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生平点滴
大姑卒于公元2011年七月一日夜零时,享年68岁。她没能见证2012大灾难的到来,但她确是因自然灾害而亡。豫南山区,原始森林覆盖,千百年来这里山清水秀,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2011年的六月底,气候有了奇怪的变化,接连七个月滴雨未下,地面早已干涸的沟沟壑壑,植被无奈的低垂着半死的黄叶。气温也史无前例的高,几周来,连续高达37度。我那68岁身材肥胖的一生勤劳的大姑,每天在太阳还未露出山尖时,就载了满满一脚蹬三轮车的蔬菜,去离家二十里地的县城叫卖。叫卖完毕,她会蹬着三轮车又回到她劳作了一辈子的家——那个外人看不上眼的穷山沟。她舍不得拿出卖菜所得的几元钱去买碗面条或一个馒头;如果菜实在卖不完,她会中午赶到住在县城的儿子的家里或妹妹的家里,然后把菜送给她们,吃过午饭后,再蹬着人力三轮车回家,到地里侍弄完庄稼和蔬菜后,第二天再出来卖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一天,她卖完菜,来到三儿子的家里。三儿子是县委的小车司机,生活水平在县城是中产。儿子很孝顺,看到年岁已高的母亲拼命赚钱,就百般阻挠。先是规劝,大姑不听,反而强调自己能劳动、喜劳动、离不开劳动,儿子愤怒的责怪了母亲,直到母亲泪水盈眶,儿子仍然怒气未消。那天,母亲蹒跚的走下楼,儿子破例没有送到大门口。第二天,倔强的大姑又一次卖菜到县城,这次她中午来到了城中妹妹的家,妹妹小她二十岁。大姑无女,一直视妹妹如女,姐妹情深。妹妹心疼老姐姐,责怪她不该在高温37度的天气里,仍然奔波卖菜,并赌气当着她的面把送来的蔬菜扔出门外。大姑本来想和亲如己出的妹妹说说心里话,让她劝劝儿子让她继续种地,没想到妹妹也是这种态度,她怀着抑郁的心情回到了小山村。她也想休息几天,避开这反常的天气,但看到地里成熟的蔬菜,不卖只能烂在地里,她咬着牙又卖了一次菜。这一次她感到了真的体力不支,心里难过,恶心呕吐。她去医院买了些药,医生说是中暑,要她按时服药,静心休养。她住在三儿子家里,不好意思的接受着儿子、儿媳的照顾。两天后,她感到在城里生活太不方便了,儿子和妹妹家里都太干净了,一尘不染,出门进门要换鞋,连吐口痰的地方也没有,出去透透气也要困难的上下楼。虽然身体十分虚弱,她还是执意要回到生活了四五十年的小山村,她说死也要死在那里,没想到便应验了。回到家,先是联系好了村医输消炎药水,然后困倦的躺在床上。姑父有心脏病,大姑一直不让他做重活,也不让他焦虑和生气,虽然自身肯定有什么大的疾病,但她从来不去医院做检查,她说怕心里有负担,实际上是把有限度的瞧病的钱留给姑父。平日里都是她做饭洗衣的侍候姑父,今天该姑父来侍候她了,然而姑父家务活儿做得一团糟,没有一顿是可口的饭菜,年老的大姑病情是一天比一天严重。她吃不下姑父做的饭菜,也不想麻烦儿子们回来照顾她,到了第四天,她的大限到了,黑白无常在大姑的门前等的好辛苦哟,终于机会来了。午后三点,姑父牵着那头水牛去吃草了,大姑起身去茅房小便,一时间,头晕目眩,天地倒转,她绊倒在门槛上,后脑勺狠狠地摔在了干裂的地上,可怜见,没有活过来的人能够讲述,其间她是多么疼痛难忍,最后,她失去了感受疼痛的权利。直到天黑,她才被邻居发现直挺在门槛前,等送到县医院,发现脑部血管已全部崩裂,生命危在旦夕。后悔到哭昏死过去的三儿子来了,干净无比的妹妹也来了,家在县城郊区的儿子们回来了,远在省会城市的三个儿子也回来了,六儿、六媳、十个孙子孙女也一溜跪在床前,等着母亲醒来看他们最后一眼,辛劳一生的大姑再也醒不来了,挣扎着、挣脱着,她的魂魄还是随着黑白无常渐行渐远……床前哭声震天,亡人静静的躺在床上聆听,她心里是有喜有悲呀。喜的是她走的那么突然,那么干净利落,以至于儿子媳妇们没有来得及替她熬过一次药,为她洗过一次澡,甚至一分钱的医药费都没有为她花过。她的一生最害怕给别人增添负担,怕老来无用,怕拖累子孙,常积德许愿得一个速死,没想到真的如愿了。悲的是儿孙满堂,以后再也没有人为他们送无农药的大米了,再也没有人给他们送香喷喷无添加剂的土猪、土鸡和土鸡蛋了,再也不能把如此多的兄弟们聚在一起过春节了,孝子、贤媳、可爱的孙辈们呀,我真舍不得走啊!