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视野
约翰·萨考斯基 (John Szarkowski) 将美国摄影师划分为「镜」派和「窗」派。
浪漫主义观点认为,世界的意义取决于自我认知。田鼠、云雀、天空无法从它们的进化史中获得意义,只有当我们赋予其人类中心主义的隐喻时才具有意义。现实主义观点认为,世界独立于人类的关注而存在;它包括内在意义的可视图案,而且,艺术家用艺术原材料来辨别图案、形成模型或符号,进而领悟更深邃的智慧。
「镜」派关注自我,是主体性的;而「窗」派关注外在,是客体性的。这也是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的两种创作态度。主体性的艺术家会对表面进行扭曲 (使用滤镜,后期,闪光灯,特殊天气等) ,使客体世界带有主观的镜子式的反映,客体性的艺术家则往往关注世界的透明性,呈现世界的表面。
在这样一种短暂停留的情形中,某个地方的表面性脱颖而出。表面甚至肤浅本身总是让我兴致盎然,因为我们基本上需要从世界的表面来探究事物的真实。Bertolt Brecht曾经引用过一个非常著名的关于一座工厂的外观的例子。这座工厂的外观诚然在对于工厂内部正发生着什么的反映上囿于一个非常局限的程度,但是它就那样伫立于世,它的外观,也就是一种现实。并且,有两张外国工人在迪拜的寒酸宿舍的照片以双跨页的形式被呈现出来,这是符合以上所说的这种解读方式的(worker’s accommodation, 2009)。

作为一个李希特式的艺术家,沃夫冈·提尔曼斯 (Wolfgang Tillmans) 是典型的「窗」派,对他来讲,摄影并非人工构建的艺术,而是选择的艺术——透过机位和构图选择客观世界已经存在的可视图案。在当代艺术的作用下,艺术家的一个基本任务就是发现客体。
和威廉·艾格尔斯顿 (William Eggleston) 或者史蒂芬·肖尔 (Stephen Shore) 相比,Wolfgang对客体的发现使他的作品题材显然更为广阔,他将更多摄影史之外的客体纳入了艺术的视野中,尽管它们已经存在于大千世界,但是我们却对它们熟视无睹。
在这样的美学意识下,选择数字摄影是必然的历史转向。作为今天的vernacular photography,数字摄影为我们提供了新的视野,也更加反映当下的视觉文化。
2009年,在Tillmans几乎完全使用模拟50毫米Contax单反相机二十多年后,他转向了数字摄影。2012年,他完全放弃了胶片,成为一名全职数字摄影师。在当年的一次采访中,他将从使用取景器到集成相机显示器的相应变化描述为「完全颠覆了摄影心理学,摄影心理学一直是摄影师、物体和人们想象、思考、希望的想象图像之间的对话。」据Tillmans称,数码照片的更高分辨率与“整个世界的转变”有关;他进一步解释说:「近年来,一切都变成了高清,因此我认为这种信息密度的压倒性不可避免地反映在我的图像中。这样,他们再次很好地描述了我今天的感知感。」
在70年代有两种艺术摄影的路线,一种是William Eggleston的135相机路线,另一种是Steven Shore的大画幅相机路线。135相机代表了简单便捷的快照式美学,而大画幅则提供了更加精确的细节,比135呈现出更加正式的风格。
数字相机的出现则打破了这种二分法。更高分辨率的快照使得人们能够用135的视角来获得一种大画幅式的精细体验。Wolfgang在使用数字相机的时候仍然采用了他过去使用135相机的方式,但数字摄影更大的信息密度却为他带来了更高清的世界。数字相机对于速度的捕捉,也提供了非肉眼的视野。


数字摄影的另一个优势是对光滑物体表面和高光的呈现。Wolfgang将购物商场的自动扶梯与玻璃拍出了波洛克式的抽象表现主义色彩,显然这是数字摄影才会带来的魅力。如果用胶片,则会在照片中呈现一种颗粒感,这或许是一种胶片美学,但不符合当下的视觉气质。

我们今天的vernacular photography不同于Walker Evans或者William Eggleston所在的现代资本主义时期。那时的购物场所是一些带有波普主义色彩的街头店铺,它们不会呈现高跨度的空间,也不会带有这种富含科技感的迷幻。在这种迷幻中,我们仿佛失去了辨认空间的能力,我们的视线迷离在表面的物质性和光泽之中。这是非常具有当下感的景观,因此,我们只能用同样具有当下感的媒介去表达它,才能达成媒介与内容的一致。

用Wolfgang的画册标题来说,我们所处的是一个「新世界」,它充斥着科技和工业发展的美学。另一个例子是当下的汽车设计,已经全然没有Steven Shore镜头下的波普主义色彩,取而代之的黑白灰以及金属高光的工业感,像是一种膨胀的消费欲望。资本主义和工业发展重新塑造了世界的样貌,大量新型工业材料所铸造的景观与数字摄影的气质是高度贴合的。

数字摄影也因其高感成像为我们带来了新的视野。这张照片是Wolfgang在飞机上拍摄的星空,毫无疑问它是胶片所无法捕捉的,这是数字摄影超越胶片表现力的地方。
数字摄影,特别是早期的数字摄影,不可避免地会出现噪点或杂色,这同样被Wolfgang合理地纳入了其美学体系,因为彩色噪点更能呈现数字摄影的物质性。数字摄影是由像素所构成,那这些杂色像素反而更让人清晰地意识到数字摄影媒介的特征。

高感拍摄也意味着夜景从三脚架中被解放,三脚架代表了精英式的,高品质的审美追求,而手持高感拍摄则是一种快照式的反精英视角,将夜景拍摄引入vernacular photography的视域。

这张星空照片出自Wolfgang的『NEUE WELT』,后面跟了一张有些许超现实色彩主义的照片。Wolfgang拍摄了很多遥远而神圣的题材,如星空,瀑布,大海或天空,这并非是大众文化所喜爱的那种关于崇高之美的陈腔滥调,而是一种对于人类存在之渺小的存在主义式的敬畏。也正是在这种天文学的视角下,人类才能呈现一种彻底的平等。这既是Wolfgang对天文学固有的兴趣,也是他左派理想主义的价值取向,因此这类题材对他而言是必要的。没有对于美好世界的幻想,就没有对现实世界的反抗。
显然数字摄影帮助了他的表达,它超越了胶片对可视事件的表现力,使得一些过去很难被拍摄到的事物的表达成为可能,从而呈现了超越日常的视角。科技让人类更有能力仰望遥远的星空。





在胶片时代由于技术原因被遮蔽的现实,也被高感成像下的些许光亮重新照到。数字摄影在某种程度上成为艺术家态度和选择的隐喻,当选择数字摄影的时候,也是选择了一种更开放地看待世界的方式和更为广阔的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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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喜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2-02-09 12:39: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