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之人(上)
来源: 中国数字科技馆

文 _ 杨晚晴 图 _ 张旭东
机器的发展要比道德的进步快好几个世纪,当道德的进步最后赶上机器发展的时候,我们就不需要任何机器了。
——哈里·杜鲁门
这是一个雄心勃勃、掠夺成性的世界。现在我明白了战争归来者的孤独,他们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天外来客。他们拥有别人没有的知识,那些只能从死神身旁去获得的知识。
——S.A.阿列克谢耶维奇
DAY 1
我听见大地的哭泣,通过我的皮肤、肌肉和骨骼。
在我前面不远的地方,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巴尔干半岛城市,有石头筑起的喷泉和石子铺成的路,有整块大理石打磨出的雕像。此刻,这座石头城市正在高爆炸药和M312机枪的咆哮声中快速瓦解。主动降噪耳罩部分掩饰了瓦解的惨烈,但爆炸仍以震波形式沿地面传播,导入我的身体。
一场场内在的轻微爆破。
突击单元AU-107按指定路线前进。突击单元AU-107按指定路线前进。
云端系统下达命令,同时将设定的路线以亮橙色呈现,如一条黄金蟒盘绕在由多架侦察UAV(无人驾驶飞机)绘制出的2.5D实时城市地图中。又一轮攻击结束,在增强视野中,我看到数千个暗蓝色光点汇集成楔形突出部,刺向仍有武装分子盘踞的城市北端。而我身边这几个带着姓名标识的光点则在向地图中那一片猩红色的小范围交火阵线靠近——这就是我的队伍,突击单元AU-107。在这座古老城市的市中心,道路狭窄曲折,运兵车无法通行,M-ATV全地形车将我们卸下,自行沿干道前往集结点,而我们则步行进入街巷。在我们的头顶,无数UAV携着从尖锐到低沉的多普勒①啸叫快速掠过,奔赴自己的杀戮与死亡。我知道它们才是这场战斗中冲锋陷阵的战士——毕竟,它们造价低廉,是可以被牺牲的。
我和我的队员需要不时绕过破碎的街垒。此刻它们唯一的作用似乎只是盛放那些焦黑残缺狰狞的尸体——武装分子的尸体、淡淡的血腥气和什么东西烧焦的气味、通信链路里飞速传递的命令和话语——这情境已经超出我理解的阈值,进入某种既让我恶心,又令我着迷的超现实语境。
我想我的脸一定白得吓人。
“哟,吓傻了,教授?”
通信链路里阿尔的头像闪烁。我转头,看到动力外骨骼里的黑人男孩儿正咧着嘴,似笑非笑地看我。我没有答话。战术军士尼基趟过砖石与碎屑闷头向前,而我在试图跟上她。我从不敢忘记教官说过的话:
“姑娘们,在战场上你们负责做决定,而战术军士负责保住你们的小命儿。”
我目睹了死亡,但还没做好死亡的准备——尽管联军司令员曾经保证,在战场上我们甚至要比在家里安全。
至少在一个小时以前,他所言非虚。
联军部队的攻势摧枯拉朽。一轮M982榴弹炮(使用惯性制导的“神剑”炮弹,可在25英里①之外射中10英尺②之内的目标)齐射加上一轮“复仇者”UAV俯冲轰炸,就彻底摧毁了敌人在库米扬城外的装甲防御阵线。那个扬言要把萨尔第维亚变成另一个越南或者阿富汗的武装力量似乎不堪一击。现在他们只能把熊熊燃烧的装甲部队丢在城外,退入城内与联军近身缠斗——从建筑物里施放冷枪或者在街巷中埋设粗陋不堪的IED(简易爆炸装置),士兵们应对前者的方法是用12.7毫米机枪或者40毫米空爆榴弹把狙击手藏匿的墙体打成飞溅的豆腐渣(它有一个官方名称叫“乱射压制”),后者则派出一台台扫雷机器人,这些身高一英尺出头的小家伙们兴高采烈地冲向疑似爆炸物,在一声声轰响中实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直到抵达市中心的交火阵线,我们才遭遇了真正的抵抗。
那是一栋洛可可式三层楼房,它侧身于一排与它相似的砖石结构建筑当中,几乎每个窗口都在向外喷吐火舌,哒哒哒,咻咻咻,哒哒哒,像歇斯底里吼叫的孩子。街对面友军的“大狗”四足机器人刚一露头就被7.62毫米子弹的暴怒所压制,几次出击无果后,它弯折液压关节,伏低身体,试图用背上的M307榴弹发射器打开局面,正当它瞄准时,一枚曳着白色尾迹的火箭弹击中了它站立的地方。
“轰!”