再见了,大黑猪!虽然你已经三百斤了,早到了被人宰杀的时候,但我还是要养你到年关,让孩子们吃上放心肉!再见了,母鸡和小鸡们!请原谅我不能把你们养大,院子里的唢呐声有点吵人,来来往往的人很忙,没空给你们撒把米,她们在为我准备入土的家当。饿了屋后有会飞的小虫,渴了门前有清澈的水塘,如果爷爷不愿意照顾你们,请你们自生自灭,原谅我的有始无终!那头老水牛,还有刚满月的小牛,永别了!我劳作了一辈子的梯田、肥沃的菜地以及明天就要上市的西红柿、黄瓜永别了!让老三儿子保管的六万元养老钱,永别了!……六个儿子痛心不已,此时切肤体会到什么是“子欲养而亲不在”!连日的哀嚎、擦不干的泪水,都唤不回大姑已远走的魂魄。作为侄女,除了啜泣,就是和亲人们小声的谈论着大姑的生平事迹,肉身虽去,但精神永存亲人们心间。 大姑十八岁嫁到夫家,白天耕作,夜晚纺纱,既要照顾公婆,又要抚养幼儿,还有夫君需要打理。在那个忙碌又缺吃少穿的岁月里,大姑用她的勤劳、豁达、热心,把六个儿子都养大了。她一生思女心切,求之未得,乃终身遗憾。曾经怀了一胎,不知是男是女,为生活所迫,身怀六甲的大姑还要不停地劳作,一次,她去一个大缸里舀米,不幸挤压过度,流产了,发现是个女孩,大姑痛哭流泪却不能打动上苍,终身无女。六个儿子,出生于这样穷苦的农村家庭,从小便知道帮助父母劳作,早早下了学,在大姑的指引下,也按部就班的都成家立业了。 大表哥林,因为家里穷,兄弟多,人又老实,被人纳为上门女婿,几年后,受不了女方的冷嘲热讽,离婚了。大姑无比伤心,集全家财力,又为大表哥找了一房媳妇,一年后,大孙女出生了,大表哥终于过上他想要的正常生活。因此,大姑一生有七个儿媳,这在农村算是一个奇迹。二表哥河婚事比较顺利,接连生下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却没有儿子来传承香火,这一直是夫妻二人心头永远的痛。大姑曾经极力建议二表哥抱养一个男婴,甚至这个机会就在眼前时,二表哥还是拒绝了,她们想养一个亲生的,直到表嫂四十五岁了,这种努力还在继续,结扎后又改扎,让江湖医生折腾的死去活来,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更懊恼的是江湖医生也卷走了她们不少血汗钱。当表嫂到了更年期后,她知道此生无缘被儿子养老了,也认命了,如果没有接下来的故事,她们的晚年生活应该很安逸,但却事与愿违。二表哥的大女儿静初中毕业后出外做按摩女,难逃窠臼的成了他人的小三,流落在外不愿归乡过正常人的平凡生活,父母规劝无效。大姑知道后,用奶奶的慈爱把她召回,苦口婆心劝了几天几夜,直到动了粗,威逼利诱下方劝得静回心转意,决定离开那不合伦理的糜烂生活。另一个女儿雅,也不是一个让父母省心的主。父母倾其所有,供养她读到大学毕业。没想到她等不及父母帮他物色女婿,自己在大学期间就把男友找好了。毕业了,雅因为家无男丁无人为父母养老送终,遂要求男方到女方落户,并要求男方在女方的县城买房,男方未能同意,遂宣告分手。雅不能承受如此打击,精神分裂了。眼瞅着两个聪明水灵的孙女,都没有好的归宿,大姑彻夜难眠,比她们的亲身父母还要痛苦。孙女疯掉后,大姑一边力主让儿子带雅去最好的医院治疗,一边拿出奶奶无边的爱心与慈祥,陪伴着,安慰着,几个月下来,在多方努力下,雅终于病情得以控制并逐步好转,在大姑去世的时候,她基本恢复了正常人的思维。老三儿子党最孝顺,家贫不能读书,有幸参军入伍。在部队勤学苦练,严格要求自己上进,遂取得志愿军资格。八年服役,换来城镇户口和一份城里工作。凭着自身不断努力,得以在县委大院小车班立身。娶贤妻,得贵子,未曾让二老操心。并时时接济和陪伴双亲。老四、老五、老六,在他们长大成人之际,正值中国民工潮兴起之际,三人早早扎根郑州,做起货运司机的营生,虽不能大富大贵,但也能养活一家老小。三兄弟出生南阳,三个媳妇却分别来自信阳、洛阳和安阳,中原五阳,一家人却占了四阳。有人说,跨区的婚姻容易生出聪明的孩子,然而他们在结婚时,却让大姑吃尽了苦头。三个儿子结婚,分别到女方的家里操办一次,地域不同,风俗习惯也不同,因为拿不出足够的彩礼,因为不能大操大办的张罗,大姑承受了太多的来自亲家的冷嘲热讽,谁叫你拿不出那么多彩礼,大姑只能自己饮尽那份耻辱。