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罚 摘抄
街上热得可怕,而且很闷,行人拥挤,到处是石灰浆、脚手架、砖头、灰尘,弥漫着每个没有能力在城外租别墅的彼得堡人都很熟悉的那种特别的夏天臭气,这些东西加在一起,弄得年轻人本来已经不正常的神经越发难受了。
‘贫穷并不是罪过’,这是实话。我还知道酗酒也不是美德,这话更实在。不过一贫如洗,尊贵的先生,一贫如洗却成了罪过。光是贫穷,人还能保住天赋的高尚感情,可是落到一贫如洗的地步,那就谁也休想保住了。
您能不能……可是,不对,说得强烈点和传神点,不是能不能,而是您现在瞧着我的脸时,敢不敢肯定地说我不是一头猪?
我越喝酒,就体会得越深。我之所以喝酒,就是为了在酒里寻找怜悯和感情……我喝酒是因为我有心要加倍地痛苦!
她这样做的时候一句话没说,连正眼也没看她一下,光是拿起我们那块绿色细呢大头巾(我们家里有这么一块大家公用的头巾,是细呢的),在床上躺下,脸对着墙,用头巾连头带脸一齐蒙严,只是她的小肩膀和身子不断发颤……我呢,像以前一样,仍然那么躺着……不过,后来,我看见,年轻人,我看见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也一句话没说,往索涅奇卡的床前走去,整个傍晚跪在她身边,不断吻她的脚,不肯站起来,后来她们俩索性互相抱着,一块睡着了……两个人……两个人……互相抱着……是啊……我却喝醉酒躺在那儿没动,先生。
这个酒店、他个人的堕落的外貌、他在干草船上度过的五夜、一俄升酒,再加上他对妻子和家人那种病态的热爱,把听他讲话的人闹糊涂了。
我知道你要跟我谈的话都是些什么话,我还知道你通宵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都想了些什么,我也知道你在妈妈卧室里挂着的喀山圣母像跟前都祷告些什么。要登上各各他[21]是很不好受的。嗯!……这样看来,事情已经最后决定:阿芙朵嘉·罗曼诺芙娜,你居然要嫁给那个讲求实际、办事合理的人了,据说他攒下一笔钱财(他已经攒下钱财,这就越发堂皇,越发动人了),在两个地方任职,具有我们最新一代人的信念(这是妈妈在信上说的),而且据杜涅奇卡自己发觉,他‘似乎心肠也好’。这个‘似乎’真是妙极了!这位杜涅奇卡为了这个‘似乎’就要嫁给他!……妙得很!妙得很!…… “不过我倒想知道:妈妈为什么在信上给我讲什么‘最新一代人’呢?单单为了描写他的性格呢,还是别有用心,要讨我的好,叫我对卢仁先生产生好感?嘿,她们心眼可真多!另外还有一件事我也想弄明白:她们俩在那一天,那一晚上,以及后来的那些日子,彼此之间究竟开诚布公到什么程度,她们俩之间把什么话都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了吗?莫非两人都明白彼此的感情和想法全一样,用不着都说出口,多说反而不好?大概,事情多多少少是这样,从信上就可以看出来:妈妈觉得那个人生硬,略微有那么一点点,于是天真的妈妈就把她的发现告诉杜尼雅。杜尼雅呢?不用说,很生气,‘烦恼地回答’了。可不是!既然事情已经明明白白,无需天真地多问,既然大局已定,再谈这些也没用处,那么谁能不一肚子的气呢。至于妈妈在信上对我写道,‘罗佳,你要爱杜尼雅,她爱你胜过爱她自己’[22],这岂不是她问心有愧,悄悄感到痛苦?因为她同意成全儿子而牺牲女儿!你‘是我们的一切,我们的命根子’!啊,妈妈!……”
那些席勒式的优美灵魂总是这样:他们自始至终一直用美丽的孔雀羽毛把别人打扮起来,自始至终一直指望好事,不愿往坏的方面想,纵然预感到事情有坏的一面,也决不肯预先对自己说真话,而且只要一想到这儿,就浑身不自在,他们见着实情总是挥着两只手推开,一直要到他们亲手打扮起来的人叫他们上了当才算完事。
“唉,妈妈呢,就随她去吧,求上帝保佑她,她反正就是这个样子了,然而杜尼雅是怎么回事呢?杜涅奇卡,亲爱的,我可是了解您的!是啊,我们上次见面的时候,您已经快满二十岁了:您的性格我清楚得很。妈妈在信上写道:杜涅奇卡经得住很多的磨难。这我知道。这我在两年半前就已经知道,这两年半以来我一直在想这一点,也就是想杜涅奇卡经得住很多的磨难。既然她能顶住斯维德利盖洛夫先生以及那种种后果,这就说明她的确经得住很多的磨难。可是现在,喏,她和妈妈一起,竟然认为她也对付得了卢仁先生,而卢仁先生却宣扬过丈夫应该高过妻子一头的理论,说什么要在穷人当中选妻子,让妻子感谢丈夫的恩德等等,而且几乎是初次见面就发这样的议论。好,姑且假定他是‘说溜了嘴’吧……其实他是个头脑冷静的人,因此很可能根本不是说走了嘴,恰恰是有意要尽快把他的想法说清楚……不过杜尼雅呢?杜尼雅怎么样呢?要知道,她是看清楚那个人的,然而又要跟那个人一起生活。这是何苦!她宁可光吃黑面包,喝白开水,也不愿意出卖灵魂,拿自己的精神自由去换舒适的生活,你就是给她整个石勒斯维——霍斯丁区[23],她也不换,更不要说换来个卢仁先生了。对,据我所知,杜尼雅不是那种人……可不是,就连现在也不会,当然了!……这还用说!!斯维德利盖洛夫夫妇真叫人受够了!为了每年挣二百卢布走遍全省当一辈子女家庭教师,也不好受!