尘烟散去后,我听见史酷比模拟出倒吸冷气的声音。
点对点通信请求。在几十英尺开外,身着棕色外骨骼装甲的战术军士在向我挥手。
突击单元AU-99:突击单元AU-107,请呼叫空中支援火力。完毕。
突击单元AU-107:你们为什么不呼叫?完毕。
突击单元AU-99:我们的战场统合分析员挂了。完毕。
我们几个——我、尼基、阿尔、史酷比——面面相觑。如果“挂了”一词意味着“KIA”(阵亡),那么联军的新闻发言人该好好筹划一下之后的新闻发布会了。但那不是我们现在需要操心的事。我们在隐蔽处等待,直到侦察UAV的合成孔径雷达、红外扫描仪、声波感应阵列、磁感应器等等的数据被云端分析,继而进入我——所谓的战场统合分析员——的人造脑区。
建筑平面图(图略)(结构分析模型。置信度82%)
建筑中活动人员分布(红外扫描与子弹轨迹分析模型。无平民。置信度70%)
威胁度分析(重武器威胁B-;班级单元的战术机动阻遏效果A-;非战斗人员误伤可能C+;突击型战斗单元杀伤度C-……)
附带损伤评估结果……
建议使用战术级武器……
这一切在我的视野中瞬间呈现,又在几个微秒内被分析。表示攻击的红色十字已经悬在实时地图中的屋顶之上。现在,我需要做一个决定。
我看向尼基,而她只给了我一个凝然倚墙的侧影。
唾沫滑入干涩的咽喉。确认攻击。
半分钟后,死神从天而降。
一枚使用GPS辅助惯性制导的JDAM(联合制导攻击武器)炸弹由“复仇者”UAV自一万英尺高度投下,呼啸着从屋顶钻入那栋粉红色小楼,延迟引信随即起爆,高爆炸药与活性金属在空气中结合后产生强大的冲击波,将楼房从内而外地摧毁——橙色的火焰黑色的尘烟,暴雨般飞溅的碎片。我的骨骼在共振中嗡嗡作响。
——想象一个被鞭炮炸毁的蚁穴,只是规模要大上数亿倍。
……
压低重心从“蚁穴”的残骸边走过时,我尽量不去注意(同时小心翼翼地绕开)那些四处散落,和碎石明显不同的不明物体。地图上亮蓝色光点在我身后鱼贯而行——尼基,阿尔,史酷比。我的队伍。名义上的。
“啧啧,可怜。”阿尔在共享视野里画了个夸张的红色箭头。在箭头指示的方向,我看到一名士兵正单膝跪地,轻抚“大狗”机器人的残躯。
“愿它安息。”史酷比说。
“电子脑袋可没有天堂。”阿尔说。
“也同样没有地狱,”史酷比反唇相讥,“那儿是为你准备的。”
“闭嘴你个狗娘养的电子脑袋!小心老子我——”
“够了。”
通信链路里尼基的头像亮起又熄灭。她的声音既不高亢,也不尖锐,而是低沉的,沙哑的,带着一点点疲惫。和从前一样,这个人的每一句话都像是自言自语,似乎从不在乎别人是否能听到。
但每个人都能听到。
于是沉默降临。队伍末尾,那个表示尼基的蓝点忽然停住。我回过头,看见她在废墟旁驻足。
“发现幸存者。”尼基在多点通信链路里广播。
共享视野里,那个人从砖石堆中露出半截身体。如果不是被喘息吹起的灰烟,你会认为他和废墟是浑然一体的,仿佛一尊蹩脚的人体雕塑。
一尊手握RPG(火箭助推榴弹)火箭筒的人体雕塑。
“呼叫RE……”
“把他交给我们。”AU-99的战术军士打断了我的医疗请求。那个哀悼“大狗”的士兵起身,向幸存者走去。
我迟疑了一下。
“我们的战场统合分析员不在这里。”战术军士说,“除了他,我们谁都不熟悉《新日内瓦公约》——对吧,乔?”
