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无风雨也无晴
三十年也未曾白活
大概在今年,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阅读体验有了微妙的改变,不再局限于智力脑力的激荡、或一味的高山仰止、纵情于乐,它进入了一个更为细腻幽微的境界,兴之所至,恍恍惚惚感觉眼前的文字就像是身体的某个部分,我跟作品之间不再是主客对立,仿佛是全息一体,仿佛是潮汐的共鸣以至于身体都禁不住地微微颤抖。我知道,阅读的王国在这一刻向我打开神圣的殿堂大门,我就像山顶以手遮面不敢直面上帝荣光的以利亚一般还没做好准备便已沐浴在飒爽而微醺的春风里,王阳明,苏轼,荣格,尼采,黑塞,周梦蝶,意识,人格,成长,自我,命运,不一而足,一时间众多的意向和词语之间发生着奇妙的化学反应,再映射到卑微一如本人自己的心路历程等等,豁然抬头,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我大概是没有自信说三十而立的,但是一路回首大可对自己说一句三十年也未曾白活。
浪漫主义的终结
诚然如我,经历不多不少,步入中年,越发认识到承平岁月,老成持重的可贵。不是说再也没有饥渴感和好奇心,恰恰相反,只是你的处境天然要求着隔断生活的扩张和无序,进而你知道,逝者如斯夫,生活一层层的扒皮,就像你越来越油亮的额头和发际线,象征着生命力和可能性的头发不断掉落本身就是生命的谶语,那些青葱岁月异想天开的幻想、欲望和激情正如寒冬腊月的冷风穿过脑门,直入心里,然后告诉你,浪漫主义客观上已经终结。
大概四年前,那是我第一次接触格雷厄姆·格林,《恋情的终结》,在爱中沉沦的力量如此炙热和巨大,他说爱情像热病,在高烧的谵妄中,是消灭病菌还是被病菌消灭?看似可能的选择题也只有一个结局,就是你被耗尽。而真正的爱情到来时,耗尽自己用不了那么长时间。看完我一身冷汗,当时的评论很简单“难道只有死可以结束”。然后,我发疯地再去追格林,或许他已经把藏在我心中的疑问大开大合展示了出来,又或许我本身也是热爱阅读,愿意挑战自己观念的。但处在彼时实质上已癫狂忘形的自己,内心那股混杂着情欲、梦幻、反叛、热情、寄托哀思和热情的人格早已自顾自怜地将自己美化成另一个格林或另一个三岛由纪夫。
人生的永恒无解在于这个浩瀚威严的过程中一定包含着某些最残酷的部分,它比生活和世界本身更为猛烈,更为无情,它是我们在与生活和世界的流动和选择中建立起来的某种联系和确定性的崩塌,万念俱灭,人生也来到至暗时刻。亲人过世,恋人离开,朋友不再,物质凋零,美梦陨落,秘密的消亡,爱好和热情的退却,孩童稚气的脱落,黄金年代的告一段落,不可名状的奇难杂症,都成为一个个的无题诗。怎么面对,怎么解开诗面,不知道,小时候大可以装傻躲在大人的身后或者不计后果的哭泣,一旦长大,躲避和哭泣的权利不再,但是你还是不会不知道。我丝毫不怀疑人与人的天赋秉性差别之大,敏感体质叠加记忆力好竟成了无数午夜辗转,气绝难平的诅咒。Ta来过,发生过,见证过,于我而言,这个过程就是永恒,要我怎么接受脑海里不断起伏越发逼真的记忆跟现实Ta已不在或是天各一方彼此消失的割裂。于是怎么办,我做了一次三岛由纪夫式的自我献祭,洋相大出,千疮百孔。我没法过于美化或丑化人性,但是人性本身就是万花筒一样的谜面,不同角度不同时空的机缘一定会呈现出不同的模样,欢声笑语一团和气当然是好,但是那藏在背后从未知山下倾泻下来的洪流,是一片没有道路和秩序的原始森林,你作何面对。
浪漫主义的终结自然是对的,不用浪漫主义裹挟自己的人生,这片广袤而漆黑的原始森林不见阳光,永远被禁锢在承平岁月的悠悠时光里。这在黑塞的书里也找到了答案,无论是青涩的《在轮下》,向往自由和灵性的吉本拉特在体制和历史面前不得不死,还是成熟期的《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歌尔德蒙在历经沧桑,明白刹那即永恒的灵性哲学后也不得不死。相比吉本拉特,歌尔德蒙自然是进步的,毕竟不再是不对抗就死,而是对抗之后开悟而死。但是我依然看得胆战心惊,“难道只有死可以结束”真成了浪漫主义的诅咒。
难的是二元背离
我一直特别着迷一个英文单词,是dilemma,翻译过来是两难之地,它总让我想到登山过程的不知所措,想去看看山的背后,却又不知从哪上去,回头吧,哪有回头路可走?它有一种撕裂性,人与世界的撕裂,人与自己的撕裂。放在王阳明身上,是现实的功名利禄和成佛成圣的空灵之间的撕裂,苏轼是郁郁不得志的撕裂,黑塞的荒原狼更是直接将撕裂白描为狼性和人性的鸿沟。有撕裂就有对抗,对抗才让撕裂有了张力,是三岛由纪夫求而不得的古希腊式的肉与欲的统一,是塞林格在俗世中难以安放的赤子童心。
你知道,我们的问题大概分为两类,这个世界怎么会这样,你怎么会这样,一旦追问,即刻陷入dilemma。dilemma给我带来最大冲击的莫过于房思琪,在书里,dilemma体现为人身上的神性和兽性彻底的撕裂和混同,说撕裂,是神性太美了,那是堪比林黛玉葬花吟的诗性,他可是能全文背诵《长恨歌》的;而兽性太不堪,不同于纯粹的肮脏,这种变态和破坏隐藏在光环之后,像是伪装成神像的恶魔,揭开表象,尤为狰狞。房思琪又过于善良、敏感,我无法忘记她将艺术比喻成一种巧言令色。艺术何以能在精美和畸形上做到如此二元背离而又统一,生活和人性亦复如是。
