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正泰・EP5|我们很爱你,但我们别无选择

作者/许正泰/伤心欲绝 主唱 写于/ 22.11.2021
25.
坐飞机前一晚我睡不好,吃了药也一样,坐起身,只能看着闹钟的秒针稳定地踏步,我大概也知道已经不用睡了。清晨五点多拖着行李踏上微微亮起的街道,残破地在刘暐家巷口等他家人开的车,我坐在便利商店里看着窗外,几个神清气爽的老年人在运动,我希望能趴下来睡个五分钟。
刘暐把他的狗小强尼也带上车来为他饯行,看来又是整晚没睡,大概在喝酒,他很怕坐飞机,这大概是少数我们的共通点。一路上他忙着逗小强尼开心,整车都是他的酒味,他发出一些不能称作语言的声音,叽咕叽咕,参杂着笑声,小强尼什么都听不懂,但狗是感受力很强的生物,很可以察觉人的情绪,而他的主人明明很紧张还强颜欢笑在逗他,他显得有点手忙脚乱。
我在后座药效还没退,头晕得很,断断续续地跟前座说话,经过几个转弯,清晨的机场慢慢地向我们靠近,这个圆弧流线型的屋顶设计代表着一次飞行即将发生,也是再一次对生命下赌注。
我这一辈子都不敢坐飞机,在柜台登记、在食堂吃饭、在大厅计较要换多少钱、过海关、经过整排免税店、想着要进去逛逛、想着后悔进来逛逛、问路人哪里有吸烟室、与陌生的人们共同呼吸着候机室的空气,这些是我每一次搭飞机前的固定行程,里面没有一件事是我害怕的,但这些加总在一起代表的意义让我害怕。

我甚至想过真的发生空难的话,其实我也根本来不及感受到痛苦,那种瞬间的痛苦,紧接着就是死亡,这并不比心肌梗塞更恐怖,或甚至一只蟑螂都更值得我操心,这些事都不值得害怕,恐惧是没有道理的。
候机室的景观窗擦得有点随便,几台飞机在停机坪,人们在其间穿梭,这次要搭的飞机跟旁边的一比小了两号,使人深深地质疑它的能耐;飞机在跑道上起飞,飞机在跑道上徘徊,那里人烟罕至,我看到一片旷野,那是人类踏足到最远的地方——机场跑道,接着咻一下,你在天空上。
广播传来登机消息,阿祖在排队队伍中转头跟我使脸色,意思是,别再拖了。我将要走上这台发育不良的飞机,找一个属于我的位置坐好,一次飞行就要开始,我想先上个厕所,如果这泡尿够久,中途再顺便犯个烟瘾,我便可以错过这趟旅程与它之后的一切。
26.
2019.08
我们对便利商店很敏锐,不管去到哪最有可能还是待在便利商店门口。而刘暐总是第一个知道最近的便利商店或是槟榔摊在哪的人,因为他一到每个地方第一件事就是买啤酒。
那天去淡水渔人码头表演,风很大,被吹得东倒西歪,回程一伙人在冠甫的车上东拼西凑地说话。刘暐说:“我们一起当海上男儿吧!你们可以想像我们一起出海吗?”
冠甫说:“才怪,我们几个人出海绝对出事。要是遇到船难怎么办?船上食物还只有一点点。”
“那就势必要把某人干掉。”
金刚说:“第一个被干掉的绝对是刘暐。”
原因可想而知,因为他就是大难临头时都还是醉醺醺的人。