士兵点了点头。他站在尼基对面,身体僵硬,如绷直的琴弦。后者默默注视了他一会儿,转身走开……有那么一瞬间,我忘记了自己正身处战场。灰烬从熊熊火焰中升起,在铅灰色的天空中飘荡,最后如纷飞的黑色鹅毛,落在尼基的增强现实面罩上,遮住了这个女人唯一称得上漂亮的部分。
那双湛蓝湛蓝的眼睛。
我感到一阵恐怖,接着是一阵心痛。
“那个人活不了了,”她说,“我们走吧。”
我点点头。“突击单元AU-107,继续前……”
命令被凄厉的报警声打断。在战术视窗中我捕捉到了正呼啸而来的死亡:一枚从某栋楼的某个窗口中发射的RPG。黑色的锥体。橙色的尾焰。一轮黑日在我的视野里急速膨胀。这就是结局了我想——我闭上眼睛。
奇怪的是,我的一生并没有在脑海中闪回。
DAY 234
我们需要谈谈。
我没有理会增强视野中的匿名信息。剃须刀匍匐在脸颊上。推动开关。嗡嗡嗡。嗡嗡嗡。收割胡须的声音穿透我的骨骼,让我想起M134加特林机枪被过滤掉低频部分的嘶吼。
每分钟三千发,几乎可以咬死任何猎物。
我们需要谈谈。关于那件事。
刷牙。把脸长时间浸泡在冷水之中。肺部的收缩感。也许淹死自己并没有那么难……水面之上传来敲门声。“亲爱的,你——好了吗?”
妻子真实的表情显现于卫生间门开启的瞬间:一点点不耐,一点点焦灼。现在,她仰起脸看我,用一个笑容抹去了所有不合时宜的情绪。
“威廉,你今天——很帅。”
“谢谢。”
“那——我们出发?”
我点了点头。
肖,装聋作哑并不能把一切抹去。
凯文在客厅等我。这个十岁男孩儿已经高过我的肩膀,但他依然像小时候一样,不肯正对我的视线——我想在他心中我永远没法演好父亲的角色:无论是在车祸之前还是之后,无论我是教授还是军人,是英雄,还是变态狂、屠夫、刽子手。
我想,我永远是一个顶着“父亲”称号的陌生人。
“嗨。”陌生人对男孩儿打了个招呼。
男孩儿挤出一个笑。
几分钟后,我们一家三口坐上预约的胶囊电动车。沉默间,城市在我眼前飞驰而过:大片大片的绿地,绿地上衣装鲜艳的人群,银光闪闪的摩天楼,楼宇间的巨幅激光投影广告……白云,蓝得几近透明的天空——没有烟柱与UAV的天空。
肖,不管你回不回复,我今天都要把事情解决。
忽然间一阵眩晕袭来。我下意识地用手攥住一侧裤兜,那里面坚实的物体让我感到安心。
“威廉,你——”安娜把手覆在我的手上,“不舒服吗?”
摇头。
“我们今天去哪儿?”凯文问道。
“我们去吃一顿大餐,然后……”
然后就到了摊牌的时刻,我想。妻子的话音被隔绝在我的世界之外,我看到她的嘴唇无声开合,那曾经令我心醉神迷的嘴唇,那曾经令我痛不欲生的嘴唇。如今,它只是嘴唇,一个呼吸、咀嚼、发声的,神经丰富的器官。
“……这就是我们一天的行程。”妻子将手撤回,摆在双膝之上,孔雀绿色的丝绸裙子将那双手衬得格外白皙,“怎么样,你们二位满意吗?”
凯文用眼角偷瞄我,“史蒂夫不来?”
妻子的脸颊掠过一丝尴尬,“不来。”
“你应该叫上他的。”我说。
尴尬发酵成隐隐的恼怒,“他今天要加班。”
“还是关于战争的报道?”
“威廉,”妻子站了起来,双手盘绞,胸部微微起伏,“我们说好不谈这个的。”
我低下头,“对不起。”
她站在那里,双手分开,各自攥成拳头。她的手指瘦削紧绷,仿佛在一瞬间集中了被精心掩藏的老态。
“我们一家。”她咬着嘴唇,“只有我们一家。”
我点了点头。
片刻之后胶囊车开始减速。乘车助理出现在我的增强视野中。“即将到达目的地。”她用甜美的声音说道,“祝您度过愉快的一天。”
祝您度过愉快的一天……这个虚拟人物有一双可以乱真的蓝色眼睛。斑驳的网状结构……被风吹皱的海面。
我的手臂被轻轻碰触。“亲爱的,我们下车吧。”
乘车助理的影像淡去。我迈开脚步。
DAY 1
那双蓝眼睛看着我。
“起来。”尼基说。
在外骨骼的助力下我站了起来。增强视野里显示生命完整性报告——除了疼痛造成的神经信号异常传导,我似乎完好无损。
“下次不要闭眼睛。”尼基又说。
我恍恍惚惚地前行,路过突施冷箭的那栋楼房。此刻它的半个外立面倾塌在街道上,堆成一个小小的月亮金字塔,塔尖上是一滩被子弹打烂的血肉。
“希望它不会影响你的午餐。”阿尔说。
我别过脸去。
“教授,”阿尔举手上指,“你难道不想感谢一下天上的那些小小鸟吗?”
