师学绝技,最终打败邪恶,升格为英雄。其中武侠风范和花样翻新的动作看似层出不穷,实则千篇一律。
而两部科幻动画电影如《魔比斯环》(2006)、《超蛙战士》(2010)欲与世界市场接轨,师法美日却不得其要领,讲述的还是中国式的复仇和保家卫国的故事,角色皆为怪力乱神,与现实完全无关。
人物形象要个性化和“人化”,而不是神化和不食人间烟火,这是世界商业动画角色塑造的大势所趋。这是一个个性化的时代,也是一个人人都可成为英雄,也能创造非凡业绩的时代。只要努力,每个人都可实现梦想,而不是被选定了的,是天赋神授的。中国民主化的进程推进已经百年,但对伟人圣人的顶礼膜拜至今绵延无绝,这是中国动画主角没有平民化、凡俗化形象的深层原因。在世界日益成为一个大的地球村的今天,这样短视的动画理念越来越成为中国动画电影发展的桎梏,必须有一个脱胎换骨式的理念革命中国动画才可摆脱人造的枷锁。
在美国动画虎踞中国的银幕,日本动画雄霸中国的网络和荧屏的时代,以“拿来主义”的态度学习好莱坞,“师夷之长技以制夷”,以中国豪华巨制中个性鲜活“人化”动画形象,对阵好莱坞的“巨无霸”电影中凡俗化的动画形象,不但必要,而且必须。
(杨晓林,同济大学电影研究所执行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