显然,房思琪也迷了路,在dilemma中不知去往何方,如果灵魂就此臣服,不再陷入自我的二元背离战争,让社会属性占满,让自我彻底退去,我想这个世界大抵还是可爱且光辉的,一个诚实的社会达尔文者自然会在这个为狼性喝彩的世界自得其乐。反之亦然,一个虔诚的艺术、修行、科学信徒自然能纵情在湖光山色、天地玄门之间。这无疑是一条绝妙的出路,干脆利落,简洁明了。可是于你和大多数而言,生活更接近于希腊神话女神将命运编制成网的意象,或是苏轼口中的不系之舟,如缚如织,难说好,难说不好,始终自我割裂,始终处在远方与近土的二元背离,始终难免一场意难平。对于房思琪而言,两边都不是正确的答案,是不是答案就只剩了一个,那就是终结自己的生命不再做选择。
对于你等肉体凡胎,显然这个命题不现实。因为你摆脱不了社会属性的束缚,在你人生的至暗时刻,你心中想着念着的是自己辛劳一生的母亲,在你平淡人生的社畜时刻,你心中挂记着的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当然矫揉造作如你这般,并不能肯定自己的想法就一定是对的,直到看到王阳明,也是因为对人伦的不舍,所以拒绝了一直追随的佛道。
圣人尚且如此,我这种蚁虫还作何念想。既然放不下,那就得端着,既然端着,纵使里面留着屎尿屁也得端着。
也无风雨也无晴
那个夏天之后,我自我救赎式地看了《罪与罚》。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人只有三条路,投河,进疯人院或者腐化堕落。大学看的《西西弗斯神话》里面也有类似的表述,当然加缪是借鉴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加缪也说是自尽、成为哲学家或者成为西西弗斯。彼时的我又太年幼,始终不明白加缪为何如是总结,也不明何以要成为西西弗斯。
直到自己接近过人生的黑暗和残酷时刻,直到如今热泪盈眶得看到前人们的作品。就像黑塞说“一个人总是直至情况糟糕,直至历经诸多痛苦和失望,直至大水几乎淹没脖子之际,他才会急着要得救和获得拯救的信仰”。若非经历,谁又能明白禅宗“南泉斩猫”几近于暴力犯罪的果敢和粗暴对于人生的意义,说斩是简单的,难得是斩前不纠结斩后不遗憾,万般皆如是。我们得在一副更为宏伟壮丽的人生图景里解决自己的问题。我丝毫不怀疑伟大的前人,条条大路通罗马,不论出身,不分背景,他们共同指向了一个彼岸,一个可以拯救困在此岸的普罗大众。
正是超越。
“料峭春风吹酒醒,山头斜照却相迎”
这个才是苏轼望见的那个山头斜照。
《罪与罚》,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人只有三条路想来也是自己披荆斩棘过程的愤慨之语,不然何以在结局用爱和玫瑰完成了对自己宿命的超越。
荣格从梦出发,告诉我们要活出自我,也必须要成为自我,用他的话是担起自己的任务,过程不用纠结必然是痛苦,为什么痛苦,因为到处都是对立包括我们自己,整合对立的过程就是严肃的,是无法加以感情色彩的又带有宿命感的史诗。为什么要这样,因为我们必须要清空再重生。
黑塞的《荒原狼》和《玻璃球游戏》,用磅礴而充沛的体验主义不断揭示“觉醒”,他告诉我们觉醒似乎与真理和认识无关,只是一种现实,与自己本人相关的体验,一个人处在觉醒里,事实上他只是掌握了,或说完成了承受住了个人自我与客观事物当前状况的控制关系。
得言如是,夫复何求。
读书之幸,莫复如是。
苏轼写过“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苦难人生莫不过此,但这也不是他,他是那个“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的他。我丝毫不怀疑人生还能更往前推进一步,譬如加缪口中幸福的西西弗斯,譬如周梦蝶的好雪片片不落别处,譬如王阳明口中的圣人之道,吾性自足。
但是,把记忆推回去,依然历历在目的是快十年前的北京秋天,我和妻看完《普罗米修斯》走在雍和宫外的清冷街道,北风不时吹起,我们拉紧衣服,就这么走了下去,抬头望去,挂在天上的是那颗硕大的皎皎孤月。只是当时我并不知道,那个画面已经藏着人生很多的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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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戈斯的Fed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2-01-03 13:5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