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港湾的食堂

从初中开始，同学间就产生了将一些校外餐饮区域称为食堂的启蒙思潮。巷议中，理想的食堂首先不能离教室太近，因为遛弯儿是吃饭的必要步骤，不遛弯的饭没必要吃，于是嵌在教学楼里的校办食堂不能作数；其次饭不能太难吃，得差不多，这就再次排除了校办食堂。此外，食堂附近要有卖饮料或甜品的铺子、卖杂货的小店，以及报刊亭或书店。最好还得有游戏厅、玩具店，以资放松心情。

这个看似挑剔的概念，实际仅仅临摹自我们的初中校门口。

中午出校门，首先看到的是一爿罩着贴满黑体字玻璃罩的早点摊。鸡蛋灌饼一块，肉串一块，烙饼卷粉肠及鸡蛋两块，煎饼两块。两块即是每天的零用钱总额了。我一般会选择鸡蛋灌饼或一根鸡肉串果腹。另外一块，则用于饭后同友人凑到三块，合伙去旁边商业街的包机房换取幽游白书魔强统一战的半小时宝贵时长。半小时能有多少快乐呢？多年后有友人告诉我他愿为半小时的快乐付出不含小费的多达九十美元的税前金额。错愕之余，我直观地忆起了二十一世纪初丰台区昏暗的包机房内浦饭幽助与戽愚吕弟力竭时的喊声，大抵同样争分夺秒、撕心裂肺。这喊声在只吃了一套鸡蛋灌饼或一根鸡肉串的饥饿感中来回反弹，如雷贯耳。“饿啊！”。“呜啊！”

对幽游白书的迷恋致使早点摊右手边的书店成为必经之所。古典的套色印刷术自有其褪色规律，盗版幽游白书封皮的一切斑斓——连同黑底，都随万人摩挲归于淡淡的蓝色与粉色。我的幽白幼功便诞生于这蓝色与粉色。及至初三那年，终于有一家出版社肯再版正品幽游白书了。塑封的书皮、厚实的纸张、焕然一新的权威译文（甚至连“饿啊呜啊”的拟声词也按原字体细心排版！），培养了我对书籍版本最初的讲究。这套书出得不紧不慢，一本接一本摆进了早点摊左手边的报刊亭。然后，随着饥饿感变本加厉，这套书又不紧不慢、一本接一本依照出版速度被我搬回了家，保存至今。写到这里忽然要感谢富坚在17～19卷的草稿收尾，让我提前恢复了相对正常的饮食。

升入高中便搬去了主校区。新地界校门口的一家兰州拉面馆承包了我的午餐。彼时我已狡猾地掌握了不把饭费充进饭卡，而是全部作为零花钱的明智对策。大碗拉面五元一碗，上面撒着星星之火的牛肉粒，若肯多出一元，便可升级为铺满牛肉片的大碗优质面。羊肉串一块，小腰子两块，大腰子四块。丰富的碳水和脂肪补齐了在初中亏欠下的营养，我的身高体重都逼近成年数据了。而蔬菜的重任落在了薄如蝉翼的那几片白萝卜身上，三年不辍，训练了我对白萝卜的味觉依赖。

回学校的路上，会随机刷新一位被我们敬为皮儿爷的特级豆皮厨师。他卖的水煮豆皮与酱料互为最佳拍档。咸、辣、甜、鲜、烫，一旦入口不可谓不醉生梦死，或为“一万小时定律”的现世成果。且一毛一串，童叟无欺。对于三十串起步的我们来说，干吃多少有些味重了。好在刷新点旁就有家卖营养快线的小卖部。由于给料过于实惠，皮儿爷每次收摊，都留下厚厚的一地鲜红，惨似重案现场，这也使他的三轮车成了城管追逐的首要目标。皮儿爷出现得越发少，到高三已成稀客中的稀客。皮儿爷极其健谈，每次都趁我们吸溜吸溜间问东问西。高考前皮儿爷问我们报什么学校，我吸溜着随口胡诌道，怕是大专喽。皮儿爷严肃地告诉我要认真学习，他儿子好歹念了二本。这对白每次想来，羞赧难当。当时的自己真是轻浮至极。想跟皮儿爷道歉，更想吃皮儿爷煮的豆皮儿。希望一石两鸟地与他见上一面。如若不然，那便希望皮儿爷阖家开心幸福好了。

大学怕是懂了我对“遛弯”一事的叶公好龙，报复性地把宿舍、食堂、教室巧妙分布在校园各个角落，使得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任何两件事都需骑自行车，也让校办食堂有了成为我眼中真正食堂的机会。这其中，一家诨名万人食堂的仙人福地脱颖而出。有日常供应的煎鸡饭、西红柿鸡蛋汤，有限时限量的老坛酱肘子，有在攒动的人头面前淡定吆喝“肉末豆腐丝卷饼”的阿姨。每天一万枚被食欲煎熬的胃在这里得到安抚。食堂地下一层是超市，出售芦荟味、草莓味，以及大麦味的大果粒酸奶。超市旁边是一家主营非教材类书籍的书店。在这里购买《国境以南太阳以西》付账时，曾被店主责备应摘下耳机与人交谈，怕是影响一生的说教了。食堂东侧不远处是另一家配备酒吧的书店，南侧则是图书馆。如果说初中校外是食堂观念的雏形，那么万人食堂则是满足了我一切幻想的究极体了。

之后便一路下坡。

比如，从位于山腰的研究生学校门口下坡，是一个十字路口，亦即西拉法叶市的核心区。从亚洲超市过马路即达麦当劳，忍住饥饿再过一次马路，就来到一家越南面馆和一家韩餐馆所组成的美食精华区。这便是我从荒村里拔将军拔出来的食堂了。然而韩餐馆老奶奶供应的免费汤丝毫没有破罐破摔的马虎，不仅用料扎实，盐也调得恰到好处。既可佐餐，也可独立成为饮品。我多少次放下手中的魔兽世界，出门在冰天雪地走上十五分钟，再掏钱买一份辣白菜猪肉炒饭，其实只为喝汤喝个饱。

下坡路上的类似的港湾还有：Fremont的Gyro店-Panda Express-Target-图书馆组合、圣何塞的Shabuway-Tea Spoon-Kinokuniya组合、圣何塞的Valley Fair餐饮区-兔子茶-BestBuy-亚马逊书店组合、西雅图The Ave的Udon-粉猩猩-ShareTea组合、西雅图UV的鼎泰丰-亚马逊书店-商业街散步组合……

念念不忘，津津有味，可细数一下也没什么过分好吃的东西。或者说，让我念念不忘津津有味的并非那些为了好吃而吃的餐馆，而是形成了习惯的、形成了一连串连带动作的肌肉记忆的平凡味道。

……但我还是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