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见》摘录
许多人认为基督教代表现代化与民主,而把佛教和帝制、封建甚至迷信联系在一起。
佛教被视为古老、过时、非民主的事实,但从我个人的观点来说,佛教比基督教更平等、更现代。佛陀曾说:“你是自己的主宰。”还有什么比这更平等的呢?佛陀以这句话肯定了每个人最基本的人权。而大乘教义认为每个人都本具佛性,不是更平等的观点吗?事实上,佛教基本上是非神论的——佛教徒并不相信有个全能之神独裁地控制着一切。
虽然还是有许多优秀的喇嘛,但是也有很多冒牌货。除非你能遇见具足佛教正见而且慈悲的具格藏传佛教上师,他们真正关心众生的证悟,而不只是想号召大群弟子以便获取供养;否则的话,相当容易受到误导。
行之善恶取决于背后的动机而非行为本身。
令人忧心的是,在这个物质主义的世界中,精神层面也物质化了。
也许对于实用主义的中国人来说,要说服他们心灵方面的努力会有利益是不容易的。在经济如此蓬勃发展的当下,人们不愿意浪费时间在心灵层面是可以理解的。
“我们没有勇气和能力善用真正的自由,只因为我们无法免除自己的傲慢、贪求、期待与恐惧。”
演员常忘了自己正在演戏,就像我们自以为是佛教徒,成为佛教徒后,以为自己不再演戏,实际上却陷入另一场戏,还持续在演佛教徒这个角色。
自序
出于自己的野心,我会想象一些改革佛教的主意,想把它变得更单纯、更直截了当、更清教徒式。以歪理歧见来想象(如同我有时会做的),将佛教简化成定性、定量的修行,诸如每日禅坐三回,坚持穿着某种服装,坚信某种意识形态信念。
许多人误以为佛陀是佛教的“神”,甚至在一般认为的佛教国家,如韩国、日本、不丹等,对佛陀和佛教都有这种神化的看法。
佛陀本人曾说,我们不应该崇拜个人,而应崇拜此人所教导的智慧。有许多人也同样先入为主,认为转世、业报是佛教最重要的信念。另外,还有许多这类粗略的误解。
如果一个人接受下列四项真理,他就是佛教徒:一切和合事物皆无常(诸行无常),一切情绪皆苦(诸漏皆苦),一切事物皆无自性(诸法无我),涅槃超越概念(涅槃寂静),这四句佛陀宣说的话,称为“四法印”。“
智慧来自佛教徒所谓具有“正见”的心。但一个人甚至不需要自认为是佛教徒,就能具有正见。究竟而言,是这个“见”决定了我们的动机和行为。也就是“见”,在佛教的道路上指引我们。如果我们能在四法印之上再发展善行,会让我们成为更好的佛教徒。
要成为一位佛教徒,你必须接受一切和合现象都是无常,一切情绪都是痛苦,一切事物无自性,以及证悟是超越概念的。
悉达多的重点是要直探问题的根源。佛教是不受文化所限制的,它的利益不局限于某个特定的社会。
第一章 造作与无常
我们大多数人并不去深思死亡的本质。我们不承认自身与环境都是由不稳定的元素所组成,只要一点小刺激就会分崩离析。
婴儿摇鼓及其他分心物
我们对衰朽的征象已经产生了免疫力。我们告诉自己“不要老想着这些事”,并且用正面的方式来鼓励自己。我们编织梦想,瞄准终身成就。电视和杂志介绍并强化这种快乐和成功的模范让人们去追求,不断地创造新的幻象来引诱我们。这些所谓成功的观念,就是我们大人的婴儿摇鼓,转移我们的注意力。
我们往往也会这么想:当我们死后,世界依然存在。同样的太阳会继续照亮大地,我们的孩子会继承这个地球。但事实上一切都在变动。孩子们不见得一定比父母长寿,而且他们也不见得依照我们的理想生活。
总有一天,我们会“从此过着快乐的生活”。我们深信“解决”的概念。好像我们所有经历的一切,到这一刻为止的生命,都只是在彩排。盛大的演出还没开始。
我们习惯以“你拥有什么”,而不是以“你是什么样的人”来评断他人。
佛陀的发现
他了悟到所有事物、整个世界、整个宇宙都是如此,一切事物都是相互依存的,因此一切事物都会改变。一切万有,没有一样是以独立、恒常、纯粹的状态存在。
无常并不像一般人以为的就是意味着死亡,而是意味着变化。任何事物和另一个事物之间的位置或关系转变了,即使是非常细微的变动,都要依循无常的法则。
悉达多终于找到了一个方法以解除死亡的痛苦。他接受了变化是不可避免的,而死亡只是这个循环的一部分。而且他更进一步地体认到没有全能的力量能够扭转死亡之路,因此也就不会困在期待之中。如果没有盲目的期待,就不会有失望。如果能了解一切都是无常,就不会攀缘执着;如果不攀缘执着,就不会患得患失,也才能真正完完全全地活着。