可是我仍然知道,我妹妹宁可到种植工场那儿去做黑奴 [24],或者到波罗的海东部沿海地区日耳曼人那儿去充当拉脱维亚人[25],也决不会死心塌地,只为她个人的利益,而嫁给一个她不尊重的人,且和这个既无话可说也无事可做的人待在一起,从而玷污她的精神以及她的道德感!哪怕卢仁先生周身上下是纯金造的,或者是一块完整的钻石,她也不会同意做卢仁先生合法的姘妇!那么现在她怎么会同意了呢?问题在哪儿?谜底在哪儿呢?事情明明白白:为自己,为过舒服日子,哪怕为死里逃生,她也不会出卖自己的,那她就是为别人在出卖自己!她为亲爱的人,为她崇拜的人会出卖自己!我们整个问题的关键就在这儿了:她为哥哥,为母亲会出卖自己!她会出卖一切!啊,在这种情形下,我们索性扑灭我们的道德感情!自由也罢,安宁也罢,甚至良心也罢,一切的一切,我们统统送到市场上去。就是断送一生,也在所不惜!只要我们那些心爱的人能够幸福就成。不仅这样,我们自己还想出些似是而非的道理,学伪君子的假道学,一时之间我们或许倒也能宽慰自己,说服自己,认为应该这样做,为达到很好的目的而确实必须这样做。我们就是这样的人,这跟白昼一样明白。事情很清楚,在这方面起关键作用,占首要地位的不是别人,正是罗季昂·罗曼内奇·拉斯柯尔尼科夫。嗯,就是嘛,这样可以促成他的幸福,让他可以读完大学,而且可以合伙经营事务所,保障他的整个前途,也许日后他会成为富翁,享有荣誉,受人尊重,甚至临死也许会成为名人呢!那么我的母亲呢?她当然会想:这是罗佳,宝贵的罗佳,我头一胎的孩子啊!嗯,为这么一个头一胎的孩子,即使牺牲那么一个女儿,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噢,这种可爱的偏心啊!
“要不然就索性放弃生活!”他忽然发疯般地叫道,“乖乖地听从命运摆布,逆来顺受,死心塌地,扑灭心中的一切,放弃行动、生活、热爱的种种权利!” ‘尊贵的先生,所谓走投无路究竟是什么味道,您明白吗,您明白吗?’”他蓦地想起昨天玛尔美拉朵夫提出的问题。“‘因为,不管什么人,至少总得有个地方可去啊’……”
“可怜的少女!”他瞧着空荡荡的长椅角落说。“她会清醒过来,哭哭啼啼,后来她母亲会知道她的事……起初她母亲打她,后来用鞭子抽她,打得很痛,弄得她很丢脸,或许还要把她赶出家门……就算没把她赶走,那些达莉雅·福兰左芙娜之流也会闻出气味,那个少女就开始在街头,这儿那儿地溜达……随后就立刻进医院(有些姑娘在母亲家里过得很正派,可是瞒着母亲在外面胡搞,结果总会这样),不过后来……后来又进医院……喝酒……上酒馆……然后又进医院……不出两三年就变得不成人样,从生到死一辈子也就活上十八九岁罢了……难道这样的姑娘我没见过吗?她们怎么变成这样的?喏,都是这样变成的!……呸!随她们去吧!据说,这是理所当然的。据说,每年必有百分之几这样的人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去见鬼了,大概是为了让其余的人过得自在点,免得受到干扰。百分之几!他们这个词可真妙啊!听起来叫人心安,又显得这里头大有学问。一说百分之几,就用不着再发愁担忧了。是啊,要是换一个词,那可就……也许叫人心里有点不踏实了……可是,万一杜涅奇卡落到这个百分之几当中去了,那可怎么办?……即使不是这个百分之几,可要是落到别的百分之几当中去了呢?……”
他跟大家都合不来,也从不找什么人,他在自己屋里也不喜欢接待同学,于是大家也很快就不理他了。不管是同学们的聚会也好,闲谈也好,玩乐也好,他一概不参加。他读书用功,从不顾惜自己,因而受到尊敬,可是谁也不喜欢他。他生活很穷,自尊心强得近乎傲慢,不爱多说话,仿佛心里藏着什么事似的。在有些同学看来,拉斯柯尔尼科夫似乎高高在上而把他们都当作小孩子看待,无论在修养上、知识上、信念上,好像都比他们高明似的,他把他们的信念和兴趣都看成是低级的东西。
他喝起酒来能够没完没了,可是又能够滴酒不沾。有时候,他调皮起来简直不成样子,可是也能够完全不调皮。拉祖米欣之所以引人注目,还因为任何挫折从来也不能使他气馁,似乎任何恶劣的际遇也不能打垮他。哪怕在房顶上他也能过夜,他还能忍受极度的饥饿和不同寻常的寒冷。他景况很差,却能独自支撑,做这样那样的工作挣点钱,自己养活自己。当然,他知道无数挣钱的路子。有一次,他的房间里整整一个冬天压根儿没生过火,他口口声声说,这倒更舒服,因为在冷的地方睡觉睡得更香。目前他也不得不退学,不过时间不会太长,他会用尽全力赶紧改善境况,以便继续在大学读书。
你再听下去。另一方面,一些年轻而有朝气的力量,只因为缺乏支援,就白白地灭亡了,这种人成千上万,到处都是!老太婆那些钱本可以用来办理和改进成千成百件好事和创举,如今却统统要拨给修道院了!本来也许可以使成千成百的人走上正路,可以使千百户人家从贫困中得救,摆脱没落、摆脱灭亡、摆脱堕落、摆脱花柳病,所有这些事只要有她的钱就都能办到。杀了她,拿走她的钱,然后藉助于那些钱,献身于全人类的工作和公共的事业。你认为怎么样,难道做出成万件好事来还抵不过一宗小小的罪行吗?用一个人的生命,却可以救出成千人的生命,使他们免于沦亡和消灭。一个人的死换来一百人的生存,这是简简单单的算术!再者,这个害肺痨病的、愚蠢的、恶毒的老婆子的生命放在天平上一衡量,算得了什么呢?无非是一只虱子或者一只蟑螂的生命,而且连这也比不上,因为老婆子是个有害的人。她咬死别人的生命:前几天她就恶狠狠地咬过丽扎维达的手指头,丽扎维达差点去动截指手术呢!”
