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岁那年的夏天，尖子生离开了人世

一

我有个朋友y，从小学到初中都是我的同班同学。

y是被拐卖来的孩子，人贩子急于脱手，所以几千块钱就把一个男娃子卖了。买下y的是村里的一位老教书匠，他唯一的儿子半年前被电死了，儿媳没怀上孩子，家里没有男丁，买下y纯粹是为了延续香火。

可孩子刚抱回来，这位寡妇就跑了。也就是说y还不到三个月就没了父母，哪怕不是亲生的。y的家里是整个村最贫困的一户，他的爷爷奶奶把他带到四岁，平时还要下地干农活。在同龄人中，y是异常早熟的那个。

我和他是邻居，两家隔着不远，我经常和他一起玩，每次在一起玩最多半个小时，他就会跑回家。我很好奇，就一路跟着他。随后，就看到一个才四岁的小孩子自己喂猪，做饭，从井里打水……打水的时候，努力踮起脚学着大人的样子摇着滚筒，把一只手拉的球状桶吊下去，再无比吃力地摇上来。

做饭的灶台比他人还高，只能踮着脚够一口黑漆漆的大锅，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他那瘦小的身躯，总让人觉得，一不小心就会掉进那口锅里。做好饭之后，他总是先把饭送去两三公里之外的田地里，给正在干活的两个老人吃，而每次送完饭天都已经黑了。

后来到了上学的年龄。

他没有书包，就背着个塑料袋缝出来的“书包”，其实是那种很久以前装洗衣粉的袋子。身上的衣服从来没有一件是完整的，有的是村里人送的，有的是把大人的衣服裁小了的，鞋子是捡来的，没有什么干净可言。

他学习很刻苦，很勤奋，是你无法想象的那种。

有一次我去找他玩，他趴在他家门口的树墩子上面写作业，那是农村的夏天，蚊子特别多。我问他为什么不在屋子里写，他说电费很贵的。那时候他才六岁。

我和他从小学到初中一直都是同班同学。小学六年，他没有一年不是三好学生，任何一次考试他都没有掉出前三。但就是这么努力的一个小孩子都会被人欺负，很多人说他是孤儿，没人要的杂种。农村人，嘴巴特别贱。

四年级的时候区里有个比赛，作文和数学。有位老教师提前一个月让他准备一套好点的衣服，到时候代表学校去参赛。那一个月，他每到放学就去捡废弃瓶子，帮人拔草。

最后一天，他叫我和他一起去集市买衣服，我说买衣服去集市干嘛，那里没有小孩子的衣服，得去市里。他就问我去市里要多少钱，我说怎么也得一百块钱吧，他就很尴尬的笑了笑，说他只有三十块钱。

后来我爷爷喊我回家，他就自己去集市。第二天我才知道他没有去成，在村口就被几个混混堵住了，钱被抢走，还挨了一顿打。

参加比赛那天，老教师问他怎么没有穿新衣服过来。我看着他红着眼睛说他没有钱，就不去给学校丢脸了。那年他九岁，那是我只知道玩儿的年纪。

老教师知道他家的情况，也知道他在那一个月天天去捡瓶子换钱。就直接问他“你的钱被谁拿走了？”他只是摇头不说。

后来老教师很过意不去，自己掏钱给他买了一套衣服，是他自己挑的，一套十九块五，那是他人生第一套真正属于自己的衣服：一套篮球服，尽管做工粗糙，满是线头。

他也不负众望，数学比赛特等奖，作文比赛一等奖。老教师把奖状和奖品在升旗仪式上给他的时候，他对老教师深深的鞠了个躬。

放学的时候，他被学校的小混混堵在了垃圾场，又挨了一顿揍。理由是他不配代表学校去参加比赛，捡垃圾的人就应该在垃圾场待着。

后来中考，他以全校第一的名次考上了我们那边排名第四的中学。因为第一中学离家太远，他去了就必须住宿，那样家里就没有人做饭和做家务了。

你以为一切开始变好了吗？并没有。

初中是校园暴力最多的地方。而他这种除了学习成绩之外一无是处的人，就是被欺负的最好人选。那些学渣以欺负他来寻求快感，撕他作业，往他的课桌里放虫子和蛇，把他的饭盒偷走……

但是就算这样他也一直没有和谁抱怨，依旧乐观。我问他不生气，不委屈吗？他只是说，有些事没有必要去闹，有些东西别人很多，但他没有，他不能闹。

我知道，他是怕事情闹大了会被退学，因为那些学渣都是靠花钱和靠关系进去的。而他本身就不被班主任喜欢，因为他既没有送礼，也没有钱请客吃饭。在那个学校就是这样，学习成绩好不一定会被喜欢。