悉达多从恒常的幻象中觉醒,因此我们称他为佛陀、觉者。
在生命的旅程中能够同时看到一体的两面,可是非常奇妙的。
你生起慈悲心的原因之一,是由于无常纵然如此明显,人们却视而不见。
一般而言,那些相信有全能造物主的人,都不分析他们的时间概念,因为大家都假设造物主是独立于时间之外的。
和合的行动是被时间所限的——它有开始、中间和结束。以前不存在,现在好像存在,最终它会消散。同样的,昨天存在的自我——就是你——和今天存在的自我已经不同。
一件事物的存在,需要依赖其他事物的存在,因此没有什么是真正独立的。由于事物与事物的相互依存性,如果某一成分(例如一只桌脚)有一点点的转变,整体的完整性就会改变而不稳定。尽管我们以为可以控制变化,但事实上大多是不可能的,因为无法察觉的影响因素太多了。也因为这种相互依存性,一切事物不可避免地会从目前或原始状态中解体。每一个变化中都蕴藏着死亡的因素。今日就是昨日之死。
对悉达多来说,生指的是一切万有,不仅仅是花朵、蘑菇、人类,而是一切生成或和合的事物。而死亡指的是任何的解体或是解构。
世人依旧会沉迷于组合与造作各种现实,以求取永恒的快乐。渴望“从此快乐地生活”,只不过是冀求恒常的伪装。
佛陀教导我们,至少我们心中要保持着无常的概念,不要故意去隐藏它。我们借着不断地觉察和合的现象,便会了知因缘相依。而当我们知道一切事物皆无常,才不会被种种假设、僵化的信条(不论宗教的或世俗的)、价值体系和盲目信仰所奴役。
不稳定性
在整个人类历史当中,道德的定义也随着时代精神而一直在改变。每一种制度都是由无数不稳定的元素。
心、时间、记忆和上帝,也是和合而成。而每一种和合的成分,又依赖更多不同层次的和合而成。
当悉达多教导无常时,他也超越了一般“结束”的想法,像是那种认为死亡只发生一次就完了的概念。死亡从生、从创造的那一刻开始,就没有停过。每一个变化,都是死亡的一种形式,因此每一个生都包含了另一个事物的死亡。
所有的现象都是由无数的成分所组成,因此它们是可变、这些成分几乎都不是我们所能控制的。
不再相信过去所深信的事物一点也不足为奇。信仰的非逻辑本质是非常明显的。事实上,它更是最和合及相互依存的现象。信仰可以单纯地由一个恰好的时间、恰好的地点的恰好的注视所引发。
我们对未知感到恐惧。人心对肯定的渴望,是根植于我们对无常的恐惧。
当你能够觉察不确定性,当你确信这些相关联的成分不可能保持恒常与不变时,就能生起无畏之心。你会发现,自己真正可以准备好面对最坏的状况,同时又能容许最好的状况发生。你会变得高贵而庄严。不论是在工作、作战、谈和、组织家庭中,或是在享受爱和情感关系中。知道下个转弯处就有某件事等着你,接受从此刻起有无限的可能存在,你将学会运用遍在的觉性和预见的能力。对无常的体认是个关键,让我们不再害怕身陷于某种情境、习气或模式,而永远无法逃脱。
每段关系最终都会结束,即使不是别的原因,也会由于死亡。如此一想,我们对每段关系的因缘就会更珍惜与理解。没有天长地久的幻想,反而有意想不到的解脱:我们的关怀与爱心变得没有附带条件,而欢乐常在当下。当另一半来日有限时,我们会更自然也更满愿地付出爱和支持。
但我们常常忘记自己的来日一直都是有限的。即使理智上知道有生必有死,一切和合终将分散,我们的情绪状态还是常常会回到相信恒常的模式,完全忘记相互依存性。这种习气会造成各种负面的情况,像是偏执、寂寞、罪恶感等。
花费这么多精力于美丽与虚华是很愚蠢的。他批判的并不是美丽与装扮本身,而是相信它们的本质是恒常的信念。
我们能认清因缘的不稳定,就会了解自己有力量转化障碍,并且完成不可能的任务。生活中的各个层面都是如此。你不只可以改变外在的物质世界,也能改变内在的情绪世界。例如,经由放下野心,将焦躁的心转化,让它趋于平静。
悉达多发现,即使最可怕的地狱与惩罚,也是和合而成,因此是无常的。地狱不是永远存在于地底下某处,而受惩罚者永远在那儿受折磨。它比较像是场噩梦。同样的,如果你仇恨某人并采取攻击或报复的行动,那本身就是地狱的体验。因此我们也可以利用佛陀教导的爱与慈悲,对治愤怒与仇恨,来离开这个地狱。
我们通常只想要无常的一半过程。我们只要生而不要死,只要得而不要失,只要考试的结束而不要它的开始。真正的解脱来自领受整个循环,而不是紧紧抓住自己喜欢的部分。谨记因缘的变异与无常,不论是正面或负面的,我们就能善用它们。财富、健康、和平、名望,和它们的反面一样,都是暂时的。