抬起头,我看到漫天飞舞的“蜂群”——军方的大人物称其为UAV网络。除了装备异频雷达收发器,为战场提供移动热点,一部分UAV还装载了反射镜片。当危险降临,它们可以把来自地中海舰队的大功率激光瞬时投射到这片战场上的每一个角落。
战术中继激光防御系统——天空中的保护神。
当然,就像教官曾经反复强调的一样,如果你希望保护神能够一击命中,那么最好用多个交叉视点来锁定来袭物体。
下次不要闭眼睛。
也许这次我只是运气好而已。
……
“你们知道吗,现代军队的最大成就不在于武器的革新,而是在于通过纪律约束和价值灌输,让士兵直面自己的死亡。”
在C-17运输机四引擎的咆哮声中,我试图找回那个破碎的自我。我们正身处距库米扬城二十英里开外的营地,在这个五平方英里不到的区域内,拥塞着上千个军用帐篷和几条临时跑道,四周则有自动哨戒炮、巡逻机器人(此刻史酷比也是其中一员)和战斗UAV拱卫。装载着钢制建筑预制件的C-17正源源不断奔赴此处,几天以后一座军事要塞将在此处、在建筑机器人的手中拔地而起,届时我会有自己的营房(配备淋浴间和抽水马桶),但在那之前我们必须在帐篷下忍受彼此的气味和声响。
但起码我们是安全的。
“就比如你要盯着那枚飞向你的火箭弹。”阿尔灌下一口占边波本,将酒瓶递向尼基。这个高大、面容粗野的青年卷着袖管,肌肉虬结的小臂上纹满青色的、凹凸有致的妖冶女郎和模糊不清的脏字儿,表达着属于街头和荷尔蒙的独特审美。
后者没有这种审美做出任何反应。
“对。”我点了点头,“战争是反人性的,然而它又是人性的一部分。”
阿尔悻悻地收回酒瓶,又灌了一口。“这话有点儿费解,教授。”
我舔了舔嘴唇,在肚肠里搜罗词语。
“就比如我,”我说,“我的存在,就是要让战争具有人性。”
阿尔挑起眉尖,“把人放在决策圈中,将军们是这么说的吧?”
“对。”我点头,“如果攻击决策由云端系统做出,那么这就不是一场人对人的战争,而是机器对人的战争——而这会破坏战争的正当性。”
尼基轻轻哼了一声。我看向她。这个女人顶着一头毛茸茸的金色短发,穿军绿色制式背心,修长的脖颈和结实的手臂上缀满细密的汗珠。尽管始终在低头擦拭M27突击步枪黝黑的枪管,不愿抬头看我们一眼;尽管嘴唇紧紧抿成直线,在橙色的灯光下,她五官的线条还是透出某种只属于女性的柔软。
阿尔同样看着她,喉结上下耸动。
“但其实云端系统已经做了大部分的工作,不是吗?”阿尔把头转了回来,“大到整个集团军的移动,小到每个战术单元的部署,它都会给出最优的建议。将军们只需选择‘同意’或者‘不同意’,而教授你也只需对UAV或者机器人授权,接下来的一切都会由系统自动执行。”
“这就是关键所在,”我耸了耸肩,“最后的决定是由人类做出的。”
“所以杀人的不是机器,”尼基抬起头,“而是人类自己。”
一时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蓝色的眼神是巴尔干半岛乍暖还寒春日中的一抹凛冽,我扭开了眼睛。
阿尔勾着嘴角,“战争。战争从未改变。①”
尼基皱了皱眉头,显然并不欣赏他的俏皮话。
“说起来,这并不是我们的战争。”看男孩儿的表情,他是急于扳回一城,“我,成长在一个充满酒精与谎言的家庭,读过几年书,为了生存,也干过不少下三滥的事儿,蹲过班房,对这个鼓吹人人平等和天道酬勤的国家没有任何好感;教授,你是来自大洋对岸的高材生,在大学里教——(“战争史。”我提醒道。)对,教天杀的战争史——恕我直言,在这个早已不再崇尚知识的国家,我真不知道你要到哪里去寻找存在感;尼基(被提到的人没有停止擦拭枪管的动作),你是十几岁才移民来的吧?很难相信一个已经有了基本判断能力的人还会被山姆大叔那套伪善的鬼话洗脑……说得难听点儿,我们都是这个国家主流价值观里的边缘人,现在却要来维护它的自以为是——正如我刚才说的,我们在打一场不属于我们的战争,这难道不是很荒谬吗?”
