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鼠
一年结束了。
来支教后日子过得很快,同时心变得钝感了许多。我在很多个关头想起以前的事,都觉得惊讶,原来今年还没有过去吗?生活状态属于特定的地方,就像此时,我好像已经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一辈子,带着些这个土地没有的散漫气息,而心里也深深知道,有一天这一页会被翻过,盖上,连带着曾经细致入微的生活,都将变得像假的一样。
前天,脑袋在学校门口半倚着等我。他一只手收在背后,露出一角红纸。我探身一看,是花。我喜欢他很高兴地看着我的样子,会觉得空气都很舒朗。我拿着花往家里走,路上遇到学生,她偷笑着,脸上写满了然。从前没有体会过的亲密关系,在这里很爽快地获得了。他陪我加班到很晚,在黑色的只有月亮的寒冷中握紧我的手。我被照顾得很好,被抱着,被亲吻,被告知说,希望你在爱我之前,先是独立自由的人。这些话都让我忍不住流泪。但我发现自己不可避免地退向一个既定的软壳里,当一个俗世情人,一个“第二性”。好像一颗钢珠在一个人和两个人之间游走,当他不开心时,我的心也跟着酸痛,但当钢珠偏向两个人的那边,一种停滞的感觉笼罩下来,除了拥抱,生活里容不下其它。
很难说我完全接受这种状态。前几天,打开ky的推送,里面说,如果确认了人生的目标就是获得一段稳定的亲密关系,那就要确认为此付出妥协、坚持和忍耐。我关掉了那条推送。很多人问我,你们以后打算怎么办?我只能耸耸肩,因为自己也不知道。
刚开始教书时,一切都笼罩在活力的泡沫之下。学生参差不齐,没有关系,我一直听闻素质教育的口号,如今方能力行。把每个孩子身后的脉络拉出来,都是一部坎坷的书,不能用结构性的问题怪罪他们,因为他们尚且是无力的芦苇。家访时,许多年轻的、不比我们大多少的家长抱着自己最小的娃娃,说,老师,我们也不识字啊,不晓得怎么教孩子。他们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孙子的爷爷拿着手机给我们看,拜托我们帮忙下载国家反诈app。我温言细语(这也是唯一的声调),和学生一遍遍说,不会的没关系,要问老师,我们一起解决。赟赟当时有了一个offer,问我当老师的感觉怎么样。我隔着电话很兴奋地告诉她,虽然很累,但是有稳定的意义感。我们都在象牙塔里太久了,为着触到真实世界的肌理而颤栗。
但是一个善良(而天真)的老师换来的不是学生因亲近而起的好学,只是一些很吵闹的课堂。用心也不一定收获认可,面对的反而是无常。好几次洗澡时,我都在想,是不是吵闹的课堂意味着学生的活跃,他们需要真正意义上的“素质教育”。什么是素质教育?思而不学则殆,我没找到有力的书本武器,只是在腾腾热气里变得倦怠。
当老师这件事,让我首先学到的,竟然是板起面孔。弗洛伊德所讲的社会规训附着在我身上,要去强加给他们。我不知道老教师们是如何接受这种规则传递者的身份的,我面对着童稚的学生,知道人不懂规则就没办法行走,但同时我对这些支撑感到疑惑。我是何时内化了这些规则,并开始学会不被其搀扶,而是利用?他们又将如何习得规则,如何能让他们自己开始行走?甜蜜的安稳不仅诱惑着他们,也在诱惑着我。有时我想着上海,忍不住担心这一年,不能给我心灵上的成长,反而变成了能力的退化。
有天快下班时,我久违地点开一条推送,庆祝怡微获得未来文学奖。这条推送给我很大压力,朋友圈转发的人总是提醒着我人和人之间的联系多么小,一些热闹总是能把熟悉的人一网打尽。她的口吻还是当初吸引我的样子,在获奖感言里,她说,以前有个MFA的学生,毕业后大家都找不到她,最近好像找到了,单身,带着孩子,可以想见她过得不容易。王安忆老师知道这件事后,想和她说,不要放弃写作。
这些话在不同的时候听,感觉是很不同的。以前还很年轻的时候(现在这样讲,就很不要脸),对未来是没有不好的想象的。就算在想象起伏,也觉得都是可以入我怀的世事,尤其写作,是一件多么值得期待的事情,仿佛有些什么好作品,等我历经千帆,终将抵达。但是这几年(短短的!用“几”都勉强的日子),在现实里慢慢地受着锤,一下一下,有个念头被缓慢地锤出来,我是不是一直在想要一些能力以外的东西?——杨立华讲的道德经里说,人要留有地,竭尽全力去拿能力之外的东西,就是会活不下去的。
这些意识让我觉得很多东西死去了,而不是活得更轻松。对着很多应该认真的东西,我只是找借口安慰自己,现在的游戏和放过,因为这些并不是关心所在。生活每日淌过,我任它们四流,而不是记录。在把意义抽出对象的时候,好像也把意义抽出了我的心里。
改变发生时,并没有极悲极喜,只是像白日下的老鼠,簌簌穿过土地。当初在大学路口喝得微醺,在黄色灯光下荡回出租屋里的,嘴里念着“索尔·贝娄,摇摇晃晃的人”(原名叫《晃来晃去的人》)的我,抬头看一缕云亲吻光华楼的我,在家里跃步行走觉得脚下的土地没有弹性的我,来支教后和以前生活没差的我,在棉花地里背对阳光大笑的我,所有这些小人,都在劳碌什么?坐在饭堂开教师大会时,我发着呆,试图从三个领导之外的眼睛里,确认一下自己的存在。我失败了。脑袋说,你在饭堂里坐得没有了灵魂。好像因为不再痛苦,我的一部分也感受不到喜悦。若琪和我说,以书博我,释卷而茫然。我在自我讲述时重复叙事,在课堂举例时哑言。我和若琪说,现在我就是“茫然”。
2021年过去了,新年再次变成了一个意义不浓厚的节点。那些我期盼着的,更成熟的年龄一再接近,而我久违地听到了很多“你想得太天真了”的声音。研一的岁末年初,我觉得自己如此充盈,仿佛一切都在きらきら发光。那之后,这种感觉就一再远去了。是什么让我无法行动?如今的自己仍然陷在这个泥淖里,悬置着真正的问题。
记录,记录应当对自己诚实。我总是害怕坦白伤人,于是在许多时刻都选择了片面的温言。夜晚拥抱我的人,如果看到这些话后,还会爱我吗?我看向的是一个不确定的未来,这个未来才是真正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迟早会刺向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