第二章 情绪和痛苦
经过多年的沉思和苦修,悉达多仍然坚定不移地要寻找痛苦的根源,以止息自己和他人的痛苦。他前往位于印度中部的摩揭陀国继续禅修。在途中,他遇见了一位名叫苏提亚的草贩,供养了他一把吉祥草。悉达多视此为一个吉祥的征兆:在古代的印度文化中,吉祥草被认为是清净之物。悉达多没有继续前行,决定留在当地禅修。他在附近的一棵毕钵罗树下找到一块平坦的石头,铺上吉祥草当坐垫。他静默地立下誓言,此身可烂,我可能化为尘土,但直到找到答案,我绝不起身。
魔王魔罗听到悉达多太子的誓言,感觉到他的决心的力量。魔王于是派遣了五个容貌最秀丽的女儿去诱惑太子,使他分心。当这些女孩(我们称她们为天女,apsaras)出发的时候,她们对自己魅惑的能力充满信心。但是一接近正在禅定的悉达多时,美貌却开始消失。她们变得干瘪老迈,身上长出肉疣,皮肤发出恶臭。悉达多丝毫不为所动。魔王的军队全力攻击悉达多。但是令他们惊愕的是,所有瞄准悉达多的箭、矛、石头和弹弩,一旦接近了他,都化为一阵花雨。悉达多说,经过了这么多世的试炼,他不可能放弃。魔王问他,我们如何能够确定你已经奋斗了那么久。悉达多回答,我无须确认,大地是我的见证。同时,他以手触地。此时,大地震动,魔王当场消失无踪。
如是,悉达多获得了解脱而成佛。他终于发现了从根源止息痛苦的道路,不只为他自己,也为了所有的人。他最后对抗魔王的处所如今被称为菩提伽耶,而那棵树则被称为菩提树。
个人快乐的定义
对佛教徒比较适当的问题是:“什么是生命?”生命是一个巨大的和合现象,因此生命是无常的。它是随时变化、短暂无常经验的集合。
虽然有各式各样的生命形式存在,但其共通点是没有任何一个生命希望受苦。我们都想要快乐。当然,在这些生命形态之中,痛苦和快乐的定义有极大的区别。即使在个人身上,痛苦和快乐的定义也时有变动。
我们的欲求是学习而得的。我们许多人从所处的社会学习快乐和痛苦的定义;社会秩序支配我们衡量满足的准则。这是一套共同的价值标准。来自世界两端的人,能够基于完全相反的快乐文化指标,却体验完全相同的情感愉悦、厌恶或恐惧等。这种把群体标准视为个人标准的习惯,在幼年时就开始形成。
渴望并竞相拥有他人所有的事物,也存在于文化层面中。我们常常对其他文化的风俗和传统,比自己的评价还高。目睹中国人为自己的文化根源感到难为情,令人讶异。但是在亚洲,我们可以看到更多诸如此类的优越/自卑情绪。一方面,亚洲人为自己的文化感到骄傲,但在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的文化有点令人反感或落后。
在个人和文化两方面,我们采取外来的和外在的方法,来获得快乐,克服痛苦,却不了解这些方法常常带来事与愿违的结果。
印度的苦行僧(sadhus)和西藏走方的隐士之所以感到快乐,是因为他们不需要一个钥匙圈——他们不必恐惧财产会被别人偷走,因为根本没有什么东西需要锁起来。
社会化的快乐定义
世界历史大部分是以宗教为中心。宗教以光明的道路和行为规范来号召大众,诸如爱你的邻人、修持布施和处世准则、静坐禅修、斋戒和奉献牺牲等。然而,这些看似有益的原则,也可能变成极端而严苛的宗教教条,造成人们不必要的内疚和自卑。
我们常常可见虔诚的信徒傲慢地鄙视其他宗教,完全没有一丝包容,用自己的信仰把文化或种族灭绝予以合理化。人类不仅仰赖有组织的宗教,也仰赖世俗智慧——甚或政治口号——来获得快乐,去除痛苦。极端主义只不过是选择一种正义,而排除所有其他的正义。
我们很能了解儒家的智慧吸引人之处,例如尊敬顺从长辈、家丑国耻不外扬等。这些原则或许是明智的,但是在许多情况下,这些规则却造成了极端负面的结果,例如控制言论和镇压反对意见。有了这样的历史背景,许多亚洲国家根深蒂固的伪善,就不令人感到惊讶了。
每一年,日新月异的科技、疗法和自助书籍,都试图为痛苦提供长久的解决方案,并且还想根除所有的问题。……然而不可避免的,这些便捷也制造了等量的头痛。
悉达多当时也是在试图根除痛苦。他甚至没有想到要创造一个宗教,或发展一套能带来安详与和谐的行为准则。他以开放的心灵来探索痛苦,悉达多发现,追本溯源,导致痛苦的是人的情绪。事实上,情绪即是痛苦。一切情绪都生起于自私,都与执着于自我有关。情绪虽然看似真实,但不是一个人本具存在的一部分。
