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心斋法”新解
《庄子<人间世>》有所谓孔子授予颜渊之“心斋”法,后世每与“坐忘”共称,以为道家修行之法门,其文曰:
(颜)回曰:“敢问心斋?”
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其法颇见次第,故陈撄宁析为五步,近人多据以敷衍,现略述之于下:
1、若一志。
此是起首功夫,即需专心一致。
2、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
此言听鼻中呼吸之气。
3、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
前步心、气对立,此则心、气不分,亦是自有觉而至于无觉也。
4、听止于耳,心止于符。
前言不着意于听,后言不着意于觉,是臻心气合一之态也。
5、气也者…心斋也。
此是由后天返于先天,而达虚之境也。(《神经衰弱静功疗养法<静功总说>》)
此即陈氏之科法,言之自成其理,然遗意犹多有未发,其次第亦堪商榷,故余今不揣愚陋,试复探之。
余以为此法之次第,与《论语》“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一章,极为吻合,于是料简之,勘合之,则觉其皆是一理也,今证之如下。
1、若一志。
《论语》“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皇疏曰:“志者在心之谓也…十五是成童之岁,识虑坚明,故始此年而志学也矣。”故十五是始有其志之年,而持其志至于三十而不易,始可谓其志之立,故云“三十而立”也,《易<恒>》云“君子以立,不易方”,此之谓也。
《庄子》“若一志”之志,即十五岁所有之志,“若一志”之一,即持此志至三十而不易之谓也,是《论语》之义已为此二字涵摄之也。
2、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
此言听之一事,于此阶段,需废耳而用心也。
3、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
此言听之一事,于此阶段,需废心而用气也。
按:用耳是藉闻慧,见闻经教是也;用心是藉思慧,思惟道理是也;用气是藉修慧,修行禅定是也(安般守意法之类,近于本土方术者是)。
又此闻、思、修三慧,“前之二慧为散智,而为但发修慧之缘,修慧为定智,而正有断惑证理之用”(《佛学大辞典》),故于听之功夫,用耳之时,有惑而惑于惑也,废耳用心之后,有惑而不惑于惑也,废心用气之后,乃能断惑也;故有惑而不惑于惑者,“四十而不惑”之谓也,断惑证理者,“五十而知天命”之谓也。
皇疏云:“天命谓穷通之分也,谓天为命者,言人禀天气而生,得此穷通,皆由天所命也。”前言修慧能证理,此言分、言命、言气,其实皆不出《庄子》之藩篱也。《天地》篇云:“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间,谓之命;留动而生物,物成生理,谓之形。”理、分、命、气,皆在其中,此不赘述。
皇疏引孙绰曰:“大易之数五十,天地万物之理究矣,以知命之年,通致命之道,穷学尽数,可以得之。”孔注曰“知天命之终始也。”故所谓用气者,用四时五行之天气也,用纳甲消息之卦气也,用万物化育之生气也,用五运六气之时气也;前人所谓呼吸吐纳之气,仅其一端也,犹须听此天地之消息,即《内经<上古天真论>》所谓“处天地之和,从八风之理”是也。
4、听止于耳。
此言废听之事也。凡此中用耳之闻、用心之思、用气之修,皆有外缘,至此皆摒绝此外部之客体也。
皇疏引孙绰曰:“耳顺者,废听之理也,朗然自玄悟,不复役而后得。”自玄悟,即摒绝外部之客体也,不复役,即无需闻、思与修也,是“六十而耳顺”与“听止于耳”同义也,惜乎此旨惟孙氏得之。
5、心止于符。
此言废志之事也。外客已去,内客犹存,即此恒持之志也。有此志也,即如立一鹄的,然后心行皆欲与之相符契也,如此仍是有依傍、有矩镬,而不能达于逍遥也。若内化其志,而我与此志合一,则坐卧皆是此志,动止皆是此志,呼吸皆是此志,即所谓“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之境界也。《人间世》此章后言“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亦是此从心所欲不逾矩之效果也。
何敬群《庄子义绎》云:“志一则不自扰而神全,心虚则不自用而诚明,如此者,清明在躬,自能和气致祥…质言之,此即儒家诚意以正心之事也。”是亦知儒道二者之相通者也。
何氏又云:“听止于耳,此包一切支官而言,不以支官感应而乱其天君也。心止于符,此指意识而言,不以情感冲动而乱其理智也。”其以听为概感官而言,甚得,而以心为情感,则失之于浅;盖听止于耳者,断眼、耳、鼻、舌、身五根也,心止于符者,断意根也,而后可谓六根清净也。
又概言之,听止于耳而废听,是破人我执也,心止于符而废志,是破法我执也。
《楞严经》云“我于彼佛发菩提心,彼佛教我从闻思修,入三摩地。”发菩提心,即“一志”也,从闻、思、修,即此中耳听、心听、气听也,而后破二执而入三摩地也;三家次第,大抵如此。
6、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心斋次第,前已揭尽,此后皆补释,故陈氏之科,实不当也。此所谓气、集、虚、道,与苦、集、灭、道之四圣谛之架构冥契也。
气者,终始也,期运也,皇疏引熊埋曰:“既了人事之成败,遂推天命之期运,不以可否系其理(治),不以穷通易其志也”,自流转而言,其功用近乎佛教之十二因缘也,有因缘而后有诸种苦,故气对苦谛也,惟道对气取随顺之态度,佛门则取断绝之态度。集对集谛,然佛门之集需断,道门之集不断也。虚者,废听以绝外客,废志以绝内客,故可以对灭谛也。道对道谛,然其归趣不同也。
“虚者,心斋也。”心为所虚,能虚其心即是斋也;又心为斋所,于此心中集其虚也。《论语》“回也,其庶乎,屡空”,空者,虚也,屡者,持续之集也,石永楙《论语正》于此章用颜回坐忘解之,其实更契合于心斋之效果也。
经此一番之比附、格义,而心斋之法,能得其新解也。
且此心斋之法,似为短期之行为,孔子之自述,则自十五而至七十,绵历五十有五,自时长而论,似有较大之差异,其实非也。子曰:“朝闻道,夕死可也。”此有三解:
一解者,则以心斋之法,目朝夕之事也,以孔子之自述,目即生死之事也,若知释教有顿渐之别,则此亦不足为难也;
二解者,以闻道之时,即立志之时也,死而可者,此死谓废听、废志,即斩断根尘之谓,乃言心斋之成,非真死也;
三解者,皇疏于“学而”章云“凡学有三时,一是就人身中为时,二就年中为时,三就日中为时”,故心斋之时,于敏者为日中时,于驽者为年中时,孔子自述之时,为身中时也。
故吾于此法虽亦判为五步,其科法与疏释均大异于陈氏,盖陈氏有意将此《庄子》心斋之法与苏轼《养生说》、朱熹《调息箴》并列而三,故必作如是之改造也。然孔、庄、颜、释,其时代更近,其境界可参,故吾此解似不无可取之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