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八盖儿山沉默不语
在我没有真正回去过的老家后面有一座山,人们以前好像叫它王八盖儿山。我不知道我是喜欢它还是讨厌它,因为它在我的生命里并不重要。我只知道当山上满田的苞米随着风的方向轻轻卧倒,王八盖儿山在雾蒙蒙的雨中的样子一定很美。春夏时节满山是浓郁的绿意,秋天变成收获的金黄色,冬天披上皑皑白雪,然后这样子不停地往复不知疲倦。
王八盖儿山着实美得摄人心魄,可当我问它问题的时候,它总是似乎带着忧伤沉默着,让我感到很不安、很孤独。
我不知道王八盖儿山为什么沉默,或许是因为它在地球上待了太久。在这旮沓,之前是唐金元明清,后来是打仗。今天,信仰的缺失伴随着功利主义的崛起,祛魅终是祛走了生而为人的意义。奔波、忙碌,寒窗苦读到蓬头垢面又被迫把知识全部抛弃,在能够得以诗意一次以前便化作了尘土,带着一丝邪佞的微笑留下让后人重蹈覆辙的暗示。王八盖儿山大概看明白了,所以它沉默地欢迎、欢送着苞米地上头的人来来去去。
我听说世界上最早只有两个东北人,他们生活在王八盖儿山上,一个叫老铁,一个叫老妹儿。因为偷吃了炖猪肘子,他们都被驱逐出了王八盖儿山。
王八盖儿山的不远处就是锦州城。顾名思义,那儿原来就是锦绣之州,所以我想那儿以前一定很美。有位伟人曾说锦州那个地方出苹果,因为那里曾经发生过一场重要的大战。锦州,锦绣之州,出苹果的地方,自古以来的兵家必争之地,在今日的我心中留下的印象正如我在锦州市第一医院所见:一个只能谈论过去,充满着痛,看不到未来的地方。
为什么会这样?我问王八盖儿山。它不说话,只有苞米在微风中小声地发出嘲笑。
我觉得王八盖儿山着实很傲慢。它那么的默默无闻,不曾出现在任何影视剧中,平时也从没听谁谈论过它,它却仍不偏不倚地像乌龟壳一样伏在平坦的大地上,沉吟至今。
有谁能排解它的寂寞,有谁能知道它的痛苦。
几百年前,我的太太太太太太爷爷在王八盖儿山底下干农活的时候,或许曾抬头看一眼它,问道:“为什么…”以我对王八盖儿山的了解,它当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后来,我的太太太太太爷爷可能被它以同样的方式羞辱过。他们不是秀才,更不是进士,只是没能被史书记载下来的普通人。他们提出过自己的问题,建立过自己的家庭,达成过自己的目标,然后在能够了解牛顿第一定律和相对论之前便离开了地球。可以了,足够了。
几百年后,或许会有不少有意识的机器人在王八盖儿山上收庄稼,他们也可能会问“为什么…”而王八盖儿山肯定早已见惯不惯,用不动声色的沉默打发它们。
亦或许,几百年后,山上不再会有庄稼了。
一个我不知该如何称呼的亲人在山上教我玩儿游戏,他把苞米叶放在手臂上,把茎一抽,叶子便飞了出去,落在王八盖儿山的泥土上。他说:“这都是我们小时候玩儿的,现在村子里没小孩了,也没人玩儿了。”
人都去哪了?都到大城市里去上补习班了。中国的城市化率仍在带着傲气增长着,而会拿苞米叶玩儿的人越来越少了,再过几年,几十年,村子里还能剩下几个人?没有人了。而原本应该在这里的人,现在都混在北京人、上海人、深圳人里,早已难以分辨。这固然很好,人们理应到发达的地方过上更好的生活。
问题是:必须要这样吗?
王八盖儿山的儿女们,过上了被异化的生活。
可是怎样不被异化?不被异化的样子是怎样的?
王八盖儿山最本真的状态是怎样的?肯定不是现在这样,这满山的庄稼,是人为改变的结果。那大概是山坡上自然地长满温带原先应有的植物的样子咯?可是若是如此,在水星、金星、火星的山看来,它的样子该多么奇异。那样的话,如果火星的山能说话,他们一定会问王八盖儿山:“你在山海经第几页?”那么王八盖儿山最本真的样子就应该是光秃秃的样子咯?既然如此,那变成一片平坦的土地不就更本真了吗?
人最本真的状态是怎样的?肯定不是现在这样,压缩在办公室的隔板之间。难道是满身长毛去狩猎?那为什么不是单细胞生物的样子更本真呢?
东北人最本真的状态是怎样的?肯定不是现在这样,富裕地混在南方人中间或贫穷地站在关闭的工厂大门前。但难道是……?不然,那又该怎么办呢?
问题是:必须要这样吗?
不然,那又该怎么样呢?
对于深陷囹圄的我们,有没有一条真正、完美的出路?
我当时就是这样问的王八盖儿山。可想而知,它忧伤着沉默不语。这问题太难了,我估计即使是王八盖儿山这样什么都懂的山,它也不会知道答案。
今天是王八盖儿山漫长的成长历程中的又一天,有什么收获?有什么心得?在人越来越少的年代里,你是否变得愈加寂寞?亦或是因不再那样的受人类摆布而暗感庆幸?