当某些特定的因与缘聚合在一起的时候,情绪就会生起。在接受、陷入这些情绪的当下,我们就失去了觉知和清明。我们“被鼓动”了。因此悉达多发现了解决方法——觉知。
如果你认真地想要根除痛苦,你必须培养觉知,留心你的情绪,并且学习如何避免被鼓动起来。如果你像悉达多一样地检视情绪,试图找出它们的起源,你将会发现它们根植于误解,因此根本上是错误的。基本上,所有的情绪都是一种偏见,在每一种情绪之中,都存有分别心的成分。
我们把身体视为一个整体;更有甚者,我们还预设它是一个真实存在的有机体,称为身体。我们对自己身体的外观和健康状态有着种种的情绪。
无法计数的各种情绪
随着禅定的精进,悉达多开始了悟所有现象的虚幻本质。他了解到所谓的家庭恰如客栈或旅馆,不同的旅客进驻,有了短暂的联系。最终,这些聚集的人在死亡来临或更早时就会各散东西。悉达多能够清楚地看见,家庭、爱和团圆的想法,以及宫廷生活的一切迷人现象,很容易让人们深陷其中。悉达多现在能够看见自己的身体是不具本质的。
如果有人相信其中之一真实存在——不论是短暂的或恒常的——那么他的信念就是根源于误解;如此,便是失去了觉察,也就是佛教徒所说的无明。我们的情绪,就是从这无明所生起。从失去觉察到情绪生起的过程,可以用四真谛完全解释。
这个世间存在着无以计数的各种情绪。每一刹那,无数的情绪因为我们的误判、偏见和无明而产生。我们熟悉爱与恨、罪恶与无辜、虔诚、悲观、忌妒和骄慢、恐惧、羞愧、悲伤和喜悦,但是情绪不止这些。情绪可以是幼稚的。有些情绪展现为傲慢自大,把个人的观点通过威力、勒索、欺诈或隐微的操控,强加于他人身上。
直探根源:(不存在的)自我
所有这些不同的情绪及其结果,都来自于错误的理解,而这个误解来自一个源头,也就是所有无明的根源——执着于自我。
自我只是另一个误解。当我们看着自己的身体(色)、感受(受)、想法(想)、行为(行)和意识(识)的时候,我们通常制造出一种自我的概念。人们受制约,把这种概念视为恒常而且真实的。
悉达多了悟到,不论是在身体里或外,都找不到一个独立存在的实体,足以被称为自我。他也发现没有根本存在的邪恶,而只有无明。他特别地深思,无明如何创造出自我的标签,将它附着于完全没有根基的和合现象上。我们全都被自我所迷惑了。执着于谬误的自我,无明不断地制造更多的无明,导致了各种痛苦和失望。我们在不了解或不完全了解的情况下行动,就不会有信心。我们根本的不安全感因此而生起,创造出所有这些有名或无名、已知或未知的各种情绪。
因缘会和合,事情会如愿发生。但是我们却把这种成功视为理所当然,认为事情就该如此。我们在享受着无明的喜乐。但是这不会长久,因为无明的喜乐只不过是不断高估对自己有利的可能性,以及低估障碍而已。任何时刻,可能会推翻我们假设的无数个状况之一会突然出现,使我们退缩哭号。
习气:自我的盟友
悉达多了悟到自我并非独立存在,自我只不过是一个标签,因而执着于自我就是无明。然而,执着于这个称作自我的标签,是所有的概念中最难以破除的。
悉达多摧毁魔王魔罗的故事,就是他发现自我是谬误的象征。魔罗只不过是悉达多的我执。魔罗是个英俊威武、无役不克的战士,这个比喻相当适切。自我,如同魔罗一般,威力强大且贪得无厌,自我中心且虚伪欺诈,贪求众人目光,机敏伶俐而且爱慕虚荣。
习惯让我们软弱,因而无法对抗自我。即使是微不足道的习惯,都十分顽强。
我们就一直耽溺于自我。它是我们认同自己的方式。几乎我们所做的、所想的或所拥有的每一件事物,包括我们的心灵道路,都是为了要确认它的存在。是这个自我,害怕失败,渴望成功;害怕地狱,渴望天堂。自我厌恶痛苦,却喜爱引起痛苦的原因。它希望觉醒,却厌恶觉醒的道路。它希望做社会主义的工作,却要享受资本主义的生活。
与自我作战
当我们失去觉知,执着于自我之时,那就是魔罗的麻药。当我们被欲望之箭击中的时候,一切常识、沉着和清明都不见踪影,而假尊严、堕落和不道德就缓缓渗入。世上无数的人都曾因贪恋食物、声名、赞誉、金钱、美貌和崇敬,而堕入陷阱之中。
魔罗的弓箭制造了永无止境的冲突。纵观历史,那些被认为超越欲望,作为正直与德行典范的宗教人物,也一再地被证实对权力有着相同的饥渴。他们用地狱的威胁和天堂的承诺来操控信徒。
忌妒是魔罗的另一支箭。它是最强大的失败者情绪之一。它毫无理性,而且制造荒诞的故事来让你分心。
基本上,我们只想要让自己,而不想让他人拥有自由。这个所谓的自由和民主,只不过是魔罗另一个控制的工具而已。
那么爱呢?