“那就走开。”尼基突然扔出一句,“没人逼你来这儿。”
我和阿尔半晌没有反应过来。我们半张着嘴巴,看着女人将她的枪组装起来,重新录入自己的微生物指纹,校准辅助射击系统,与M27步枪(或者更准确地说,M27步枪上的拟人智能终端)互道晚安后把它轻手轻脚放进枪箱,然后钻入微气候睡袋,留给我们一个硬邦邦的后脑勺。
阿尔把脸转向我,这个十八岁少年的眼中有一丝费解,一星怒火和一点儿委屈。“她什么意思?”
我摇了摇头。
远方有滚雷之声。
DAY 234
嗒。嗒。嗒。
叉子敲着餐盘,撞击声掠过绿植和大理石人像,在深红色的墙壁间来回弹射,最终洇散在空气中。
“凯文,停下。”妻子说。
男孩儿嘟起嘴,“我们什么时候走?”
“去哪儿?”
“回家啊。”
妻子的脸绷了起来,“今天我们就在这儿。我们一家。”
我对男孩儿抱歉地笑了笑,并不介意他把脸扭开。我知道,这很无聊——现实世界就是如此无聊。在我遭遇车祸之前,都是史蒂夫在陪他玩儿,而在车祸之后,我还没来得及填满他心中那个大大的空洞。
“凯文,”我将手肘撑在桌面上,探身向前,“你为什么急着回家呢?玩儿游戏?”
他垂下眼睑。
“你最近玩儿的游戏叫什么来着,战争之子?”
他扬起眼睛,警惕地看我。
“我也玩过这个游戏。”我说。
有一抹光亮在他眼中一闪而过。我熟悉那一抹光亮,那一抹只有在我们谈论心爱之物时才会出现的光亮。我想凯文和大多数年轻雄性一样,或多或少地迷恋战争,迷恋战争制造的冲突与奇观,迷恋美丽而又致命的武器,迷恋在深知自己安全的时候远距离地观赏死亡。在很多人眼中,战争有其独特的美学。我不能为此责怪一个十岁男孩儿,毕竟,战争根植在人类的天性之中。
——我们是战争之子。
“爸爸,你——”凯文有些迟疑,“真的玩儿过?”
我轻轻点头。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
“咳。”安娜发出做作的咳嗽声。凯文缩起脖子,意识到自己触碰了这个家的禁忌。
你想让我告诉你,这款游戏到底像不像真正的战争。这个问题只有亲历过战争的人才能回答。我给了男孩儿一个不以为意的笑容。不,它一点儿也不像。你永远都没法通过战争以外的途径去体会真正的战争——不管它宣称自己有多么逼真。真正的战争充满死亡的恶臭,而当你嗅闻过这种恶臭之后,你的“嗅觉”受体就会发生不可逆的改变,你便从此告别了整个世界的芳香。
我想我的脸上一定流溢出了某种表情,这表情使沉默突然降临在我们一家三口的小小一隅。半晌之后,安娜的手越过桌面覆在我手上,“亲爱的,我们——我们走吧。”
我感受到了她手心的湿凉,还有在我身上汇聚的视线。我转过头。餐厅的另一边,几个年轻人正肆无忌惮地看着我。这个世界上从不缺少好事者。他们热衷于在虚拟空间追逐和分发热点,会在增强视野里设置热点匹配提示。此刻在某个年轻人眼中,我的头上一定悬着一个巨大的惊叹号。
——然后是公共区域的视点分享。然后是铺天盖地的弹幕。然后是更多的目光。
那一桌上,有人用手比出抹脖子的动作。
我站了起来。
“不要。”安娜缓慢摇头,灰色的眸子里泪花翻涌,“威廉,不要。”
我冲她笑了笑。在走向那几个年轻人的一路上,周遭的目光如疾雨打在我身上。出征时他们叫我英雄,现在我是变态狂、屠夫、刽子手。我想人们总会被良心折磨,也总会找出什么来消解这种折磨。我想这才是我的一系列称号之下的真相:一只替罪羊。
“先生们,”替罪羊停在桌前,“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
几个人都站了起来,其中一个足足高出我一头,髯须蓬勃。我认出他就是那个朝我比划的人。
“滚开,杀小孩儿的变态。”大胡子碾着牙齿。
我把手伸向裤兜,我的嘴角卷出笑容。
“如果我不想呢?”
DAY 13
“教授,你确定这些家伙是来打仗的?”