正是在这样的大城里,为什么人们不单单是出于不得已,而是有点特别喜欢定居在那些既没有花园,也没有喷泉的城区,生活在有泥泞、臭气和种种污秽的东西堆里呢?
这时候他用尽全身气力再击一次,接着又击一次,都是用斧背砸在天灵盖上。鲜血涌出来,就跟从翻倒的玻璃杯里洒出来一样,她的身体就仰面朝天倒下去。他往右退,好让她倒下,然后立刻弯下腰,凑近她的脸看一下,她已经死了。她的眼睛瞪大,就跟要跳出来似的。她的额头和整张脸由于痉挛而皱起来,变了样子。
要是当时有人走进房间里来,他就会立刻跳起来,大嚷大叫。一些零碎和片段的思想不停地在他头脑里蠕动,可是不管他怎样用力,却一个思想也抓不住,一个思想也留不住……
他心里生出一种新的、没法克制的情绪,而且它几乎每分钟都在增长。那是他对遇到的一切和周围的一切生出的一种无休无止的,几乎可以说是生理上的厌恶,一种顽强的、恶毒的、仇恨的情绪。所有他遇到的人都惹他讨厌,他讨厌他们的脸容、步态、动作。如果有人对他开口讲话,他似乎简直会吐他一脸的唾沫,会咬他一口……
使他感到稀奇而且古怪的是,他竟然跟以前那样,在同一个地方停住脚,伫立观赏,倒好像确实以为自己现在还能照以前那样思考事情,对以前,不久以前感兴趣的问题和风景也同样能感兴趣似的。他甚至觉得这几乎是可笑的,同时心里又气闷得发痛。现在依他看来,他的整个过去、他以前的思想、以前的任务、以前的目的、以前的印象,以及当前的全部美景,连同他自己,总之,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埋在地底下的深处,埋在他脚底下一个看不见的地方了……仿佛他正往上飞去,一切都在他眼睛里消失了……他的手无意中动了一下,他突然感觉到拳头里捏着那枚二十戈比硬币。他松开手,定睛瞧着那枚硬币,然后抡起胳膊,把它扔进河水里,随后他转身走回家去,他觉得这当儿他好像用剪刀把他自己和外界的一切人以及一切东西的联系一下子剪断了。
聪明话听起来总是愉快的。
开始用茶匙喂他喝茶,又不断地且特别热心地往茶匙上吹气,似乎病人要想痊愈,最主要的解救办法就是吹气这件事。
他拿起还剩有啤酒的瓶子,倒了满满一杯,很享受地一口气喝干,像在浇灭胸中的烈火。可是不出一分钟,酒就上了头,一股轻松以至愉快的凉意顺着脊背流下去。
我只是说从某一点来看他是个好人罢了。要是不管三七二十一,非从各方面看人不可,那么世上还能剩下几个好人呢?
拉斯柯尔尼科夫转过身去,脸对着墙,肮脏的黄色壁纸上画着些小白花,他选中一朵难看的、勾画着些棕色纹路的小白花,开始观察它有多少片花瓣,花瓣上有几个小缺口,一共勾画了多少纹路。他觉得胳膊和腿麻木,就跟瘫痪了一样,然而他并不想动弹,一味瞧着那朵小花。
然后打个呵欠,同时把嘴张得非常大,而且把这种姿态保持得特别久。随后他慢腾腾地把手伸进背心口袋里,取出一个极大的、鼓起的金怀表,表盖关得很严。他打开表盖,看一眼,仍然那么慢腾腾、懒洋洋地把表再放回去。
“不,这不是老生常谈,先生!比方说,如果人们一直对我说,‘要爱你的邻人’,而且我也照办,那么结果会怎样呢?”彼得·彼得罗维奇接着说,也许说得过于急了,“结果就会这样:我把我的长上衣撕成两半,跟我的邻人平分,于是我们俩都半身赤裸。这正好应了俄国谚语所说的:‘同时追几只兔子,到时候一只也捉不到。’可是科学告诉我们说:首先要一心爱你自己,因为世界上一切事情都以个人利益为基础。[51]如果你只爱自己,把自己的事办得挺好,你的长上衣就会保全下来。经济学的真理补充说:在一个社会里,私人的事业办得越多,也就是所谓完整的长上衣越多,那么这个社会的基础就越稳固,这个社会所办的公共事业也就越多。可见,我专为我一个人谋福利,顺带也就无异于为大家谋福利,其结果就会使得我的邻人得到的要比一件破长上衣多一点,这却不是出于个人独自的慷慨,而是由于共同努力的结果。这个思想很简单,然而不幸,很久没有为人们所接受,它被热情和空想挡住了。”
现在那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又被一个社会地位较高的人杀死了,因为庄稼汉是不典当金器的,既然如此,那么应该怎样解释我们社会当中有文化的那部分人的堕落呢?
