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对同一题材的处理（三）——纳斯塔霞

纳斯塔霞在西方绘画中是一个常见的人物。在艺术家们的认知中，纳斯塔霞是这样一个女人：她首先是个罪人，失足的女人，甚至妓女，并且曾因这个身份被公开羞辱，人们将她绑缚，要用石头砸死她。除此以外，她显然是个神经质的，甚至疯疯癫癫的女人，因为她曾经被鬼附身。虽然书上从来没有说过被鬼附身的人是什么样子，但可以想象症状大概是一种精神上的疯癫。并且，纳斯塔霞身上附的是七个鬼，注意7这个数字，和中国古代的9一样，不一定是实指，可以泛指多，身上附着七个鬼，是指她陷入的，或者纠缠她的罪孽无穷无尽。最后，经过拯救和忏悔，纳斯塔霞又几乎是历史书里最虔诚的人。她在最后一夜时将珍贵的油膏抹在别人的头发上，她用眼泪为别人洗脚，她亲眼见证了 的殉难和复活，那件事之后她选择在洞穴中进行最严格的苦修。

其实，上面这些故事是不是都在说纳斯塔霞，存在很多争议，但艺术家们希望这些故事都汇集在一个人身上，甚至不止是艺术家。历史书中从未说过，那个被大家抓住，要用石头砸死她的女罪人就是纳斯塔霞拉，但格里高利就曾公开说过，那个女人就是纳斯塔霞。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历史上不一定有“这个纳斯塔霞”，但艺术史上有她。我们喜欢纳斯塔霞，因为她的故事让画家们可以把美丽的身体，狂乱的情感和动人的虔诚汇集在一起，这些相互冲突的元素具有强烈的戏剧效果，并且这种戏剧效果非常适合以绘画作品的形式来表现。

最初，纳斯塔霞在艺术品中的形象是一个身披兽皮，甚至长满长毛的女人，在倡导禁欲苦修年代，就出现了很多这个形象的纳斯塔霞。

不过，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家们对此就已经不那么感兴趣了，早在1320年，乔托绘制《隐士给洞穴中的纳斯塔霞送披风》时，看似在表达洞穴中的纳斯塔霞的清苦，但其实画家真正意欲表现的是雪白的皮肤与那一头金发。将画面边框上的金色与纳斯塔霞头发的金色一对比，我们就发现头发的金色饱和度更高，更明亮，并且画家刻意将纳斯塔霞周围的事物都用黯淡的色彩来涂抹，隐士递过来的红色披风也被刻意地降低了颜色的饱和度，画家以此使得纳斯塔霞的美丽尤其耀眼。

这种关于一位隐居洞穴的美丽金发女子想象一直持续到19世纪后期，比如法国画家莱菲博瑞创作于1869年的这幅《洞穴中的纳斯塔霞》。

这幅画中没有任何与纳斯塔霞的故事相关的元素，除了标题。莱菲博瑞是一个喜欢画美女的作家，他的《奥菲利亚》、《朱迪斯》等也是如此，都刻意清除了与这些女性相关的元素。这似乎就是他的特点，相比于故事，他更关心美丽本身。不管这些女人经历的是怎样的故事，都同样的忧愁、丰润和美好。可是，当我们看到“纳斯塔霞”这个名字时，是否立刻就认为这位女郎的姿势表明她正承受着强烈的痛楚呢？是否认为这是一个因自己的美丽而犯下罪恶，于是独自躲在洞穴中悲泣的女子呢？词语背后的意蕴是否在影响我们对画面的感知？

我们再来看看非常善于表现女性之美的画家提香笔下的纳斯塔霞。

这幅画创作于1555年左右，属于文艺复兴时期的古典绘画作品。画作中出现了那些独属于纳斯塔霞的元素，比如左下角的瓶子。在最后的晚餐时，纳斯塔霞曾用一瓶珍贵的香膏来抹别人的头发（历史书上并没有明确地说这一行为是纳斯塔霞拉所为，但许多人，特别是画家们都默认这珍贵的香膏属于纳斯塔霞），所以，瓶子成了纳斯塔霞画作的必备元素。提香的纳斯塔霞最吸引人注目的是她痛苦的神情。不过我们并不确定这些眼泪的缘由，它们究竟是纳斯塔霞对自己罪恶的忏悔还是因人之死而悲痛呢？画面本身并没有提供明确的信息。但我们似乎感到她此时的痛楚源于身体，因为与她清澈的眼泪和泛红的眼眶同样引人注目的，是那丰盈的肉身。这具沉重的肉身并不像提香笔下的维纳斯那样敞开，它被刻意地掩饰着，以这个美丽女人自己的眼泪和双手为掩饰。所以，那个在莱菲博瑞的画中显得像个陷阱的问题在提香的画中是被明确表达的，美丽本身并非罪恶，但却让人陷入罪恶，这是否是一种诅咒？与维纳斯毫无羞赧地展开的女性肉身不同，纳斯塔霞的身体昭示着肉身的沉重。