我冲阿尔笑了笑。在我们身边一线排开的士兵戴着形制不一的钢盔,穿着脏兮兮的迷彩服,拎着锈迹斑斑的AK12步枪。他们眼神涣散,脚步拖沓,不住地打呵欠,间或叽里咕噜地交谈几句、粗野地笑上几声——阿尔说得没错,他们更像是一群去赶集的恐怖分子,而不是要与我们并肩作战的友军。
“我确定。”我说,“你不能指望每个人都像我们一样装备动力外骨骼和智能枪械——别忘了,他们的政府还欠山姆大叔一大笔钱呢。”
阿尔弹了下舌头,“啊哈。”
我们在约根森林中步行前进,史酷比在前,我、阿尔、尼基和两部“剑”式武装机器人紧随其后,排成紧凑的楔形队列——在由突击模块转为侦察模块后,步兵作战单元107的成员构成、远程支援、战术执行等都发生了相应改变,以此实现既定兵力下的最大作战效率。我们的友军则拉开一条长达数百米的散兵线。我想他们只是在践行一种把死亡风险平摊的朴素哲学。森林里是密密匝匝的白杨和桦树,春日的天空透过树叶斑斑点点地洒了下来,我听见沙沙的脚步声和沙沙的风。
“教授,我有种不好的感觉……”史酷比用它的电子合成声(中年男性的声音,鼻音略重)对我说。
“嗤。”阿尔用鼻孔吹出一声,“没有数据支持,你就是个弱智。”
失去数据支持的可不只史酷比一个。尽管有四只“蜂鸟”扑翼式UAV不断通过LIFI连接(不易被干扰但会被障碍物阻隔,所以只能小范围使用)向我传送周遭几十米的实况画面,但——无法与战友共享视野,无法查看实时地图,和云端系统提供的战场觉知相比,我能感知到的不过是在浓黑中的一豆磷火。如果再假设身边环伺着青面獠牙蠢蠢欲动的猛兽,这感觉又岂止是“不好”?这就是我们此时的处境:在一片危险的数据“暗区”中蹒跚前行。联军前期空投在约根森林的T-UGS(战术性地上无人感应器)已被武装分子悉数破坏,而飞临此地上空的侦察UAV更是时常被击落,强烈的电磁干扰使云端系统无法在整片区域建立起有效的战术数据网络,雪上加霜的是,卫星图像也在茂密的森林和武装分子老练的光学伪装下丧失了参考价值。昨天一架“疣猪”(A-10攻击机)冒险低飞,险些被一枚地对空导弹击中。现在,出于安全考虑,所有飞过该地的飞行员都拒绝把高度降到15000英尺以下。
——联军司令部承认,我们的敌人并没有如预期那样,被优势火力迅速打垮。在十几天的战斗之后,他们找到了联军的弱点:克劳塞维茨所谓的“战争迷雾”——联军宣称已然不存在的战争迷雾。
找到。然后制造。
大片大片的战争迷雾出现在联军尚未攻克的森林地带和山区,它们连结起来,成为横亘在库米扬城和武装分子北部据点之间的天堑。联军的大股地面部队在这一障碍前停住了脚步,司令部派出零散的侦察单元配合装备低劣但有数量优势的政府军(比如,一个侦察单元搭配一个完整建制的连)来驱散迷雾——在云端系统做出的战损分析中,萨尔第人是大量且廉价的,萨尔第人的死亡是可以接受的。
“这就是云端系统在做的,”阿尔踏扁一丛褐色的菌类,“给每个人的生命标出价格。”
“是权重。”我纠正道。
“低于某个数值就可以消灭掉,嗯哼?”