对于悉达多而言,任何具有不确定和不可预测性质的事物,即是痛苦。
举例来说,爱或许是愉悦而令人满足的,但是它不会凭空独立地出现。一个人的爱最少需要依赖一个对象,因此是不可预料的,我们无法察觉许多隐藏其中、相互依存的因缘。
佛教谚语说:一切朗旺(rangwang)都是快乐的,而一切贤旺(shengwang)都是痛苦的。“朗”指“自我”,而“旺”意指“力量”“权利”或“资格”,而“贤”指“他人”。广义而言,快乐的定义是,一个人拥有完全的控制、自由、权利、安逸,没有障碍,没有束缚。
我们人生的一大部分,是在努力让其他人高兴,主要的目的是为了让自己感到舒适。…只要你一次没做到,你所建构的一切都可能会分崩离析。
培养对情绪的觉察。如果情绪正在生起的时候,你能够有所觉察,即使只是一点点,就能够限制它们的活动。有人在监视着,魔罗的力量就会减弱。悉达多没有被毒箭所伤,因为他觉察到这些只不过是幻象。同样的,我们自己强大的情绪,也可以变成像花瓣般不具杀伤力。同样的,只要了解我们所欲求的对象事实上是和合而成的现象,就能破除诱惑的魔咒。
第三章 一切是空
悉达多证悟后不久,他的话语,我们所称的“法”(dharma),开始深入印度各阶层的生活。它超越了种姓制度,吸引了大众,不分贫富。公元前3世纪的阿育王,原是一位残酷的战将及暴君,曾经为了巩固政权,不眨眼地杀害他最亲近的亲人。最终阿育王在法中找到真理,成为一个爱好和平的人,并且被认为是在佛教历史上最具影响力的护持者之一。
佛法事实上是可以实践、可以应用到日常生活上的。
抓住空性
悉达多了解了我们所见、所闻、所感、所想、所知的一切存在,纯粹只是空性,而我们不过将某种“真实性”附加或标示于其上而已。人们将世界标示或理解为真实,是来自于强烈的个体与集体的习气。
当我们看见及感受一切都真实存在时,我们的行为就如同那位沙漠中的迷失者。我们急切地想要找到真实的伴侣关系、安全感、表扬、成功,或只是安详、宁静。当我们依赖外在的实体性时,终究会失望。事物并不如其所显现——它们是无常的,而且不完全在我们的掌控之中。
如果我们像悉达多一样确实地去分析,就会发现诸如形体、时间、空间、方向、大小等附加的标签,都很容易被解构。悉达多悟到,甚至自我都只存在于相对的层次,恰如海市蜃楼一般。
悉达多想,如果我想表达它,如果我想教给他人,没有人有能力听闻了解。因此我将留在林中,安住于此祥和状态之中。据说,天王因陀罗和梵天听到了悉达多的计划,现身恳求他不要退隐林中,请他为众人说法。他们说,虽然不见得每个人都能了解你所有的教法,但是有少数的人可能会了解,能帮助这些少数的人,就非常值得了。
悉达多在靠近瓦拉纳西(Varanasi)附近的鹿野苑,做了第一个开示,而这些过去的同修,则成为他的首批弟子。
我们有限的逻辑
悉达多认为教法不易,是千真万确的。我们被短视的想法所困,被现实性所囿限。对我们而言,能够掌握而且即刻有用的东西,才值得我们投入时间和精力。
我们以有限的理性,我们对什么是有道理的,什么是有意义的,有一套定论——而空性却超越了这个限制。
因此纵然同时有着无数其他逻辑系统可供使用,空性还是无法装进我们的脑袋。有些人可能容许一点点未知进入我们的思维系统,给予神通、直觉、鬼魂、灵性伴侣一些空间,但是我们绝大部分依赖黑白分明、有科学基础的逻辑。
然而悉达多并非不理性,他只是明确地指出一般的、理性的思维是有限的。我们不能或不愿超越我们自己的舒适区去了解。我们不能破除大和小的概念;相反的,我们一直被世代传下来的安全而狭隘的观点所局限。举例来说,这个世界如此依赖的线性时间观念,无法说明时间没有真正的起始也没有终止的事实。
我们用这种充其量只能说是不准确的理性,将事物度量或标示为真实存在的。在我们认证的过程中,功能、延续性及共识这三者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我们认为如果某个事物有功能,那么它一定以一种恒常、究竟、有效的方式存在。类似的,如果某个东西似乎有个持续的质量——例如我们昨日见到一座山,而今天它还在那儿——我们确信它是“真的”。而当其他人确认他们也见到同样的东西时,我们就更加确信它们是真实存在的。