“在莫斯科您说的那个讲师,受审的时候,人家问他为什么假造有奖债券,他是怎样回答的?他说:‘大家都用各种方法发财,所以我也想赶快发财。’原话我记不得了,可是我记得大意:他想白得一笔钱,不用劳动,而且要快点!大家已经习惯于靠各种现成的东西过活,由别人挽着走路,吃人家已经嚼烂的东西。好,等伟大的钟声敲响,每个人都将原形毕露……”
“我喜欢,”拉斯柯尔尼科夫继续说,可是他那样子看上去却根本不像是谈街头的歌唱,“我喜欢在秋天寒冷潮湿而又阴暗的黄昏时分听他们在手摇风琴伴奏下歌唱,一定要天气潮湿才好,那时候过路人的脸都带着苍白的病容,或者索性在天下着潮湿的雪,又没有风,雪花直直飘下来的时候,那就更好,您明白吗?隔着雪花望去,烧煤气的路灯闪闪发光呢……”
他以前也常走这条短巷。这条小巷急转弯,从广场通到萨多瓦亚街。近来,每逢他心里难过,便到这一带来溜达,“为的是让心里更难过些”
有个被判死刑的人在临死前一个小时想道,或者说道:假如我有机会活下去,哪怕是在一块高高的峭壁上,而且那块空地狭小得很,只放得下两只脚,四下里都是深渊、海洋、永恒的黑暗、永恒的孤寂、永恒的风暴,只要让我照这样在一块小小的地方站住不动,站一辈子,站一千年,站千秋万代……那我也宁可这样活着而不马上去死!只要活着,活着,活着就好!不管怎么活着,只要能活着就成!……这是多么真实!主啊,多么真实!人真卑鄙啊!不过,谁说这个人卑鄙,谁也就是卑鄙的人。
他朝着水面弯下身子,心不在焉地看着太阳西落而射出玫瑰色的余晖,看着成排的房屋在苍茫的暮色中渐渐发黑,看着左面堤岸街上远处顶楼一面小窗在夕阳照射下一刹那间闪闪发亮,就跟起了火似的,看着运河的水渐渐变得乌黑,于是河水似乎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最后他眼前有些红色的圆圈转动,房屋开始摇晃,行人啦、堤岸街啦、马车啦,都纷纷旋转,绕着他跳动不已。
她直起眼睛瞧着他,可是显然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人也没认出来。她突然用右手支在栏杆上,抬起右腿,跨过栏杆,随后把左腿也跨过去,跳进运河里去了。混浊的河水分开,一下子吞吃了这个祭物,可是过了一会儿,投河的女人又浮上来,随着水流缓缓漂去,头和腿都沉在水里,脊背朝上,裙子露出水面,鼓起来,像个枕头似的。
“这个彼得堡真是什么都有啊!”年轻的工人着迷地叫道,“除了亲爹亲娘,样样都有!” “除了他们,我的小老弟,要什么有什么。”年纪大的用教训的口气下结论说。
他缓缓地往楼下走,不慌不忙,已经发热病了,却没觉得,心中充满一种新颖而广阔的情绪,觉得充实而强大的生命力,突然涌上他的心头。这种情绪可以比之于一个人被判死刑后,突然出人意料地得到了赦免而产生的那种情绪。
女孩正对他微笑,而且带着稚气,快活地瞧着他。她是负着使命跑来的,看来她很喜欢这个使命。
“是谁打发你来的?” “索尼雅姐姐打发我来的。”女孩回答说,笑得越发欢乐了。 “我早就知道索尼雅姐姐会打发你来。” “妈妈也打发我来的。索尼雅姐姐正叫我来一趟,妈妈就也走过来,说:‘你要快点跑,波连卡!’” “你喜欢索尼雅姐姐吗?” “我爱她比爱谁都深!”波连卡带着一种特别坚定的口气说,就连她的笑容也忽然变得严肃了。 “那么你会喜欢我吗?” 他没听到回答,却看见女孩那张近在眼前的小脸和厚厚的嘴唇天真地凑到他跟前来吻他。蓦地,她那两只细得像火柴棍似的胳膊紧紧地搂住他,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那个女孩轻声哭了起来,把脸依偎得越来越紧了。
“够了!”他果断而庄重地说,“不要再想入非非,不要硬造出恐怖心理,不要疑神疑鬼!……真正的生活是有的!我刚才不是在生活吗?