“战斗的决策基于一种极其复杂的算法,伦理学心理学统计学人类学国际法战争法意识形态宗教信仰等等因素都是其中的变量——”我深深吸了口气,“但你说得没错。归根结底,我们是在用数字来称量一个人的生命。”
沉默。鸟儿的啁啾和灰蒙蒙的阳光在林间跳荡。
“如果是由算法来做决定,”尼基的声音传入头盔,“那么你就是多余的。”
我的动作顿了一下,但外骨骼仍依据我的运动趋势将我向前带去。
“决定是我做出的,”我辩解道,“算法只提供参考。”
耳罩里“刺啦”一声,我不知道它代表的是尼基的笑,还是一次粗重的喘息。
“没错,”她说,“决定要由人来做——这是人对人的战争。”
有什么在灼烧着我的耳垂。那是一种自欺欺人的羞耻感。
“好吧。”我叹了口气,“我承认我的存在是多余的——事实上,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每一个战场统合分析员的存在都是多余的。把我们脑袋里那套系统装在任何一个型号不低于史酷比的战斗机器人身上,它们都会做得更好。我们是战争皇帝的新衣,我们的存在只是为了把战争留在人的领域——但反过来想一想,人的判断就必然有其形而上学的意义吗?人的所有行为决策都产生于大脑,而大脑的底层运作是基于神经元动作电位的“加权投票”模型的,更不要说大脑皮层里还有一个叫做额眶部皮质、专门负责道德计算的区域了……我们的神经元网络为万事万物赋值,令我们在不知不觉间做出道德判断,而这不过是一种生物算法。可笑的是,制定战争规则的大人物们认可这种算法而不认可机器的,就像他们认可5.56毫米子弹而不认可达姆弹,尽管这两种子弹都是用来杀人的——战争的道德,哈。”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教授。”史酷比说,“在如何看待杀人这件事上,你们人类其实和我这样的电子脑袋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你们相信自己有灵魂。”
“蠢货,不是相信,而是——”
阿尔的话语被一声尖啸掐断。接着是轰然巨响。震颤的大地、飞溅的枝叶与泥土。近乎静止的春日午后被骤然撕开,而所有人仿佛都带着惯性在时间中定格半秒。接下来:
粗糙的全景画面潮水般涌来,我看到有人仓皇四顾有人被炮击掀翻有人没跑出几步便直挺挺地栽倒。在显示弹道分析的同时,离线云端系统将动力外骨骼切换为自动躲避模式,带着我向弹着点最为稀疏的区域狂奔。
“……操!”阿尔的咒骂断断续续,“……我……伏击!”
听不到他的声音了。瞬间激增的战场信息挤爆了侦察单元SU-107带宽有限的战术局域网,我们失去了多点通信链路和全局战场分析的支持。在被乱码和噪音填满的增强视野中,我踉踉跄跄地躲避弹雨。大部分战场觉知的丧失使我的世界收缩成一道窄缝,透过这道窄缝我窥到怒放的黑色土花和被拦腰炸断的树木,听到面无人色的友军抱着断腿哭号,嗅到树木、泥土、硝烟和鲜血的混合气息。当我们终于穿过炮击的密集区,稍稍立住阵脚,手中的M27突击步枪和M312机枪便开始尖声嘶吼,将子弹射向那些似乎无处不在、又无法在增强视野中凸显出来的敌人。
“撤退!九点方向!”尼基在我耳畔低吼,“我来掩护!”
我循她的指示望去,看到森林边缘朦胧的光——走出森林,也许就意味着走出数据“暗区”……我舔了舔嘴唇,“尼基军士,我才是下命令的人。”
“那就下呀!”
我思忖半秒,打出战术手势——尼基、阿尔,向九点方向撤退!史酷比提供压制火力!
尼基愣了一下,她的蓝眼睛里闪出瞬间的疑惑。然后,我想她明白了:一切都是计算的结果,相比于人,没有灵魂的机器大狗一定拥有一个很低的权重。
——因此是可以被牺牲的。
她朝地上啐了一口。
DAY 234
我回到餐桌前,继续切割盘中的牛排。七成熟。深棕色的外皮。肌肉的纹理。血丝。
妻子用莫可名状的眼神看我,“威廉,你——”
你都做了什么,能让那一桌不怀好意的壮汉如丧家之犬般逃走?
很简单。我将牛肉塞入口中,冲安娜和凯文笑了笑。很简单,我只是抓起桌上的一把餐刀,手握刀刃,将刀柄递向那个大胡子。“知道我在战场上是怎么解决问题的吗?”我对他说,“消灭生存价值为负值的人。”那个人瞪大了眼睛—— 一桌的人都瞪大了眼睛。“对你们来说我是负值,对我来说你们也一样。”我把刀又向前送了一点儿,“你们要抓紧了。有时候,我没法控制脑袋里的杀人机器,你们懂的。”
他们懂。绝大多数人并没有杀人与被杀的勇气,绝大多数人也从来没有直面过归来之人的眼神。于是他们选择逃跑——如果这一选项存在的话。
“你威胁他们了。”妻子说。
“对。”
“威廉,听着,”她抓起我的手,“如果你想要我们一家回归到正常的生活中,你就必须忍耐。人是健忘的生物,战争很快就会结束,人们会被别的东西吸引,然后——”
“回不去了。”我摇了摇头。
“抱歉,”她的脸僵住,“你说——”
“安娜,你很清楚,我回不去了——我们回不去了。”
那双手松开。在桌子的另一角,男孩儿紧咬下唇,用力盯着我。
“安娜,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想站在我身边,支持我,鼓励我,直到我们度过这段艰难时期——安娜,你一直都是这么善良,尽管你已不再爱我。”我苦笑道,“是苦难把我们连接在一起,而不是爱——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对吗?”
妻子摇头,泪珠在她眼中滚动。
“肖,你——在说什么?”
