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关怀,诚实,身体和花
今年7月20号,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坐着一艘独木舟,身边是一对一对穿着黑色衣服的情侣。我扮演一个男孩,戴着黑色的鸭舌帽,紧张地坐在一个女孩身边,生怕船上其他人识破我的伪装。然而很快我发现,船上的所有人都带着不同的任务,扮演着本不是自己的角色。我们的独木舟在平静的河面上漂流,两旁是苍翠的峡谷,最后抵达了一个悬崖上的山洞入口。我一言不发,以为这样就不会暴露自己,而当我走下船,走进山洞,即将结束这场提心吊胆的游戏时,有一个人在我背后叫出了我的名字。我看不清楚那个人的脸,但在那一刻,我却因感激而泪流满面。山洞外的日光照在我的肩膀上,巨大的温暖向我袭来。
在接下来的近半年时间里,我不断回到这个梦境,咨询师一遍一遍问我:那个人是谁?那个声音是谁?为什么我在不应揭穿自己的游戏中,却因有人认出我而感激涕零?我们一致认为:这个梦是一个美好的信号,因为在我向来极不稳定的情绪海洋中,我的潜意识为我安排了一种和解,一种认同,一种回归。
那个面目不清的人出现在我梦里,是我的自我中某个长久沉睡的意象,在我漫长而艰难的认识自己的过程中,终于赶来给我安慰。今年我记下了每一个我能在醒来后清晰或不清晰地回忆起的梦境。在大部分梦境里,我都经历着激烈和冒险的场景。在那些梦里,我回到地球另一端的圣地亚哥和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遇见久未谋面的故人,坐上宇宙飞船又降落在黄浦江里,在树荫环绕的墓地里寻找柯本的墓碑。我在全然陌生的场景中体验到似曾相识的感觉;在一次又一次探寻这些符号的意义当中,我逐渐看清我在每一个当下最诚实的体验,把过去我所沉迷的那种飘在空中的失重感和虚幻的想象留在枕边。我对周遭的世界和人保持几乎绝对的坦诚,我承认并回应自己的每一种感受,在痛苦的时刻我允许自己流泪,并在快乐的时刻允许自己全心全意地享受喜悦。
在体验诚实的生活当中,我意识到关怀的重量。我反复思考人类学和写作的意义,在我无法亲临我本可以探访的现场,或者切身体验“另一种”生活的时候,我意识到我对于表达的执念最终落在了对人与人的连接的渴望上。人类学的内核是理解并记录这种连接,体认不同世界当中人的境遇,并关怀它们。所谓关怀,是共情,是共处,是共建,也是对所有经验的尊重。关怀是看见白俄罗斯边境流离失所的家庭,是正面迎接习以为常的秩序随时可能的崩塌,关怀也是周五午后递过来的一杯咖啡,也是一起刻的一幅版画,也是近处的拥抱和遥远的陪伴。我仍在不断学习这种关怀。
我和自己的身体和解:在舞会上,我辨认舞伴手掌和手臂的力度传递给我的每一个信号,在能量自然的流动中发现身体可以领会和表达的远远超过我意识的局限。在音乐和鼓点响起时,我看到自己不由自主地起舞,在我所熟悉的语言和词句能描述的范围之外,我发现有另一种更本能、也许更原始的力量在支配我和整个世界的运转,而我才刚刚开始认识它、领略我通过这种力量所能创造的美。我从未像现在这样热爱自己年轻的身体,发现自己原本的相貌和体态原来是美好和被欣赏的,并开始相信,从今往后自己渐渐长大和变化的身体也都可以是美丽的。
今年我做了许多重大的决定。我离开纽约时报,在我体验过在可能是全世界最富盛名的新闻机构工作之后,我决定选择另一种职业的生活。但奇妙的是,告别报社之后,我发现我更热爱新闻,也愈发发现写作对我来说是生命必不可缺的延伸。我勇敢地面对爱,以及它可能意味的一切,并不后悔。
九月,身体抱恙已久的外公外婆住进了养老院,算是了却了妈妈和我的一桩心事。我有时看到妈妈传回的视频,他们像小孩一样在养老院的联欢会上表演唱歌,在健身房里踩单车,他们的生活不再像我过去几年到访他们偏远的公寓里一样死气沉沉。两个星期之前,我的前编辑因为心脏病离世。我与他素未谋面,但当我终于明白过来他的生命竟然已经戛然而止,他所给这个世界带来的意义和快乐就此凝固的时候,我痛苦地想:死亡是最残忍的公平。
我的朋友们开始求婚、结婚、怀孕、生育,我们每一个人都带着自己的生命和希望,跑入了从文明开始以来的,社会对人类的规训和政治结构里。我们的身体终归没有我们想的那么自由。
但真的如此吗?我又在这一年包括我在内的许许多多人的选择里,瞥见自由和生命本身的灵光。我的窗台上种了越来越多的花,从去年春天开始陪伴我的九里香疯长到了快半米高。很多个清晨,我呆坐在阳台上,手里端着咖啡,看着阳光穿透她的新芽和花苞。在这个夜晚,我想要选择生活,我想要选择生命,我想要选择陪伴。在各种各样的变数和起伏中,在我每一次听见心脏跳动的时刻,我始终不能拒绝的是来自生命本身的,矛盾但深刻的幸福。
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