这会是这样的一个故事:一伙人开心地出海,掌舵的是冠甫,结果船开一开发现没油,因为金刚出海前忘了检查油箱,没油已经够让大家焦头烂额,没想到更惨的是,刘暐跌了一交把船撞出一个洞,这不是没有可能发生的。幸运的是前方不远处有一座荒岛,于是一伙人奋力游泳,阿祖拖着刘暐满是酒精的身体。流落荒岛,首先检查食物的存量,第一关就发现,妈的,负责食物的也是金刚,他只准备去公园野餐的份量。于是冠甫说,这很残酷,但要是我们想活下来我们得先干掉一人。
所有人毫无异议地看向一旁醉卧在椰子树下的刘暐,并很快产生共识,就是他了;我们悄悄走近刘暐,影子爬上刘暐的脸,马抠说,我们很爱你,但我们别无选择。
要动手时,我突然说:“等等,刘暐手上拿的是什么?”
大伙定睛一看,是一手冰啤酒,他从哪来的啤酒。
刘暐睁开一只眼,含糊地说:“唉唉唉,前面右转那边有一间便利商店啦。”
车子开在淡金公路上,载着一伙笑得挺开心的人,月色渐渐在车后面的公路上扩散。
27.
2020.01
冠甫通常是我们之中最稳重的,他有一个方方正正的背包来证明这件事,包里有一个笔袋,各种颜色与款式的笔塞得满满的,这也可以当作辅助证明,这些笔够世上所有人同时写作文。
但今年他的专注力似乎涣散了,他开始会说些丧气话,比如说“唉”,比如说“烦”,比如说:“永远在死撑,玩不下去了。”
我一股脑地说:“我也想跟你说,我自己都很需要帮助,我也觉得快玩不下去了,除了团员外没什么朋友理解,或是能分担这个困境。我也常自己憋着想不开,这实在有够孤独的。”
冠甫没有说话。
我最后说了一句:“但你这样我也觉得很泄气,我也以为我们能干得更漂亮啊!”
28.
2020.07
下午,手机一直响,我没来得及看又掉入另一场睡眠。
四点终于醒来,看着团员群组的讯息,有十几则,于是我知道了,那天伤心欲绝入围了金曲奖。
耶稣传了一束花的表情符号过来,我看了看把手机放到一旁。没有回他。
29.
2020.10
26 岁时有一阵子我每周都跟刘暐去教会,那是刘暐从小去的那间教会。
我很喜欢教会的人们,每周六去教会是我那阵子最爱做的事,因为他们有信仰。我喜欢小组聚会,一群差不多年纪的人围在一起就只是在聊聊最近发生的事。当我们在开小组时,我可以跟他们倾诉所有我的痛苦,而刘暐通常都会偷溜去便利商店喝酒,其他人则会以耶稣之名诚心地听我说话,他们的眼神会让我知道那一刻有人真的想要帮助我,并给我最真切的祝福,就算那个真切只维持在那一小段小组时间。
当所有流程结束后,无论我有没有奉献,都可以吃他们的晚餐,牧师很热情叫我多吃一点,我也会照做。

“我觉得你是不是真的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以你为由关心我。这感觉真的不错。”
“是吗?”
我跟耶稣坐在教会里,没有一个人发现他是耶稣,我跟牧师说:“牧师,这人就是耶稣。”
牧师愣了一下,然后慈祥地笑着,说:“这样啊,他要留下来吃饭吗?”
我笑嘻嘻转头跟耶稣说:“你看吧,就算你真的在这,还是没人信你。”
耶稣说:“我只跟你个人有关。”
我指着墙上一幅耶稣在几个人的包围着讲道的图像,说:“你不是耶稣吗?”
“但我只跟每一个个人有关。他们心中的我不是你看到的这样”
“是吗?”
“这规则不是我订的。”
教会的人们分散在这间房里,牧师正在跟一对母子说话,那个小孩即将要去日本打棒球,走向人生中第一个未知数,我说:“你这个解释也太方便了,也就是说,你怎样都存在吗?”
“什么意思?”
“就是如果我不相信你存在,那你就会以不存在的姿态存在啰?”
“这个质疑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吗?”
走出教会,想起最后一次来这边时,我跟刘暐已经不太说话了,他在楼上喝酒,我跟艺堂在楼下手抓着一张印有福音的纸。那天我连我最喜欢的晚餐都没吃就走了,我没有跟刘暐小组过,或许那天我是真的很想跟刘暐以耶稣为由说说话,如果有这样的机会的话,搞不好他能真的知道我在说什么,或是我真的能听他说点话。
“其实我根本也没相信过你。”
“那我为什么会在这?”
“你可能不是耶稣。”
“我也可以不是,你为什么觉得我是?”
“如果你是就好了。”
“但我很有可能不是,我可能是别的东西。我可能是别的神?”
“没有神这种东西。”
“但你觉得我是耶稣?”
回想起来,我根本对信仰一点兴趣也没有,在任何事情发生之前,我什么也不想做,刘暐说:“一定是有谁小小地推了一把嘛。”他看起来比我有热忱多了,我只是想辩倒他,有信仰又怎样,没信仰也没怎样,那都不干我的事,我只是想证明他是错的。
“我觉得你阴魂不散。”
“我可没有。”
30.
2021.01
冠甫普遍在形象呈现上应该是个爱恨都很大力的人,因为他看起来有一种严格、难以亲近的气氛,虽然他的笑声在我们里面是最有感染力的,我们很爱开他玩笑,但我们都不敢真的惹他。
他在我的长桌旁看着这本摄影集的第一次打样,那个版本满失败的,为此陈艺堂某天半夜还约我出来谈了很久。我在一旁用电脑,冠甫一页一页地翻,不时大笑出来。我没有打扰他,因为我第一次翻这个失败的打样,看着我们这几年的样子被印在纸上时,我其实觉得我恨透了的这些年其实也没那么烂。我搞不好甚至还满感动的,这种感受还不错,不需要跟别人分享。
隔几天冠甫跟我说,看完这些照片以后,他突然接受了这一切,好的坏的,他自己也很惊讶。