此外,刚才有个人吻过我,即使我杀过人,那个人也还是会……
我发过誓,说我再也不跟人争吵了!……可是他们说的话真荒唐!我差点跟他们打起来!我把舅舅留在那儿管事……是啊,你们相信吗:他们居然要求彻底消灭个性,觉得这才有味道!一个人似乎就该极力抹掉自己的真面目,极力不像自己才好!他们认为这才算是最大的进步。
不对!我喜欢他们胡说!胡说是世上一切生灵所没有而唯独人类才有的特权。胡说来,胡说去,早晚总会找到真理的!
唉,我们就连凭自己的头脑胡说一通也不会。你胡说,然而说的是你自己的见解,那我就会吻你。要知道凭自己的想法胡说一通,几乎可以说,总比转述别人的真理强。说自己的话,才是人,学说别人的话,不过是只鹦哥儿罢了。
先前他一走进来,我们大家就都明白他跟我们不是一路人。这倒不是因为他是先在理发店里卷过头发才到这儿来的,也不是因为他急急忙忙抖搂他的聪明才智,而是因为他是暗探和投机分子,因为他是吝啬鬼和小丑,这是一目了然的。
这儿,老兄,睡那样的羽毛褥子……哎!还不止是羽毛褥子呢!那儿吸引你,那儿是世界的尽头,是拋锚停船的所在,是安静的避风港,是人间的中心,是世界以之为基础的三条鱼,是煎饼的精华,是刚出油的大馅饼,是傍晚的茶炊,是轻微的叹息,是暖和的短上衣,是烧热的火炕……是啊,你就像是死了,同时却又活着
有的时候他非常不愿意开口讲话!他总觉得他太忙,样样事情都妨碍他,其实他总是闲躺着,什么事也不干。他从不讪笑什么人,这倒不是因为他不会说俏皮话,而是似乎没有工夫干这种无聊的事。别人说话,他总是不肯听完。某个时候大家都对某种事情发生兴趣,唯独他不感兴趣。他也是自视很高的,不过,他似乎也不是没有某种权利这样做。
真的,我不知道那时候我是看中她哪一点才恋上她的,似乎就因为她老是生病……如果她此外还瘸腿或者驼背,我好像会更加爱她……”他沉思地微微一笑。“是啊……那像是春天的一场梦……”
“可是你干吗难为情啊?罗密欧!你等着吧,我今天还要到别处去讲这些话呢,哈哈哈!喏,我会讲给妈妈听,逗她笑一笑……另外我还要讲给另一个人听……” “你听我说,你听我说,你听我说,这可就太严重了,这可就……你说了这个还了得,魔鬼!”拉祖米欣茫然失措,吓得周身发凉。“你要跟她们说什么?我,老兄……呸,你简直是头猪!” “你脸红得活像春天的玫瑰!这在你倒正合适呢,但愿你知道才好。两俄尺十俄寸高的罗密欧!你今天把脸洗得那么干净,指甲也一定剔干净了吧,啊?以前哪有过这种事?真是的,你头发上都抹了油呢!低下头让我闻闻!” “猪!!”
罪行乃是对社会制度反常现象的抗议,如此而已,此外再也没有别的,也不允许有别的理由,一点也不允许有!
如果把社会加以正常的安排,所有的罪行就会一下子消灭,因为那时候就没有什么可抗议的,大家转眼间都变得安分守己了。人的本性根本不考虑,人的本性被排除了,人的本性不应该有!他们不承认人类沿着活生生的历史道路发展到底,最终自然变成正常的社会。正好相反,他们认为,只要有个数学般精密的头脑想出一套社会体系,就会立刻把全人类组织起来,一刹那间使得他们安分守己,永不犯罪,无需什么活生生的过程,用不着什么活生生的历史道路!正因为这个缘故,他们才那么本能地不喜欢历史,说‘其中只有丑恶和愚蠢’,而且把一切都解释为愚蠢!也正因为这个缘故,他们才那么不喜欢生活的活生生的进程;根本不需要什么活的灵魂!活的灵魂要求生活,活的灵魂不听机械师的摆布,活的灵魂使人生疑,活的灵魂反对进步!
