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瘾(一)
陈细狗从精神科出来,诊断结果显示他的情况很严重,但好在这个病不致命,只要随身带上一张报纸就万事大吉。这年头谁看报纸啊,他暗自发笑。老天就是喜欢跟他开这种错位的玩笑:上小学时他许愿母亲能多陪陪自己,结果在最贪玩的青春期,母亲天天盯死了他;以前总想象自己夺目耀眼,年纪大了想着平庸也好却得了会让人侧目的怪病;小时候家里穷得买不起书,就整天去书店耗到老板把他赶走,那时候就想以后一定要有一堆书,可是,在他成年后的这个时代,常看纸质书的人只会是个怪物,他不想当怪物却又不得不。
愿望总是被兑现在错的时间。这可能就是陈细狗的人生剧本吧。
他被诊断为“纸制品阅读成瘾”,S院的专家说以前倒是遇到过一例,但那个患者大概率没有被治愈,犯病的时候依旧需要马上阅读纸制品才能恢复平静。目前的技术对这个病还一无所知——无法确定形成原因和传播途径。有学者推测是人类的一种返祖现象亦或是在高压之下产生的病变。陈细狗目前不乐观,如果犯病被人拍到再上传网络,不出几个小时他就会成为“明星”,人们会像苍蝇看到屎一样侵略他的生活,说不定目前几个合作的项目也会因此泡汤。
医生建议他入院治疗,这样有利于控制他的病情。我配吗?他心里苦笑。手上的项目有一个在收尾,运气好的话一周以后甲方能走完付款流程,这笔钱收上来刚刚好够还各种贷款,前提是项目得做完,如果真的住院就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还是保守治疗吧!
他看着从药房刚取来的地西泮,一颗一颗白色的药片禁锢在透明的塑料片里,他好像拥有很大的自由,那是小时候梦寐以求的自由,终于可以随了自己心意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但他深深的了解,这算哪门子狗屁自由,除了地西泮就是住院,有的选吗?
我绝不吃这种药!他恨恨的想着把药顺势丢进地铁旁的垃圾桶。这是另一种自由。
要坐地铁吗?万一发病怎么办?地铁上没有任何纸质品可以给我看。陈细狗停在扶梯口权衡着,地铁虽然只有一站地,但万一被人发现,拍下来... ...。
还是走路吧,路上有什么事多少还能找地方躲一下。此时此刻,陈细狗畅快地行使着自己选择的权利。
尽管工作日路上行人很少,那也要快点到家。他把袖子挽起两道小步快走着,顺便也分析起自己得病的原因:有原生家庭的因素吗?小时候父母上班我一个人在家只能看书解闷,但是独生子女那么多怎么就我得病呢?应该不是... ...是因为初中偷偷看了表姐书架上的《浮士德的独白》?那套书可是盗版,有很多页都印重了,还有各种错别字、串行,一定是盗版影响了那时候大脑的某个结构埋下了祸根!但好像也不对,盗版书那时候满街都是,也不是只有我看呀... ... 是太早看了那些小孩子不该看的东西吗?但青春期有谁不想窥探点禁区内的世界来作为自己的伯利恒之星呢?他像挑出鱼肉间的利刺一样拆解着前三十年的人生,一条一条的择出又一条一条的丢弃,最后记忆零散成汤汁里的肉泥也没发现致使他患病的特别原因。悲哀吗?一个艺术生、现在的创意工作者,这难道不是最应该有特别故事的群体吗,三十年,活成了茫茫无际沙海中最常见的颗粒,可就是这么常见的一粒,偏偏染上了罕有的瘾症。这算是迟到的礼物吗?
一定是有什么细节被忽略了,陈细狗坚定地认为。他在还有倒数4秒的绿灯前定住,身边飞窜过去的一家人暂时把他的思绪拉扯出来,中间的小孩子虽然年纪不大但已经带上了眼镜。
——这样太危险了吧,他抬头看看已经变红的人行灯,而且对小孩子也是错误的示范,他长大后也会抱着侥幸去闯交通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出被车撞飞,就像物理老师讲的抛物线一样啪叽拍落在马路上,那支眼镜说不定也会被急停的汽车碾成满地的碎碴子,然后一地的血... ...
——这种想法就有点恶毒了,陈细狗的颅内辩论开始了,跟你无冤无仇就咒人家,别人跟你的原则不一样就要被撞死吗?你不是自以为包容性挺强的吗?再说了,你注意人家戴眼镜干什么,你不就是这么多年眼睛没近视觉自己感觉挺骄傲的嘛,你看你是有多匮乏啊,这么点优势就成资本了。颅内分身的这张嘴可比他本人利索多了,如果这张嘴能讲话,那会让他特别像个有独立思考精神的现代人。
——其实也没有特别注意小朋友的眼镜,就是碰巧多看了几眼嘛,颅内的自己跟分身解释起来,那不是刚才正好看向那边,所以... ...
等一下。
眼睛,会不会是因为眼睛的问题?