在同一思路下表现纳斯塔霞的画家很多，比如西班牙的格列柯，下面是他分别创作于1576和1580年的《悔悟的纳斯塔霞》。在格列柯的画作中，主题被明确了，这不仅仅是悲痛中的纳斯塔霞，这就是因为罪恶而痛悔的纳斯塔霞。

格列柯是为西班牙绘画奠基的艺术家，他原本是一位希腊人，三十六岁时来到西班牙，成为西班牙文艺复兴的代表画家。格列柯与他同时期的提香风格完全不同，他的一些画作带有魔幻色彩，并且几乎没有我们常见的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作品中那些丰润的女性，华贵的衣饰和鲜艳的颜色。不过，虽然格列柯画了很多纳斯塔霞，但相比于提香，他的画显得不那么尽如人意。仔细观察提香的画，我们会发现有一抹光线笼罩着纳斯塔霞，这光线正反射在她的眼睛里，并且这光线只笼罩着她，她周围的世界则处于黑暗之中，但整个画面最暗处并不是最远离光线的远景，而是纳斯塔霞本人的后方，她的左胳膊因为黑暗侵袭而颜色发沉。这种对光线的处理使得观画者产生了一种感觉，似乎画中的女子就要被黑暗吞噬，但也有可能那些光马上就要驱散掉黑暗。格列柯的画作则并无这种感觉。

假若我们不那么关心作为一种身体符号的纳斯塔霞，会画出什么样的她呢？卡拉瓦乔画中的纳斯塔霞，其模特是罗马城中一位真正的妓女。

虽然用了一位妓女做模特，但卡拉瓦乔并没有表现纳斯塔霞的身体，他甚至也没有表现纳斯塔霞的眼泪，虽然这幅画名为忏悔的纳斯塔霞拉，但画中的纳斯塔霞正沉入浅浅的睡梦之中。大家注意，画面的右上方，有一道表现光线的斜线。这条斜线与纳斯塔霞的头垂下的方向呈平行，画家利用这条斜线使我们感觉到纳斯塔霞的头在不断向下垂。但是，假如这条线是光造成的，那么，光应该越过她的头顶落在远处，纳斯塔霞应当正坐在阴影里才对呀！可纳斯塔霞就是被柔光环绕，画面的矛盾暗示着画作的秘密，假如物理意义上的光线并没有落在纳斯塔霞的身上，那么，映亮纳斯塔霞的光是什么呢？那是否意味着她在睡梦中的忏悔被接受了？还是像我看这幅画时所猜测的，她是否，已经在睡梦中悄悄地死去了？

除了这幅，卡拉瓦乔还画过一幅非常有趣的《狂喜的纳斯塔霞》（1606）。这幅画中纳斯塔霞的脸上再次印上了死亡的阴影，注意画面左上方那一团模糊的光晕，被它映亮的纳斯塔霞的脸却呈现出发青的颜色。卡拉瓦乔曾画过一幅名为《生病的酒神巴克斯》的画，那是他重病时在疗养院中画的自画像，上面的小男孩就是这样一副脸色。不过，除了这难看的脸色，画中的纳斯塔霞给人最强烈的感觉是，她似乎正沉浸在一种幻觉中，那幻觉一定不是平静、甜蜜或幸福，但她沉溺其中，甚至要逃离生命。

拉图尔受到卡拉瓦乔的启发，绘制了两幅《纳斯塔霞》。拉图尔笔下的纳斯塔霞，有一种雕塑般的质感，那比卡拉瓦乔更深的暗隐加深了纳斯塔霞的忏悔的沉重感，但他的画并不像卡拉瓦乔那么具有戏剧性。

除了悔悟，也有画家喜欢表现纳斯塔霞的信心。

1827年，海耶兹创作了《用眼泪和头发清洗的纳斯塔霞》。画作中描绘的画面书上并没有记载，但历史书曾分别提到纳斯塔霞在最后一天时为人洗脚和以及纳斯塔霞是亲眼见证者之一。于是，就有画家将两个画面重叠在一起。其实这并非海耶兹的首创，意大利的托伦蒂诺的一幅14世纪早期的画作就描绘了这样的场景。不过，海耶兹将亲吻脚变为了用头发擦拭脚上的血迹，这赋予了整个画面强烈的戏剧效果，两幅画中，纳斯塔霞的神情都并非悲伤，而是难以言喻的安详和温柔，似乎不觉得人已经死了，我们难以想象，她此刻的安详和温柔，究竟是因为无以伦比的信心，抑或仅仅是，悲伤得发了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