DAY 13
单发点射。血雾。一个敌人倒下。失去云端支持后,辅助射击系统还在忠实地工作。这一系统将外骨骼与智能枪械整合,在计算弹道辅助瞄准的同时有效化解后坐力,大大提升了射击精度。有人说,辅助射击系统把战争变得如电子游戏般简单——此话不假,如果你可以忽略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亡的话。
“教授,还是连不上云端!”阿尔吼道。
我眯起眼睛。世界依旧是一道剪影,但比起刚才已经清晰许多:森林在我眼前150米处止步,空出大片开阔的草甸。我的侧面和身后则是连绵的丘陵,重新连接战术网络的希望在那里。
“退向六点钟方向!”
我命令道,同时用枪口寻找胆敢从森林中露头的敌人。
“下命令的人,”尼基在我身边伏低身体,“你怎么不撤退?你在等什么?”
“我在等那个家伙。”我目不斜视,“算法是预设的,但决定是人做的。不是吗?”
几秒钟的静默。战术军士以一记三发点射回应我。清脆的枪声。弹壳从抛壳窗中蹦出,在空中划出三道金色弧线。阿尔咒骂一声,也蹲了下去,手中的米尼米班用机枪喷吐火舌。
……几个身影从森林中钻了出来。是一小股被突袭打散的萨尔第维亚友军、一个两英尺高的履带型战斗机器人和—— 一只迷彩色四足大狗。“史酷比!”我起身挥手。大狗看到了我们。它的身体微微一顿,液压关节在瞬间完成减速和变向——它在朝我们奔来。90米。80米。有人倒下,带着向前的惯性一头栽进泥土。60米。史酷比的背上溅起火星。50米。35米……
“敌方坦克!十点钟方向!”
十点钟方向。黑乎乎的钢铁猛兽咆哮着从500米开外的斜坡上冲下,用7.62毫米车载机枪瞬间扫倒近处的几名士兵,紧接着调转车头,向我们径直而来——坦克驾驶员找到了附近唯一对装甲构成威胁的敌人,联军的步兵作战单元SU-107。紧跟在史酷比身后的萨尔第人在惊愕中放缓脚步,T90坦克的125毫米高爆弹就在这时砸了下来,狰狞的火光在我面前的小队人马中猛然爆开——动力外骨骼在几毫秒内做出反应,将我的头部压低,避过激波与破片。下一秒,安全锁定解除,我起身冲进漫天尘埃之中,看到的第一样东西不是史酷比的钢铁外壳,而是一双向前探出的手。略一迟疑后,我抓起那双手,试图将它们的主人从死亡中拖出来。
——动力外骨骼模糊了我对重量的感知。走出尘烟后我骇然发现,自己拖出来的是半截身体。那个只剩上半身的人—— 天哪,他是那么英俊年轻!——瞪圆了眼睛,仿佛想把整个天空都装进去。
湛蓝湛蓝的眼睛。
我的半边大脑一片空白——
“啪!”一只手拍在我脸上。
“教授,你冷静点儿!”
我晃了一下,艰难找回平衡。尼基的蓝眼睛在我的视野中晕开。在蓝色的世界中我看到天幕倾斜残缺;看到断了一条腿的史酷比在艰难地平衡身体,背部的反坦克火箭筒徐徐升起;看到越来越多的武装分子从林中涌出,扑向丢盔弃甲的政府军士兵;看到一道烟幕墙倏然腾起,遮住了钢铁猛兽,曳着火尾的激光制导导弹一头扎入烟幕之中,不知所踪……
“蠢货电子脑袋,你打偏了!”阿尔喊破了嗓子,“我们完了!”
我们完了。T90从气溶胶烟幕中钻出,黑黢黢的炮管正对我的视线。瞄准警报响起,增强视野红光闪烁。我拼劲最后一丝力气,才没有合上双眼。
下次不要闭眼睛。
——然后我看到:
一团火光在坦克顶部绽开,在继续奔跑几米后,T90向空中喷出一道明亮的橙色火流,随即在一声爆响中将炮塔高高抛起!AC130炮艇机轰鸣着碾过天空,在摧毁坦克后用MK44巨蝮二式链炮在森林边缘掀起一道黑红色的死亡之潮,转瞬间将成群的敌人击碎、席卷、吞没,那些从潮水中侥幸逃脱的武装分子慌不择路地向森林深处退去。
支撑着我的力量忽然消失了。我单膝跪地,双手插入泥土,呕出酸涩的胆汁。
“乌拉——”
我听见人们的欢呼声。
(未完待续)

本文首发于《科幻世界》2020年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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