身后被挡住的电动车催促他不走就让开,他小心地捧着这个想法,用最快速度穿过马路,同时嘴里默念着眼睛眼睛眼睛... ...,生怕停顿一下,这根好不容易抓到的绒线就飘的无影无踪。
在马路的这一边,他兴奋地盘算着,一定是我的眼睛!对对对,是我的眼睛是我的眼睛。
陈细狗的视力确实是他为数不多的小骄傲,即使多年以后他还是能想起那次体检周围人的眼神,他们问他怎么做到左眼1.5右眼2.0的,那种羡慕他们只给过第一名,而在那一刻,这种眼神都集中在了他身上,甚至在他后来的想象里,自己成了学校里的风云人物,每周升旗都由他来给同学们宣讲保护眼睛的重要性,终于被人注意到了,即使是幻想都可以给年少的陈细狗带来一次彻彻底底的颅内高潮。后来科技进步,出现了手机和各种电子产品,他也觉得视力大不如前,但依旧优于大多数同龄人,但从前几年开始,他无法长时间的连续使用手机,只要盯着手机超过半个小时,眼眶就会逐渐有炸裂的感觉,接下来疼痛会延长到头部,最终会让他疼到没办法睡觉。他原来以为是手机屏幕的问题,但降低了亮度并没有什么效果,后来换了墨水屏也收效甚微,这个问题大大限制了他使用电子设备的时间,但也降低了他的工作效率,也是从这个时候起,他开始用纸质书代替电子书填补那些无聊的时光。慢慢地,他开始在纸质书里获得前所未有的快感:每当手里握住一个实在的厚度、手指触碰到略微粗糙的纸张,心里就慢慢溢出了一面平坦如镜但水底暗流激荡缠绕的深湖,文字有时化作微风像情人的手指在湖心撩动出篆文一般的微波,有时也如危峰坠石头直插湖底砸出大片的壮阔,有时如百钧之弩发、有时如万岁之枯藤。他逐渐对这个文字浇筑的世界上瘾,只要口袋里还有饭钱,他宁可不接任何项目,只为一头栽向这片流于形式的城墙。发展到今天,他无法与纸质书分离太久,分开的时间内心巨大的寂寞会疯狂蔓延,也许工作可以暂时压制,但其实是这寂寞在催促他尽快完成手上的事情好去享受那醉人的快感,如果这时手边有报纸是最好的,只要是油墨的味道、真实的落在纸上的文字,都解决这种挠人的饥渴。
现在他自我确诊了,就是眼睛的问题。陈细狗决定改天去挂个眼科把这个毛病治愈,这样就能重新看回手机和电子书,再把家里的纸质书扔掉一部分,这个病就会像从来没有过一样,把瘾戒掉就能跟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虽然没有戒瘾的经历,但是治病自己要主动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
他到家认真洗好手,翻出抽屉下面有点返潮的香,因为太久没用了,拿出来的时候断成了若干个小节。没关系,能点着就行。家里没有香插,就找来一条胶带斜楞着粘在书柜旁。一切就绪,焚香——正襟危坐——掏出那块屏幕已经裂满蜘蛛纹的手机——点开、滑动、打开APP,整个过程一气呵成,他为自己像个成熟的现代人一样而感到高兴。
他的眼睛跟随文字在屏幕上滑动,仔细的缓慢的阅读着每个段落。一切正常,果然我还是可以的。
可是没过多久,情况开始不太乐观,文字逐渐像飘在水上的枯叶一样散开、凌乱,他努力拉回每一片字符,一行一行重复的吃力的阅读着。
陈细狗你可以的,你一定可以和别人一样的!
他曾经听说人的心理暗示有着无穷的力量,强大到整个宇宙都会为你加油,他运用着这种力量。起初每个句子他都读得出来,后来每个词组他都认得,再后来每个字都看得清楚,再再后来每个部首都能辨识,最后,所有的字都液化了,手机成了巨大的巧克力香草搅拌机。
一定是一开始还不适应,再来一次,一定可以的!
他睁开眼睛,屏幕上的字勉强停止了纠缠,宇宙的力量在一点一点把它们恢复秩序。好了,慢慢可以看了。可是,眼睛一会儿会疼吗?等死永远比死亡更恐怖,你确定的知道它会来但又不知道是不是在下一秒,于是每个刹那都变成了敲响丧钟的钟杵,它落下来了吗?快落下来了吗?疼痛就像老房子里吊死的冤魂一样摩擦着他精神的脖颈,他感觉到它了,它顺着自己的脊椎慢慢的侵蚀小部分后脑,然后流动到眼眶,有时候是两个眼眶一起被蚕食,有的时候是从左眼开始,这次是从左眼,然后它迅速的覆盖眉骨以上的所有位置,头骨内不再是大脑,而是一坨被屠户搅烂的下水。陈细狗迅速关了手机。
要不今天先到这吧,已经不错了。
陈细狗妥协了。他打算改天去找专家把这个疼痛从身体里摘除,专业的事还是交给专业的人做吧。如果真是眼睛的问题,那纸制品阅读成瘾说不定只是并发症甚至压根就是误诊,新闻里不也有说人家是肝癌最后又不是的么。想到这一层,他瞬间心情大好,虽然疼痛此时正像一根毛衣针一样来回刺穿他的大脑,但能跟大家一样是件多幸福的事啊!大家都说不一样没关系,有人甚至觉得不同才有性格,但谁真的想不同呢?
还是藏在群体里吧,群体最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