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地
我奶奶离开人世,在2021年12月11日。接下去一周多,后事按部就班,仪式性场合里,亲人集中聚合的悲痛,来得迅猛,走得也轻易。个体感伤在其中难于辨析,让我觉得恍惚,那一周多,像假的。我爸爸说,他也类似,人家说,他就做,自己根本不知在做什么。
慢慢静下来,想到奶奶已不会再出现我生活中。在世时,奶奶说起她的病,总是那句话,她说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死。她讲过多年前,一个特别冷的冬天,在老家桐城,家里烧煤炉,只有她和年幼的我在。她让我扶她到小房间歇会,说非常难受,浑身没劲,手都抬不起来。我说,我也难受。我还是硬撑起来,把自己和她挪进小房间,那里通风,我们才渐渐缓过来。奶奶说,那一次真险,再晚点,我俩就都中毒身亡。
原来那时,我就和她共同在死亡边缘打过转,要不是她说,我已没有印象。而我记忆里,年少时在老家,还与她经历过另一件有关生死的事。那是一个暑假,不知打哪儿带的头,街坊邻居争相传,桐城要地震。整个小城被人言笼罩,陷入未知险境,恐慌渗透日常,人人神经紧绷,家家准备应急措施。奶奶把床单系在窗口,跟我说,震了就抓住,往下滑。
传言最盛那天傍晚,隔壁舅老爷一家过来,说,他们找到相对安全的地方过夜。爷爷奶奶让我跟舅老爷去,我眼泪差点出来,问,你们怎么办?奶奶说没事,不用管我们。
这是我人生头一回,体会近似生离死别的沉重,尽管现在看来很是幼稚,但当时,人心里的恐惧,是当真的。后来当然没事,我被带到一大块平地,像是厂房,睡一夜到天亮。爷爷奶奶则和很多人家一样,到小城中心的广场,就地坐一夜。
小学有几年,我跟着爷爷奶奶在桐城生活。五年级时,爷爷去世,奶奶害怕独处,被定居北京的儿女们接去,一住二十余年。我回父母身边,上完中学和大学,到马鞍山工作至今。这二十余年间,奶奶和我相隔千里,有时回来,也总待不长。我去北京看她,多在假期,亦是匆匆。随着我爸爸退休,2021年4月,奶奶住到马鞍山。自此,我才又一次和她有了共同的生活,从4月到12月,春夏秋冬。
这时她健康状况已很糟,走几步就要坐轮椅。近年她身体问题频出,两年前由于肝昏迷,身边家人一概不认得,甚至随意打骂。逐渐回复清醒,性情却发生变化,闷头看手机很久,身旁人聊天说笑,全然被她隔绝在外,喊她也不答应,喊几次,她才茫然抬起脸。一年多以前,她突然大面积脑出血,北京两家医院见状都直说,没救了,不收。直找到第三家,才终于送进ICU。家人做好最坏打算,而她倔强地又过一关,三天后,生命体征稳定。之后她还骨折过一次,还因胃出血住院,但她好像都没当回事,正如她所说,从没想过自己会死。
最后一年在马鞍山,大部分时光,她坐在客厅,那张专门给她买的靠椅上,看电视剧,看黄梅戏,在手机上购物、理财、瞎逛,给亲友发助力砍价链接,下载莫名其妙应用,买回不少廉价而无用的东西。相比二十多年前一起度过的时日,现今的她,已不同于往昔。
从前她总是叫儿孙多吃点,老观念改不掉,热衷于给人夹菜,看到我们吃撑到不能动才满意。我和她讨价还价,少点行不行。现在她仍旧劝,我则会说,我自己有数,反过来让她吃,她也就不再说什么。从前她顿顿要吃咸菜,光就着咸菜便可吃完一碗饭,现在加上疾病致口淡,她对咸菜的瘾更大。如果没人看着,她会把一整包腌豇豆当饭吃掉,然后身上哪里疼,她不说,吃片自己偷藏的止痛药搪塞过去。为控制她合理饮食,我们家的萝卜干被切成小块,每顿定量给她装一小碟,这下变成她讨价还价,太抠了吧,就给这么点。
她自律性极差,为此,我爸爸设置了她的上网时段,避免她夜里连刷几小时手机。她白天也是一坐几小时,为让她动一动,我们软硬兼施,晚饭后要带她在小区散步。说是散步,其实大多时她坐轮椅上,我们推一段路,扶她起来走几步,如此反复。即便这样,她也总找理由——腿疼;心脏不好;外面冷,等暖和再走;天太热,等凉快再走。
她就这么被照料同时也被管束着,高兴起来说享儿女福,生气了说我们全没良心,都虐待她,她要回桐城一个人过。家人无奈,若不是她已不堪一击,谁愿意把她当小孩去管教呢。但她的生气也绝对说得通,谁又愿过得不能自主呢。这可真是一组持久而无解的矛盾。
她高兴和生气的样子倒没变,要么笑得像个弥勒佛,要么整张脸塌下来,显得非常认真。我小时候,她常会问我,家里人你最喜欢谁、谁对你最好这类问题,我回答爷爷奶奶、爸爸叔叔和小姑,她就相当高兴,如果是妈妈那边的人,她则黑着脸跟我生气。我写的文章里,若是提及外婆比她多,她也会生气。现如今,她偶尔还是不忘问起,我不再像从前想着是要看她高兴还是惹她生气,只是直接说,你又来了,老问有什么意思。她便也自嘲地笑笑,然后长叹一口气。
春天时,小姑和姑父在这里把原本荒芜的小院打理出模样,种上草木,其中有奶奶想要的桔子树、月季、小葱和韭菜。树长得慢,花和菜则很蓬勃,小葱韭菜我们已吃了几轮,月季花常开,并在秋冬时节越开越多,越开越大,有那么两三朵,大得不像话。这么些年,奶奶一直种月季,在北京养于花盆里,我见过那细小枝头长出的红花,以为它就是纤弱的。没想到在土地里,它竟盛放得如此肆意。奶奶每天都要看一看院子,直到最后住院,她也反复惦记,让我爸爸打开手机远程监控,调出小院给她看,看她的花,又冒出一个花苞。
奶奶从前爱和我讲故事,讲聊斋,也讲她自己亲眼所见。据她说,年轻时总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即所谓魂魄。他们和人一模一样,只是在时空之外。在她描述里,有认识的人,有陌生人,有死去的人,有即将死去的,这种即将,又包含预料中和意外的。她看见那些“人”并不感到怕,真实得就像在此界,唯一区别,无非是那些“人”都不言语,再一定睛看,就不见。奶奶说这些时,也同样是非常认真的,认真到让我几乎不能对此怀疑。但另一方面,奶奶又是胆小之人,看一部恐怖片,就会在夜半挤到我床上来。
奶奶去世在午后,而在当天清晨,叔叔说听见奶奶在喊他,和平常语调无异。事实上,当时的奶奶,已昏迷不醒。我虽不曾目睹这类迹象,但不否定它存在,更相信这是真切的意识,跨过时空所限,并不消散。
那是怎样一个世界呢,眼下我还不知道。若我看见,我想那其中的奶奶,就如置身琐碎日子的平淡场景:春光里她坐在院门口,看我们给花浇水,拔去杂草。夏天午睡起来,总要吃一根雪糕,傍晚被我们推着散步。入秋时还在说大话,待到重阳,要登上不远那座山……一幕幕无非寻常,却正在眼前——此时此地,万物不再流动,亦不再有生死,就这么静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