只有在极少的状况下,当我们照镜子或看到海市蜃楼时,才认为有些东西只是表象而已,没有本具存在的本质。
当我们听到密勒日巴不改变尺寸,就可钻入牦牛角中时,我们可以很“理性”认为这根本不可能而驳斥它;或者我们引用某种对法术的神秘信仰或盲目崇拜,认为密勒日巴是伟大的瑜伽行者它可以做到。这两种见解都是扭曲的,因为否认是一种低估,而盲信则是一种高估。
昨日之河流:接受部分逻辑
经由不停的思索,对于这些惯用的预测、理性化及贴标签,悉达多清晰地看到了它们的错误。但我们的世界似乎是根据这些习惯在运作。
当我们人类谈到某个东西真正而确实存在时,会说它是确定、非想象、真实、可证明、不改变而且无条件的。花苞开成一朵花,这种成长和改变,我们仍然认为它是一朵真实存在的花。
一条河,水在流,永远在变,然而我们仍然称它为河流。一年后再到访,只是一个相似于我们上次见到的河流表象而已。以“表象”作为“真实”的基础是相当不可靠的。我们一般认为的所谓真实的基础,都只是一些模糊的概括和假设。
悉达多发现,要确定某个东西真实存在的唯一办法,就是证明它独立存在,而且不需诠释、不能造作或不会改变。
不论是身体的、情感的及概念的,都是由不稳固、不恒常的部分所聚合而成,因此它们随时都在改变。你在镜中反射的影像不是真实存在的,因为它需要依赖你站在镜子前面才行。事物要真实或独立地存在,就不能是被造作或被创造的,因为这要依赖制造者。
佛教的出离不是自我惩罚或禁欲主义。
我们一切的存在都只是标签附加在并不真实存在的现象上而已。
我们生命中的一切觉受都是“在目前是”。事物目前显现出存在。
然而,我们并不热切地想降服于这种世界观。这就好像蜷曲在床上做好梦,略微地知道自己在做梦,却不想醒来一样。
佛陀不是被虐待狂
在悉达多的教法中,并不特别反对美丽和享乐甚于其他的任何概念——只要我们不认为它们是真实存在的,而迷失其中。
悉达多的一位在家弟子,是一位战士,名叫文殊师利,以机智和狡黠闻名。文殊师利的弟子中,有位非常用功而且备受尊敬的比丘,以修行“不净观”著称。“不净观”是给贪爱重、欲念盛的人所设计的修行。修这个法,要观想所有的人都是由血管、软骨、肠子等所组成的。
想象某人美丽是一个概念,执着于这个概念就会限制你,将你捆绑成结,而且禁锢你;然而如果你想象某人是丑陋的,那也是一个概念,也会绑住你。
在悉达多眼里所有的女人都是非关美丽或丑陋的。在宇宙中的无数观点中,一定有些人是嫉妒的,有些人视她为爱人、女儿、姊妹、母亲、朋友、仇敌。对鳄鱼来说,她是食物;对寄生虫来说,她是主人。
相对真理:有“某种程度”的存在
在佛教哲学中,一切为心所觉受之事物,在心未觉受之前不存在;它依存于心。它不独立存在,因此它不真实存在。但这并不表示它没有某种程度的存在。佛教徒称这觉受世界为“相对真理”——这是被我们凡夫心度量而且标示的真理。
不论悉达多开示与否,空性即是如此。我们甚至不能说它一直都是如此,因为它超越时间,而且不具形式。
悉达多不是虚无主义者,否定世间存在事物的显现与功能。悉达多只是建议我们检视自己的经验,而且思维它可能只是一种暂时的幻象,如同白日梦一般。
当你醒着时,你不能飞;而当你睡着时,你能飞。这道理在于因缘是否具足;要能飞翔的一个缘,是睡眠。恰当的因缘聚合时,任何事情都可能出现。但当因缘消散,显现也就会停止。
悉达多将我们在这个世界的经验视如一场梦,他发现我们的习性执着于此梦幻般相对世界的显现,认为它是真实存在的,因而落入痛苦和焦虑的无尽循环之中。
我们的想象对自己来说是如此真实,因而困在茧中,无法脱身。然而,只要了解这一切都是我们的想象,就能让自己解脱。或可借由显现心识和想象的力量,而触发短暂的了悟。
