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公論詩

讀到曾履川先生論近代詩之流派的一則札記。指認晚清諸子實為淸季詩歌之最盛大的亮相。雖未必是定論。卻自有見地。他拈出四個因素。分別是時勢。倡導。闡發。聲氣。頗見格局。乃鈔而存之:
“醉心同光體詩。推尊散原。海藏。子尹。伯子諸老。以為當是之時。詩放異彩。足以上繼蘇黄。絕無愧色。追原其故。蓋有四因。自乾隆以後。國勢漸衰。外有喪地償幣之辱。内有洪楊捻回之亂。情切慘痛。無所於洩。則發之於詩。情事真。悲憤至。故描畫益工。同光體初期詩人若金亞匏。江弢叔。皆身遭變亂。家人被戮。寫一身所親者也。鄭子尹遠居邊疆。寫黔蜀匪亂。無異中原。嗣是以往。先有甲午庚子之變。後有辛亥遷鼎之事。當時若范肯堂。陳散原。鄭太夷。陳弢庵。陳石遺諸公。時以家國身世之感。寓於詩。蒼涼悲壯。足以感發而興起。此原於時勢者一。
文學之事。每每與政治為緣。古今之以文章稱者。或其自身為顯要。或在顯要之左右。或躬豫政治之運動。清代考證之盛。紀。阮兩文達倡之也。詩歌之盛。則同光之際。若壽陽祁文端。湘鄉曾文正。南皮張文襄。類以地望開一時風氣。致天下靡然嚮風。此原於倡導者二。
清初詩人雖有神理。格律。聲調。性靈之異。其於古人之作。或未悉心探討。定所從違。山谷之奥瑩精鍊。世乃以槎枒少之。自姚姬傳提倡而後。至曾湘鄉而其說始廣。至散原刻意學之。而後人乃知山谷為西江不祧之祖。又如荊公之高秀峭折。宛陵之淡雅古拙。孟東之刻深沉摯。亦幾湮沒數百年無人稱道。必至海藏。石遺諸老出而倡之。而後學詩者乃不為耳食之論所惑。而有以見古人之真。杜之所以為杜。韓之所以為韓。蘇黄之所以為蘇黄。必皆有其不可磨滅者在。而非淺嘗者所可尋味。此原於闡發者三。
近代所稱為同光體健者。不惟肯堂。海藏。寐叟。散原。弢庵。石遺。愛蒼。梅生。觚庵。爽秋。拔可。爰居。哲維皆有師友淵源。即為晚唐之蟄庵。節庵致力唐律。亦皆互致推崇。以為呼應。此原於聲氣者四。
具此四因。故清末詩壇乃非清初諸老所及。今之時勢。大異於前。世局演變。曠古所無。吾人於此空前之會。身世所感。其可不有驚天地。泣鬼神之作為詩壇起異軍者乎。是所望於豪傑之士矣。”
晚清民國之時。歷數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國勢衰頹而民智未開。古典世界迅速而堅定地被蠶食被粉碎。靈心善感者憂來無方。發而為聲。或憂憤深廣。或慷慨淋灕。或幽思悄渺。盡見無可奈何之態。此時節的韻語。較之唐宋以來。無論格局情志眼界學力。皆勝一籌。
陳柱的信札裡也有對此中滋味的品評:“詩之境界固多。而最要者則真切超奇四字。言情須真。述事須切。立意須超。造辭須奇。真則真情流溢。切則語無浮泛。超則意無凡近。奇則辭避平庸。”“就詩而論。唐詩固可謂登峰造極。宋詩又何嘗不自開疆土。惟有明一代。多優孟衣冠。鮮自樹立。然前清自同光以後。五洲交通。情勢大變。如康南海。黃公度之為。又何嘗限于唐宋。即如鄙人所為桂林詩百餘首。及國難詩數百首。又豈康黃之所能有。此非後人勝于前人。良以康黃所處之境。為唐宋元明所未有。而鄙人所處之境。又為康黃之所未經。故各有獨到,而不相師。”
相對諸家妙語。我尤其喜愛香宋和觚庵。俞恪士的詩是晚清詩家中我最愛者。雖然他的《觚庵詩存》委實存詩太少。卻幾乎首首精品。幽咽孤憤。寄托遙深。無論是西湖邊的停駐。還是隴西宦游的見聞。皆擴其詩境。
蜀中香宋公即晚清民國間與同光主流詩風迥異者。流麗而恬淡。曉暢而清秀。讀來很是受用。所行所見。所思所感。多川中風物人情。故尤其覺得親切入微也。
香宋筆下的川中風物。百年來真是無人能及。他時至烏尤寺。數上峨眉峰。所見山水清景形諸筆墨。更是不讓王孟。他一生到過次數最多的應該就是烏尤寺與峨眉山。每至必有詩。每詩必見韻。山水清音。在在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