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谷幽兰》:有多少隐士可以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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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比尔.波特是个长期住在台湾,喜爱中国古典文化的美国汉学家。当古典的源头——大陆已经走进市场经济、飞速城市化的时侯,这个老美在台湾边翻译诗僧寒山的作品,边过着中国古诗里的隐居深山的生活。并且,大概是因为浸润了太多的古意,可爱的老美居然按图索骥、呆气十足地在二十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多次来到陕西终南山山脉、华山一带,那个一千多年前王维盖度假别墅的地方,寻找现代的隐士。这书,便记录了老美几次寻访终南山、楼观台、嘉五台、华山、南五台、太白山等关中诸山,寻找山中住客并与之对话的经历。
中国古代历来有隐的文化。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有真隐,有假隐。自古总是假隐的多:伯夷叔齐是死脑筋的真隐,姜太公严子陵是搞行为艺术的假隐,山中宰相谢安是以退为进的假隐,陈继儒是求名气赚眼球的假隐。把隐居诗写得相当有感觉的王维,则是不缺吃喝,在山区盖私人度假村的中央高官。
从小我就有神仙隐士情结,对于下棋烂柯、入天台遇仙女之类的传说,对云遮雾绕、隐居山中的意象总有着浓厚的兴趣和向往。第一首打油诗写在初一的语文课堂笔记本上,就是“风光无限好,万里是白云。与鹤共起舞,抚琴听泉声”。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那些描写山中岁月的美好诗句总是催生着如井底之蛙的我,在脑海中像比尔波特一样,带着孩子般的心去想象,有一天我要去某某山中,某某江心岛上,体验枯寂清静、月朗风清,寻找诗歌里的感觉。
记得是培根说过,除非神灵和野兽,是人没有喜欢孤独的。事实证明野兽大多喜群居。神仙们虽散落在三山五方,也时常聚会搓饭,平日童子随行,动物跟班,更谈不上寂寞。真正倒是千年以来,世间的人,有很多孤独终老,“生无可与语,死以青蝇为吊客”。
书里寻访的这群散落在关中各山的人,年纪大的90多岁,年轻的三十多岁。有的住在游客稀少的小寺庙看家护院,更多的则是在人烟罕至处自搭、修缮茅棚居住。这里的僧尼道们,住在这里绝非为了求名求利,没有峨嵋山上和尚洗澡还有浴霸,更没有少林寺的极端商业化,他们自己种菜,平均二十多天才下一次山,,用采草药的钱,跋涉几十公里与山下村民换米油等物。一天常只吃1-2顿,且只有极其简单粗劣的食品如土豆等,遇到雨雪封山就可能挨饿。
书里写到差点饿死过、一个人居住的37岁尼姑传福,特别让人感慨——“我想,除了当地的农民,以前可能从来没有人来看望过她。谈起她的生活和修行,她几乎要哭出来了。她很孤独。而且她的屋顶漏雨了。她说:’如果你还很执着,如果你还没有看破红尘,你就不能住山。山里的生活很苦。但是一旦你看破了这个世间的虚幻,苦也就无关紧要了。唯一要紧的事情就是修行。如果不修行,你永远也摆脱不了妄尘。’”
如果是主动选择这样的生活方式,难免让人心里敬畏他们的坚韧和执着。读了这些字里行间就觉得凄苦的记叙,才让人明白,这才是所谓“隐士”的现实一面,与诗意地栖息无关,因为诗意从来都是炮制文字的作者与性情中人的读者之间的相互欺骗。阅读最终打消了我长期以来那种叶公好龙般的向往。毕竟是欲壑难填的现代人,诗歌里的那种生活,体验以后,崩溃以前,长不过一天。
这本书很难被归类,说是游记,更多的笔触却是对一类特定人群的关注和探询;说是人物采访,却有大量沿途风景游历的白描,甚至还附了张陕西终南山脉地图。说是一本外国人写的有关中国思想文化的书,一本社会学的书,人类学的书,又觉得失之肤浅,完全上不了学术的台面。然而个人却很喜欢这本书,正是因为它的难以分类和混搭风格。从题材到写作,这书都满足了一个热爱旅游、向往神秘、喜欢古典文化的我的全部需要。看完这书我就在想,如果这辈子我能写书,就选择写这样一本包含文学、地理、人文交织的书。
老美游历关中之时,正是市场经济之潮席卷神州前夕之事。之后世态喧嚣,纷纷扰攘,难免播及深山。又不知经历几世几劫,三过门前老病死,一指谈顷去来今,书中记述的这些人老的老,死的死,虽前有古人,恐怕却是后罕来者了。多亏这个保持童心的老美记录,让我们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在自己的国度,在离我们生活的时代不远处,还有这样一群人曾经以古书古画古诗里描摹的一种方式活着。很遥远、很新奇、很不可思议,但却是活生生的真实存在。
在现代世界上,有更多的选择可走。为穷困潦倒的人,不是无法,又有多少人愿意抛弃物欲,深山中孤独终老呢?古代假隐之人尚且多如牛毛,现代饱食终日、以隐来摆姿态求名利的人,就更加不可胜数了。
只有精神力量特别强大的人,才能抗拒现代化的诱惑,纯粹地离场。但我们怎么会舍得离场呢?就像不甘心的赌徒,在俗世欲海中即便赔本也要再冲回来,寻找翻盘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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