依我看来,假如开普勒 [67]和牛顿的发现,由于某些阴谋,无论如何也不能为人们所知晓,只有牺牲一个人、十个人、一百个人以至更多人的生命才行,因为他们妨碍这些发现,或者在发现的路上成为障碍,那么牛顿就会有权利,甚至有义务……消灭这十个人或者一百个人,以便让全人类知道他的发现。不过,根据这一点却完全不应该得出结论说,牛顿有权利想杀谁就杀谁,逢人便杀,或者每天到市场上去偷东西。下面,据我所知,我在论文里还阐明,所有的人……喏,比方说,人类的立法者和创办人,从远古起,直到李库尔赫[68]、梭伦[69]、拿破仑等人,无一例外,都是罪犯,这纯粹是因为他们定出新法律,从而推翻了古老的法律,而旧法律却是祖祖辈辈传下来,被社会上的人视为神圣的。而且,当然,如果只有流血对他们才有帮助,他们是不会望而却步,停止流血的(有的时候他们屠杀的全然是无辜的人,后者为保卫古老的法律而英勇牺牲了)。甚至值得注意的是,人类的这些恩人和立法者大部分都是特别令人胆寒的屠杀者。不仅指伟人,而且指稍稍越出常规的人,也就是甚至只稍稍能够说出几句新的见解的人,按他们的本性,势必都是罪犯,只是,当然,程度上有轻有重罢了。否则他们就很难越出常规,可是,要他们留在常规中,当然,他们是不会同意的,这又是他们的本性使他们如此,而且,依我看来,他们甚至也不应当同意。
人大体上分成两种:一种是低等的(平等的),也就是所谓仅仅为繁殖同类而出力的材料;另一种是本来意义上的人,也就是有天赋或者有才华的人,能够在四周的人当中发表新的言论。当然,要分类的话,这里还可以无休无止地再分下去,不过这两种人藉以互相区别的特征却已经相当突出了:头一种人,也就是上面讲过的材料,大体说来,从本性上看,都是保守的人,规规矩矩,俯首听命,而且也喜欢俯首听命。依我看来,他们也应当俯首听命,因为这就是他们的使命,这对他们来说丝毫也没有什么不体面的。第二种人都犯法,都是破坏者,或者有这种倾向,这要依他们的才干而定。这些人的罪行,不用说,是相对的,而且多种多样。他们大部分在彼此极不相同的宣言当中,要求破坏现在,以便建立较好的未来。可是,如果他们为实现他们的思想而必须跨过尸体,不惜流血,那么依我看来,他们就可能顺应内心的要求,本着良心允许自己采取不惜流血的手段,不过这要依他们的思想以及那种思想的规模如何而定,这一点要请您注意。不过,这方面您无须过多地不安,因为群众几乎素来不承认他们有这种权利,总是把他们处以死刑和绞刑(或多或少是这样),因而十分公正地执行了自己的保守使命,只是后来的情形变了:这些群众的后代子孙又把那些被处死的人捧上英雄的台座,对他们膜拜了(或多或少是这样)。第一种人永远是现在的主人,第二种人则是未来的主人。第一种人捍卫当前的世界,为它繁殖人口;第二种人推动世界前进,把它带到终极的目标。这两种人都同样有生存的权利,一句话,在我的论文里,人人都有同等的权利
广大的群众都是材料,其所以在世上生存,无非是为了凭藉某种努力,经由某种至今无人知晓的过程,通过种族和血统的杂交,辛辛苦苦,终于在世上生产一个多少有点独立精神的人,哪怕一千个人中只有一个也成。
还有那天外飞来的债务、七品文官切巴罗夫拿出来的过期的借据、臭烘烘的油漆味、高达三十摄氏度的气温、不新鲜的空气、一大群的人,后来他又听说他最近去访问过的人被人害死了,而且这一切都是发生在他饿着肚子的时候!这样一来,他怎么能不当场昏厥!
只是有些想象或者想象的片段,有些没有头绪和互不相干的概念,在他脑子里浮动,有的时候出现一些人的脸,他远在小的时候见过,或者不知在什么地方只遇到过一次,以后再也没有想起过,后来又出现了某地教堂的钟楼,再后是一家饭铺里的台球桌,有个军官在打台球,过后是地下室的烟店里升起的雪茄烟,小酒店,再就是后门楼梯,很黑,洒满了泔水,到处都是空蛋壳,过后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了星期日的教堂钟声……各种东西互相更替,转来转去,像旋风一样。有些东西他简直很喜欢,想抓住它们,可是它们消失了。他胸中老是有个什么东西在压挤他,可是不很厉害。有的时候还挺舒服。轻微的寒意没有过去,这也几乎可以说是挺舒服的。
刚才傻瓜拉祖米欣为什么骂社会主义者?他们是勤恳的人,做买卖的人,致力于‘普遍的幸福’……不行,我只能活一回,以后不能再活一世,我不愿意等待‘普遍的幸福’到来。我要自己生活,否则宁可不活着。是啊!我反正不愿意丢下我挨饿的母亲不管,口袋里揣着一个卢布,坐等‘普遍的幸福’!有人说:‘我在为普遍的幸福添一块砖,因而感到心里平静踏实了。’[73]哈哈!你们为什么把我漏掉了?要知道,我只活一辈子,我也要活着……唉,我不过是只有美学观点的虱子而已。
这儿一切都跟以前一样:椅子啦、镜子啦、黄色长沙发啦、镶着镜框的画啦。月亮又大又圆,红铜色,月光照直射往窗子里来。 “这样的寂静是月亮造成的,”拉斯柯尔尼科夫暗想,“现在月亮大概在出谜语叫大家猜呢。”
朝霞似火啦,那不勒斯湾啦,海洋啦,你一瞧,心里就郁闷。最糟的是,心里真正觉得忧郁。不行,还是住在祖国好!在这儿至少可以把错处统统推到别人身上去,替自己辩白。现在我也许应该长途跋涉到北极去,因为j'ai le vinmauvais[80],而且我讨厌喝酒,可是这儿除了酒,再也没有什么别的了。我试过……听说,别尔格[81]星期日要在尤苏波夫花园驾着大气球飞上天,而且邀顾客一块儿飞上去,只要交一点费用就成,这是真的吗?