31.
2020.10
我们没摸到金曲奖,大家各自都有各自的失落,我们没有证明什么,但这真的无所谓了。在后台看着刘暐,我猜那天我们正式远离某些不可言喻的情怀。
32.
2020.12
写不出一个字来,耶稣在仁爱路一棵榕树上,说:“你一直在等,等灵感,等你知道怎么说这件事,等你知道怎么说刘暐,但你什么也没做,拖过快要一整年,你有等到什么?”
“我在等你远离我。”
“你没写完的一天我就会在这,然后我会渐渐变成一团你看不懂的东西。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会跟你的生活搅和在一块喔。”
“很恐怖耶。”
“就跟你逃避的其他事情一样,这些事到最后有产生什么意义吗?”
“不用有意义。”
耶稣双脚勾住树干,身体垂挂下来,一副很调皮的样子,说:“说这种话到底带给你什么感觉?你该不会暗自觉得自己很非凡吧?”
“是啊。”
“那你有什么好看不开。”
“唉,我只是以为已经结束了。”
“这只是一个道别而已。”
“道别了,然后呢?”
“然后这些失去才会开始像是真的。”
“吧?”
“吧。”
33.
2020.12
喝醉,写了一些开头,写到耶稣登场,我看不懂我在写什么,或是想说什么,总之就只能继续了。这阵子满少遇到耶稣,他传了一个表情符号,是一个托腮狐疑的表情。我知道随着我越写越多,我见到他的机会会越来越少。
34.
2020.09
早上起来在桌上摸烟,桌上一堆烟盒,都是空的。我整理了一下桌面之后出门,天气很凉,远远看到耶稣一脸疲倦地走来,他什么也没说就加入我,我们一前一后转进一条附近最狭窄的暗巷里前行,这是一条捷径,大概比其他的巷子还快五秒,我找到这条暗巷后,在日常去往便利商店的路途中截至目前大概省去了我五分钟的时间,当然,我没有用这五分钟去成就什么更好的事,事实上,虽然我有一条捷径,但我更常走的是另一条远路,那边的房子比较好看,一来一往,其实在便利商店之路上我还欠自己二十分钟。
我在便利商店的熟食区看了一下,我很想吃点有意思的东西,这是一个值得花时间好好探索的区域。正当我在计算各种食物的口味时,耶稣拿起了最后一盒牛肉烩饭,那是我最常吃的东西,于是我出自动物本能地一手把它抢过来,耶稣没有表示任何反对,他只是随后拿起一盒甜味咖哩饭就去结帐了。
我在冰箱前又苦恼了一阵,我想喝蔓越莓汁,但很久没喝杨桃汁了,这种二选一的问题很可以引人细细思考。
耶稣结完帐走过来,开了冰箱拿出两罐芭乐汁塞到我胸前,打断了我的思考,真不愧是历史悠久的人物,早已看尽世间烦忧。于是我拿着上述物品就去结帐了。
回程到一半,想起还没买烟,于是我自己绕回去买了两包烟,看到柜台旁的巧克力棒在第二件五折,顺手买了两条,轻盈地走出店门。今天真的很舒服,可能是昨天早睡,睡眠也没有被噪音中断,使得眼前的街景有一种清新的感受。
对面公车站一个人也没有,看起来很好,好像这世界上的人们都正在往目的地前进,而我则偷偷地留在同一个烂地方,手里还提着微波食品。
走去公园,耶稣的咖哩饭已经吃了一半,在他对面坐下,拿出芭乐汁跟巧克力棒给他,然后打开牛肉烩饭开始我将要重复的另一天。
35.
2021.02.04
这是最后一篇了,这个傍晚我什么也没吃,在公园散步,耶稣躺在公园正中央。
“这篇快要写完了,可能从今以后你对我来说也不会有意义了。”我说。
“没错,可能是这样。”
“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吧。”
“总有一天,可能今晚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也说不定。”
“我该觉得可惜吗?”
“该吧,有可惜的地方。但大致上来说,这种感觉会渐渐消失,你会接受你搞砸了一些事,你也会接受你无法待在同一个悲伤里很久。”
“你相信这种事吗?”
“要练团了,今天周四,别再搭计程车了。”
“迟到一会儿没差。”
“那晚点再说,我可能还会在这待一下,至少这个晚上都会在。”
“那说定了?”
“说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