修心和禅定是处理心流最迅速、最安全、最有效的方法。如同悉达多所说,你是自己的主人。
“是你的执着困住了你”
一位叫帝洛巴的佛法继承者,对他的学生那洛巴说,不是显现(外相)困住了你,而是你对显现(外相)的执着困住了你。
另外一个日本佛教传说中,有两位禅宗和尚正准备渡河。一位年轻女子请求他们背她过这湍急的水流。这两位和尚都受过重戒,不可碰触异性,但其中年长的一位毫不迟疑地将她背了起来下水。抵达彼岸后,他把女子放下,也不交谈就走了。几个时辰过后,年轻的和尚忍不住问道,我们不是比丘吗?为何你背那位女子过河呢?年长的和尚答道,我早已把她放下了,你怎么还背着她呢?
但对于非抽象的事物,我们不愿或不能视这些为幻象。商品包装和市场研究的和合现象是如此的精密算计,使我们变成追求标签的傻瓜,接受一些完全和材料价值无关的荒唐价码。由于大众文化的不断强化,资产阶级身份和标签的重要性在我们的心中变得更坚实,也把我们的世界变得更不真实。
我们还被“个人权利”这种抽象概念,以及“生存权”“反堕胎”或“死亡权”等道德立场所推挤拉扯。
我们常会发现自己不自愿地附和大多数人的想法,以便在这个所谓民主的世界中与人共处。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所做、所想的任何事情,都是基于一个非常有限的共同逻辑系统。我们非常强调共识。如果大多数人同意某件事物是真实的,通常它就变成正当有效的。
实相:不是寓言,不是魔术,不会致命
对于我们这种心智被实用主义所制约的人,了解空性是困难的;因此密勒日巴躲进牦牛角,几乎总是被说成只是寓言而已。
而我们也不需要有超自然的天赋才能了解空性。我们会像布景设计师或摄影助理在看电影,他们看见摄影机如何安置,以及其他观众不知道的电影技巧,因此对他们而言,这幻象被拆解了。但专业者在看电影的时候,还是可以尽情享受。这就是悉达多超然的幽默。
领带与情绪的圈套
悉达多所能做的只是解释他的经验,告诉大家其实从来就没有痛苦,就好像为我们开灯一般。
我们的日常经验充满了不确定性,偶尔的欢乐、焦虑,以及似蛇一般缠绕着我们的情绪。我们的期待、恐惧、野心,以及普遍的歇斯底里创造了黑暗和阴影,因而让这条蛇的幻象更加生动。
在佛教中并不存在神性。一条道路就是一个方法或工具。在此,“法”就是带领我们走出无明,抵达无无明的道路。
悉达多教法的唯一目的,就是让我们这些胆小鬼了解,我们的痛苦和妄想都只是基于幻象而来的。
但在开灯这件事情上,他是非常善巧的。他提供了许多道路和方法来发现真相。对不同的习气、文化及态度,不同的方法是必要的。走哪一条路,需要看弟子的心态以及上师所具有的善巧而定。根据弟子的本性,他定下了不同程度的出离及苦行,从削发到不食肉等。
佛陀的教法:佛法作为安慰剂
有人以为严格的规范和善行是佛教的精要,但这只是佛陀善巧而众多方法中的一小部分而已。对我们许多人来说,想了解地狱只是你自己嗔恨的觉受这种概念都非常困难了。
佛陀开示了有一个外在的地狱,为了避免沦落该处而被丢在熔浆中煮熟,杰克必须停止纵容自己不善的负面行为和情绪。由于暂时减少了负面的行为,杰克因而能够转向,免于纠结于更多的觉受、疑惧和妄想之中。
我们常在寺庙墙上看到地狱形象的壁画,其中有燃烧的肉体和恐怖而冰寒的深渊。这些图像,根据弟子的程度,可以用直接或象征的方式去了解。上根器者,了知日常地狱的源头,亦即我们的痛苦,来自于自己的觉受。他们知道并没有所谓的审判之日或审判者。除了他自己的嗔恨和无明之外,并没有地狱道。
业(Karma)只是一种因果的法则,不应该与道德或伦理混淆。任何带领我们趋近“一切情绪皆苦”这种真理的行为,都可能造成正面的结果或善业。终究而言,不是要佛陀来审判,只有你自己明了行为背后的动机。