‘鬼魂,可以说就是其他世界的小碎块和小片段,就是其他世界的基础。健康的人,不用说,没有必要看见鬼魂,因为健康的人就是完全属于当前这个世界的人,因此,为了力求完整和井井有条,就只能过纯粹的现世生活。可是,一旦他生病,违反现世结构的正常秩序,就立刻开始体会到可能有另一个世界存在,他病得越重,就跟另一个世界接触得越密切,因此,人一旦死亡,就照直走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
我们总是把永恒看成一种没法理解的概念,一种广大的东西,广大无边!可是何以见得一定广大呢?说不定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您不妨设想一下,有那么一个小房间,就跟乡下的浴室似的,给烟子熏得挺黑,各处墙角上爬满了蜘蛛,这就是永恒。有的时候我就觉得是这样。
“您诽谤那个不幸的姑娘,可是依我看来,您,加上您那种种美德,连她的一个小手指头也抵不上。”
走廊上很暗。他们站在一盏灯旁边。他们互相瞧了一会儿,默默不语。这个时刻使得拉祖米欣终生难忘。拉斯柯尔尼科夫的目光是那么专注,像在燃烧,每时每刻都在加强热度,它刺透了拉祖米欣的灵魂,钻进他的脑海。拉祖米欣突然打了个冷战。有一件奇怪的事似乎在他们之间发生了……某种想法在脑子里闪过,像是一种暗示。那是一件可怕的、丑恶的,而且双方忽然明白的事……拉祖米欣脸色惨白得跟死人一样了。
您之所以是罪人,最大的原因就在于您白白地毁了自己,出卖了自己。这岂不是惨事!您生活在您极痛恨的污泥里,同时自己也知道(只消睁开眼睛就能看清楚)您这样做并没有帮助任何人,谁也没有因此而得救
“她前面有三条路,”他暗想,“或者跳进那条运河,或者关进疯人院,或者……最后一条,就是自甘堕落,弄得头脑昏迷,心肠变硬。”最后这个想法,最惹得他憎恶。然而他是个怀疑论者,他年轻,喜好抽象的推理,因而不免残酷,所以他不能不相信,这最后一条出路,也就是堕落,十之八九会实现。
大家都有谈话题目的情况,比方说,太太小姐们见面总有可谈的……比方说,上流社会风度翩翩的人,总可以找到谈话的题目,c'est de rigueur[93],然而,像我们这种中层的人,也就是有思想的人,却总是不好意思,没有什么话可说……这是什么缘故呢,老兄?究竟是缺乏社会兴趣呢,还是我们太老实,不愿意互相欺骗,这我就不得而知了。
租。安德烈·谢敏诺维奇尽管有这些优良品质,然而确实傻里傻气。他满腔热忱,自认为从属于进步事业和“我们青年一代”。他就是那种为数众多而且各不相同的庸人、半死不活的低能儿、什么也没学会的刚愎自用的人当中的一员,总是一把抓住极其时髦和风靡一时的思想,结果立刻把这种思想弄得庸俗化,或者一下子把它漫画化,其实有的时候他们倒真心诚意地认为自己在为它工作呢。
因为她脱离家庭,而且……委身于别人,同时给她的父母写了一封信,说她不愿意按世俗的偏见生活,说她不按宗教仪式结婚,就跟别人自由同居了。据说这样写似乎对父母过于粗暴了,原可以体谅他们,写得温和点。依我看来,这都是胡说,根本不必写得温和点,正好相反,正好相反,这儿反倒需要抗议。例如瓦连茨,她跟丈夫共同生活了七年,突然丢下两个孩子,给丈夫留下一封信,干干脆脆地说:‘我认识到,我跟您在一起不可能幸福。我说什么也不会原谅您,因为您欺骗我,始终隐瞒我,不让我知道世界上另有一种以公社形式组成的社会制度。不久以前我从一个胸襟博大的人口中听到了这种社会制度,就委身于他,跟他一起办公社。我直率地说出这一点,因为我认为欺骗您是不正派的。您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您不要指望把我拉回去,您已经太迟了。我祝您幸福。’这类信就该这样写!” “那个捷烈比耶娃,不就是以前您说跟人姘居过三次的那个女人吗?” “如果认真判断的话,总共也就是两次!再者,就算有四次,就算有十五次吧,那又怎样呢,这都无所谓!假如说我也有惋惜父母双亡的时候,那当然就是现在了。我甚至有好几次幻想:要是父母都还活着,我会怎样向他们提出抗议,惹得他们坐卧不安,我会故意闹到这个地步的……我不过是个,‘离家过独立生活的人’,呸!我要给他们一点厉害瞧瞧!我会弄得他们大吃一惊的!真的,可惜他们都不在了!”
在当前的社会,当然,这种情形不大正常,因为是被迫这样做的,可是在将来的社会里就是正常的了,因为那是自由的。再者,就是现在她也有这种权利!她在受苦,这就是她的本钱,可以说是她有充分权利自由支配的一笔资金。不用说,在将来的社会里,谁也用不着这种本钱,然而她的作用会以另一种意义表现出来,会和谐而合理地符合她那时的环境。讲到索菲雅·谢敏诺芙娜本人,那么目前我把她的行动看作是对社会制度活生生的有力抗议,而且为此深深地尊敬她,甚至看见她都觉得高兴!