我想,王八盖儿山应该是不会有这些心情的,因为它没有脑子。而我们人类既然有脑子,一定会有这些心情。孤寂一天,快乐一天,无时无刻地不在“以物喜,以己悲”。异化的人生,离本真渐行渐远。心机、算计,价值理性永远打不过工具理性。功利,永远是功利。
在人间的我,面对无法触碰的善,有一种深深的挫败感。
我想回家了,回到那个我没回过的家,在那里成长、老去、离开。我想获得真正的快乐。
突然,恍惚间,我听到王八盖儿山在笑。我不禁赧颜了。是啊,多么幼稚的想法。怎么定义“真正的快乐”呢?人处于这种处境,就想生活在那种处境,仿佛自己一离开当下的环境就能如鱼得水,一劳永逸。不自量力的愚蠢。
一阵微风吹过,山上满田的苞米随着风的方向轻轻卧倒。王八盖儿山没有笑,是我在笑自己。王八盖儿山依然沉默着。
至少,即使只有一会儿,我想安静地躺在苞米地里,感受片刻虚假的和谐与安宁,在刹那间体验一下握紧了沦落人间的我们不曾真正拥有过的东西的感受。
如上所述,因为王八盖儿山没有脑子,所以不会有这些心情。如果王八盖儿山有脑子,它会和我们用同样的方式去思考吗?会因我们的得失而悲喜吗?
或许吧,或许不吧。有时候,一个永远无法得知答案的问题着实令人感到抓狂。
好在,一切有始必有终。总有一天,也许是太阳膨胀,也许是一场地震,王八盖儿山不复存在,伴随着它的那些谜团也烟消云散。在它不存在的接下来的无尽的时间里,便不会再有一个意识需要去苦思冥想什么真理。
可是至少今天,我仍被迫感到痛苦。
怎么去寻找真理?怎么去检验真理?如果答案永远无人告知,提问又有什么用处?
正如那时那刻,我凝视着王八盖儿山,王八盖儿山也凝视着我。王八盖儿山不是深渊,它是一座山,而我注定无法真正地理解它。我无法经历它所经历的事情,无法从它的角度出发观察一切。王八盖儿山一定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东西,但是它没有能力告诉我,而我想,就算它有了能力,也不一定愿意告诉我。有些东西,是永远无法得到的,是永远无法了解的。真理垂下的流苏不停地瘙痒着我的脸庞,发射出毒辣的光芒让人无法睁开双眼,更不用说去看清它的轮廓。王八盖儿山,手握真理,忧伤地保持着沉默。
你经历过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你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可以告诉我吗?
天地缄默不言。
我们都是凡人,我们的能力有限。我们不得不为自己所处的环境、时代所影响、所束缚。
多年来在课本上学习的知识让我获得了什么?懂的越多,越觉寂寞。多少人被从下里巴人拉进了阳春白雪的世界,却没人教他们该如何用心而不是耳朵去听音乐。百年后,在21世纪的碑铭上,“快乐”一栏的又一个名字被划去,加在“挣扎”一栏的下方。而不论是谁,不论一生有怎样的境遇,都同真理隔着一样远的距离。
我的手里握着一张黑白的相片,时间在纸上留下了淡黄色的痕迹。我盯着我的太爷爷。我不认识他,他更没见过我,但是天地间的呢喃告诉我,我有义务在看着他那满是皱纹的苍老脸庞时产生一种莫名的亲昵。这种情感跨越半个世纪,从一张薄薄的纸中间穿透过去,回到那个照相队每村每户帮人拍照的年代。奇怪的感觉侵袭了我,让我感到一股暖意,我真的无比好奇,究竟是我更应该觉得他遥不可及,还是他更应该觉得我遥不可及。
我无法了解他,他无法了解我。从洪荒以至末世,我们从无相会的机会。
可即使是和我有相会的机会的人呢?五个月前,我的生命被削去了一个角落。直到那时我才发现,我从没有注意过那个角落。我尚未真正了解我的爷爷,我的爷爷也尚未真正了解我。“尚未”这个词,从来就是被写下来,等着,等到后来被涂改,改成“永远不”。我什么都没有说,正如那时那刻,我坐在医院里,坐在他边上,什么都不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不好意思开口。好在,不用开口了,尚未有必要,永远不再有必要。
逝去的人去了哪里?正如物体落至地面时停止运动,氢氧化钠完全溶于水后便不再放热:人体的运作结束了,仅此而已。生物这复杂的化学反应,给我们一种我们有感情、会思考的错觉。说到底,我们都是行走的烧杯啊!烧杯里的化学反应完成了,又有什么好遗憾的呢?
可作为烧杯的我,始终感到无法释怀。
王八盖儿山用自己的沉默,嘲笑着那些多愁善感而往往想不起来自己只是一串化学反应的烧杯们。
至少,我们都在这星球上生活过。也许某一天,在一片雾气腾腾、茂密的树林里,我会碰到一个曾属于他的分子。我会带着冷漠经过,因为我肯定无法辨认出它。但是那一刻,就是我们的灵魂在无言中交汇的一刻。
一定有一天,在王八盖儿山上,我们能够和彼此再见面,我的孙子、我、和我的爷爷,还有其他所有我爱的和爱我的人,即将出生和已经逝去的人。我们会在那里相拥,然后融化在泥土里。
王八盖儿山,你注定沉默着,但你不必忧伤。
当新的一年开始,春雨下起的时候,窸窸窣窣的声音轻轻抚摸着山丘上的绿意,薄薄的雾气腾起,温柔地把大地笼罩。一切都在安静中幽雅地美着,而我正在寻找属于我的答案。等到我终于把答案记完的那天,也就是我欣然离去的那天。
王八盖儿山看着我的太爷爷、太太太太太爷爷、太太太太太太爷爷长大,而我也在看着王八盖儿山长大。 王八盖儿山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它也不是我生命很重要的一部分,但是它沉默的样子,让我觉得,有些美好,是需要去追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