在与弟子须菩提讨论时,悉达多说,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四百年之后,伟大的印度佛教学者龙树呼应了这句话。他花了整个章节来“解析佛陀”,他的结论是,究竟上,并无外在存在的佛陀。
今天,我们都常听到佛教徒这么说:若在路上见到佛,杀掉他(见佛杀佛)。它的意思是,真正的佛并非一位为时间和空间所局限的外在救主。
佛陀多少世纪以来,一直是启发我们的泉源。对一位认真的精神追寻者,启发即是一切。
悉达多用了许多善巧的方法来启发大家。有一天,一位比丘见到乔达摩佛陀的袍子上有个破洞,就要帮他缝补,但佛陀拒绝了,还是穿着这件破袍子行走乞食。当他走向一位穷困潦倒的妇人所住的破屋时,比丘们都很困惑,因为她完全没有食物可以供养。这位妇人见到了佛陀的破袍子,就要以所剩的一点线头帮佛陀缝补。悉达多同意了,并说她的功德会令她在下一世投生为天界之女王。听了这个故事,许多人都受启发而行布施。
悉达多提醒一位屠夫,杀生会导致恶业。但屠夫答道,我只会这一行。悉达多就告诉这位屠夫至少发愿在每天日落后、日出前不要杀生。悉达多是引导他渐渐减少恶行。
佛陀用了这些方法,因而变得祥和,易于接受真正的教法。
这些无限的方法就是道路。然而,道路本身终究也需要被抛弃,如同你抵达河岸时,就得抛弃舟一般。你抵达时必须要下船。在完全证悟的那一刻,你必须抛弃佛教。精神之路是一个暂时的解答,它是在空性被了悟之前所使用的安慰剂(placebo)。
明了的利益:续集
你可能还会想,了解空性的益处是什么?借由了解空性,你可以继续欣赏一切看似存在的事物,却不会把这些幻象当作真实而产生执着。你看穿这些幻象,因而能提醒自己从一开始这就是自我创造出来的。如同一个看电影的人,可以放下剧情走出戏院,因为他充分了解这只不过是一场电影。
当我们尚未证得空性,当我们不完全领悟一切事物都是幻象时,这世界会看起来非常真切、实在而坚固。我们的期待与恐惧也会变得坚实而无法控制。
了解和合现象以及了解空性,能在亲情关系当中容下一些空间。你对他们的期待会改变,失望也会减少。当我们自己成为父母,只要稍微了解相互依存的道理,都会有效地软化我们对儿女的期待。没有这种了解,我们可能有良善的动机去爱护和照顾儿女,但是我们的期待和要求可能会令他们难以忍受。
相同的,了解空性,你会对社会当中忽而建构、忽而解构的一切装饰和信仰失去兴趣。你就会像一个成年人,不再对孩童的游戏有多大的兴趣。
这并不是说你必须远离社会。了解空性并非表示你变得漠不关心;事实上,相反的,你生起了一种责任感和慈悲心。
但当情况改变时,不论是对你有利还是不利,你会有备而来。你不会盲目地相信所有的希望和期待会实现,你也就不会被结果所束缚。
我们无法看出造就日常生活的幻象,是因为没有勇气从我们身处的网络之中挣脱出来,我们以为只要持续前进,就已经或即将会非常舒适。
我们不愿意冒险,因为我们认为会损失太多。我们害怕如果从空性的观点来看世界,会被社会遗弃,失去别人的尊重。
幻象世界的诱惑起了作用,它被包装得如此美好。我们被各种信息所淹没。我们爱上了自己创造的幻象,发展出对自己的外表、财富和成就过度的骄慢。好比戴了面具,却骄傲地认为面具是真实的自己。
了悟了空性的悉达多,对菩提树下的忘忧草或宫殿里的丝绸坐垫没有好恶分别。金线织成的坐垫价值较高,完全是由人类的野心和欲望造作而来的。事实上,山中的隐士也许会觉得忘忧草比较柔软而干净,而且最大的好处是坐坏了也不需要担心。
重要的是不要安于令我们舒适或习惯的东西。如果我们有勇气能超越世俗,不被惯常逻辑的界限所限制,就能得到利益。如果我们能超越界限,就能了解空性是如此可笑的单纯。
我们所要挑战的,是对惯常逻辑、文法、字母、数学公式的执着。你可能突然发现所有依赖的工具都不是那么坚实。事实上没有什么大与小、增与减,这些都是相对的。如果能记得这些习惯的和合本性,我们就能断除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