凡是在这儿显得愚蠢的事,在那儿就变得合情合理,凡是在这儿,在目前环境下认为是反常的事,在那儿就变得完全正常了。一切都取决于处在什么环境下,处在什么样的人群当中。一切都取决于环境,人本身是无所谓的。
根本不对!根本不对!啊,您对‘开导’这个词理解得多么粗俗,甚至……请不要见怪……多么愚蠢!唉,上帝,您简直还……不够格!我们在寻求妇女的自由,您呢,脑子里却只有那一种想法……我完全不想讨论纯洁和女人怕羞的问题,因为这些本身毫无益处,甚至是偏见,不过她跟我在一起所表现的纯洁,我却充分认可,充分认可,因为她愿意那样做就可以那样做,那是她的权利。
您什么也不懂,这话我已经跟您说过了!当然,她的处境是那个样子,然而那是另一个问题!完全是另一个问题!您纯粹是藐视她。您看到一种您错误地认为应受藐视的事实,就不肯用人道的观点看待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最近大家在争论一个问题:公社社员有没有权利在任何时候走进其他社员的房间,不管是男人的还是女人的房间?……好,后来大家决定:有这种权利……” “咦,万一那个男人或者女人当时正在应付必不可少的需要 [103],那可怎么办呀?嘿嘿!” 安德烈·谢敏诺维奇甚至发脾气了。 “您老是这一套,说这种该死的‘需要’!”他痛恨地嚷道,“呸,我真是又气恼又心烦,因为我对您讲制度的时候,总要预先给您提到这些该死的需要!见鬼!这是你们这种人的绊脚石,最糟的是你们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先就把它闹成笑柄!倒好像你们是对的!居然还为此感到骄傲呢!
“什么叫高尚得多?这类词在确定人类的活动方面究竟含有什么意义,我不懂。什么‘高尚得多’啦,‘心灵崇高得多’啦,都是无稽之谈,胡说八道,带着偏见的陈词滥调,我一概否定!凡是对人类有益的活动,都是高尚的!我只理解一个词:有益!您要怎么笑都随您,但事情就是这样!”
这个“污水坑问题”,尽管粗俗,却已经好几次在彼得·彼得罗维奇和他年轻的朋友之间成为反目和龃龉的缘由。这件事很荒唐,因为安德烈·谢敏诺维奇确实气愤得很。
阿玛丽雅·伊凡诺芙娜脸红得像大虾一样,尖声叫道,也许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才根本没有父亲,至于她的父亲,却在柏林,穿着很长的礼服,总是发出这样的声音:扑,扑,扑!
我不是要帮助母亲才去杀人的,这是胡扯!我杀人不是要得到财物和权力,好做人类的恩人。胡扯!我就是要杀人,为了我自己而杀人,只为我自己一个人,至于我会不会从此变成别人的恩人,或者一辈子像蜘蛛那样把所有的人捕捉到蛛网上,从他们身上吸取活的脂膏,当时在我心目中,这反正是无所谓的!……主要的是,索尼雅,我杀人并不是因为需要钱。我需要的与其说是钱,不如说是另外的东西……这些我现在都清楚了……你要了解我才好:要是我现在再走那条路,也许我就再也不会去杀人了。我要弄清楚那另外的东西,正是那另外的东西,才推动我去杀人的。那时候我得弄清楚,而且得赶快弄清楚:我究竟跟大家一样是虱子呢,还是人?
他们俩并排坐着,忧郁而沮丧,就跟一场暴风雨过后,他们被抛到空旷的海岸上,孤零零的。他望着索尼雅,感到她对他的爱是多么深厚,可是说来奇怪,他承受着这样的爱,却忽然觉得沉重难受。是的,这是一种奇怪而又可怕的情绪!他到索尼雅这儿来的时候,觉得他把他的希望和出路都寄托在她身上了,他打算至少解脱自己的一部分苦难,不料现在,当她真的把心都交给了他,他却突然感到而且领会到,他倒比以前更加无限地不幸了。
您的论文荒唐而不切实际,可是其中透露那么多的诚恳,显出青年人那种决不被收买的骄傲,表现了不顾一切的勇猛。那是一篇阴沉的论文,可是这样倒好。那篇论文我读完,然后又收起来……那时候我一面把它收起来,一面暗想:‘嗯,这个人可不会平平淡淡过一辈子的!’
有人引经据典地说什么流血能‘使人精神振奋’,还有人宣传说人生的全部意义就在于追求舒适的享受。
您什么都不要想,干脆把自己交给生活。不用担心,生活自会把您冲到彼岸,让您立定脚跟的。彼岸是什么地方?可是我怎么知道呢?我只是相信,您还有很多年要活。
还有,我相信,彼得堡有很多人一边走路,一边自言自语。这要算是个半疯狂的城市。如果我们真有科学,那么医生啦,法律学家啦,哲学家啦,就能够各按各的专业对彼得堡进行一番极其宝贵的研究。像彼得堡这样对人们的心灵产生那么阴沉、剧烈、奇怪的影响的地方,是少见的。单是气候的影响就非同小可!不过,这座城是全俄国的行政中心,它的特性就一定会影响全国。
现在什么都乱糟糟的,或者不如说,从来就没有过什么特别稳定的秩序。大体说来,俄国人都是天性开阔的人,像他们的土地那么开阔,特别喜欢空想的东西,喜欢混乱的东西。然而糟糕的是他们徒然有开阔的天性,却没有特别的天才。
“啊,这是警报!河水上涨了,”他暗想,“到早晨,水就会漫到街上,流进比较低的地方,灌满地下室和地窖,地下的老鼠就会漂上来,于是人们就会冒着雨,顶着风,动手把他们那些破烂东西搬到高的楼层上去,浑身淋湿,嘴里骂声不绝……
世界上,血总在流,而且向来在流,流得跟瀑布一样,像香槟酒那样倒出来
他贪婪地往左边和右边张望,紧张地观看每样东西,却怎么也没法集中他的注意力,一切东西都从他眼前滑过去了。
他跪在广场中央,头碰到地,带着快乐和幸福吻那肮脏的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