在那个年纪，如果我被人欺负了我肯定会揍回去，不会去想那么多。你看吧，我们是同样的年纪。

后来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同学间开始传他是孤儿，他家很穷，他连上学都是学校特招的，很多人开始孤立他。他对此不闻不问，一心读书，次次班级第一，年级第一，全校第一。那种声音自然而然就没有了，但依然被人孤立。

刚初三的时候，有天中午他被人诬陷偷钱，教务处主任在他的课桌里搜到了别人的钱包。而他那天中午在广播室播音，没人看到他，也没人为他作证。

他的爷爷被通知到学校。在教务处里，他那古板的爷爷当着所有人的面，给了他一巴掌，甩下一句“养你还不如养条狗！起码知廉耻，别人的东西不会拿。”

那个时候，好像从来不会生气的他，破天荒的吼了一句：够了没？

平生受再多的委屈，他都打碎牙独自吞下，唯独这次，他哭得眼睛血红，好像从他爷爷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这个人就彻底垮了。

那天之后他就没再去上学了，后来我才知道他当天夜里就去外地打工了。

去年我和他聚了一次，衣冠楚楚，依旧温文尔雅。

我问他：“这么多年来，你怎么从来都不怨？”

他大笑着摇着筛盅问道：“我能去怨谁？我那短命的养父？还是拉扯我长大的爷爷奶奶？又或者是我那不知死活的亲生父母？”

对此我唯有举杯一饮而尽。

怎么样，是不是感觉起码后来的生活给了他补偿，不算太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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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我告诉你，那天晚上他回去之后就跳河自杀了，根本没有后来的相聚，最后一段是我很久之前做梦梦到的。

二

我大概猜到，这是发生在我老家的一个真实的故事。

讲出这件事的人，应该是潘学长，y、潘学长和我都是同村人，故事发生在我们老家：福建莆田。其实还有很多事情学长没有写出来，y所受到的攻击和伤害也远不止这些。

这件事距今应该已经十年了，我是通过爷爷的回忆才慢慢了解来龙去脉的。y和潘是比我大两届的学长，我记得很清楚，在我12岁那年，村里有个男孩自杀。那天夜里，整个村子灯火通明，到处都是人，出事男孩的家庭条件和所有经历，都与文中描述的一模一样。

那时候的农村确实很困苦，y是被人贩子拐卖的，这个村有很多被拐卖过去的小孩，我也是其中之一。四岁喂猪做饭确实存在，但也很少很少，有父母的，谁愿意让自己的小孩去做大人干的活，y的确是个很孝顺的孩子，他主动帮爷爷奶奶承担了这些脏苦累活。

y的爷爷是村里最老的一位教书匠，一生都很清贫正直，但也像古文人那样过于古板，所以才会对孙子过于严厉。有时候，过于迂腐的“忠孝礼义”，确实害人不浅。

当年居住在村头的一位孤寡老奶奶，算是对y最好的人了，她是真正把他看做自己的孩子，后来也正是这位老奶奶的去世，导致了y再也无法继续忍受下去吧？

我们上的那个学校确实很黑暗，那一任校长后来被查出贪污了几百万，以及多位老师私底下让学生家长送礼和钱财。这事儿当时闹得很大，也牵连很多人。

学长是唯一一个没有孤立过y的人，相反，他为了保护y多次和欺负他的人打过架，还因此背了很多处分和警告。如果要问谁最了解y，那么只有学长。y出事当天，学长因去参加篮球比赛不在现场，这是学长一生中最大的遗憾，也让他后来一直无法走出这种悲痛。

有一个细节，深深的戳痛了我。y跳河时身上穿的，是小学时期那位老教师送给他的篮球服。那套曾经小心维护过他的体面，承载过他此生唯一的荣耀，堪比“战袍”的廉价球衣……直到他入土时都穿着，这是他爷爷的决定。

入土那天，那位小学老教师已经六十多岁，得知消息也参加了葬礼。在灵堂中，他悲痛欲绝，痛斥y的爷爷不该打他那一巴掌。最终，孩子的委屈饱含着冤屈，一起入了土。

y去世后，学长一家一直在照顾两位老人。可是，这个家庭的悲剧，远没有人们想象中的止步于此。仅仅过了一年，奶奶就因悲伤过度去世了；爷爷在2015年也走上了不归路，自沉于孙子当年所投之河中。

2017年，学长独自一人亲手为y重修了墓地，他在墓碑上刻下一行字，就像刻下一句诺言：弟潘xx敬立。2018年，他写下当年的回忆，公布于世。再后来，学长因报复当年污蔑y的主要人员，致人双腿终身残疾，于2019年年初入狱。

没有人知道，那一刻，他会为着“义薄云天”四个字，竟真的去踏碎凌霄殿，哪怕此去不复返。

注：在隔壁平台看到的匿名故事，综合各素材整理成文，不算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