儿孙满堂向来是一件令人称羡的事,大姑高兴并辛苦着。大的孙子孙女在大姑体力还好的时候,帮衬着长大了,现在五媳妇和六媳妇同时生了男丁,并同时在婆家做月子。那一年冬天,可忙坏了老两口。先是年迈的姑父在夏天就开始收集柴火,聚成大堆,待冬天儿媳们抱着孙子在火边取暖。一天两个儿媳的月子餐,足够大姑忙个够,还要到冰的刺骨的河水里洗尿布,晚上拿着尿布烤到深夜。哪个孙子哭了,要起床帮助打理。一个冬天过去,大姑的脸色蜡黄,眼皮浮肿,但她还是相当开心,见人总是乐呵呵的,从不抱怨。每年春节,所有的子孙都从四面八方聚到大姑身边,吃着大姑亲手养的年猪和种的蔬菜,喝着大姑亲手酿制的米酒,兄弟妯娌话不完的家常,孙子孙女在稻场里疯疯打打,临走再大包小包的把母亲分配给他们的食品扛到居住地,这已是几年来永不变更的画面。那张足有三十人的全家福,是大姑最爱看的,有空就拿出来看,带着老花镜。姑父年轻时,高达魁梧,颇有女人缘。大姑终年操劳家务,养育孩子,无暇把太多精力放在姑父身上,结果姑父出轨了。大姑像一只发了疯的母狮子,又哭又闹,打骂过去,她不允许别的女人抢走他的男人,也不愿意孩子们失去父亲。姑父回来了,大姑胜利了,她没有日夜纠缠此事,就当是一不小心被毒蛇咬了一口而已,时光遁去,大姑保存了一个完整的家,至今她也没有抱怨姑父半句。妹妹幺姑的婚事,一直令她耿耿于怀。幺姑排行最小,深得家人宠爱,长相端庄,身材丰腴高挑,十里八村也是数得着的美女。俗话说,性格决定命运。幺姑心性高强,聪明能干,又有洁癖,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家人颇有些纠结。奶奶让她找一个父母双亡的独苗,大姑让她找一个家境殷实,和她般配的小伙子,阴差阳错的姑姑还是嫁给了父母双亡、家徒四壁、脑袋不太灵光的复员军人孟某。在接下来的二十年里,吵嘴、打架、闹离婚从未间断过,幺姑的感情生活苦不堪言。奶奶去世后,大姑就是幺姑的妈,听她诉苦,从自己微薄的收入里拿出一部分接济妹妹。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婚,大姑时常叮嘱幺姑看在女儿的面子上要维持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几十年里,幺姑父历经生活的锤炼,由一个砍柴郎慢慢转型为建筑包工头,幺姑也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经过了二十年磨合期的婚姻日渐滋润,幺姑也时时感慨幸亏听了老姐姐的劝,得以老来相伴,也为女儿保全一个完整的家。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正是新中国计划生育严打的时期,多少名婴幼儿因为不能见到阳光而饱受童年的颠肺流离之苦,幺姑家的二女儿露就是这些不幸儿童中的一位。三代单传,孟家急需一名男婴继承香火,然而,已经育有一女,二胎必须是男孩,出生后,发现仍是女儿。焦虑、无奈、胆怯,充斥在这个并不和美的家庭。在村长的不断追问下,幺姑谎说是个女儿,生下来就死了。然后连夜把出生仅三天的露送到远在深山的大姑家,怕别人查到大姑家,大姑又辗转把露寄养在一户农妇家中,缺吃少穿,那妇人又不凭良心好好抚养,几个月下来,养的跟猫一样大。大姑心疼极了,顾不得村长来扒她的茅屋,来拉他的水牛,来把大姑父捆走拷打,她把露接回到家中,每天喂她新米粥,给她喝羊奶,不出俩月,小表妹长就长的白白胖胖,可爱极了。一眨眼,小姑娘两岁多了,不知哪里走漏了风声,表妹露属于计划外婴孩,大姑要被抓走坐牢了,情急之下,幺姑带着对没本事养育女儿的姑父的怨恨,带着对婚姻生活的绝望,带着对这个社会的不满,她狠心把二表妹露仍在一个街市的桥头,让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领养了露。从此,二表妹露过着儿童不该过的的日子,四岁会一个人放猪,五岁会独自烧饭,六岁会挎着篮子去河边洗衣。好在养父很疼爱她,供她读书到初中。虽然吃得很差,穿着别人穿过的衣服,她的童年生活还是相当愉快的,因为养父虽然没什么本事,但脾气温和,对她相当宠爱,她也避开了亲生父母整日争吵不断的日子。大姑虽然很忙碌,却时刻不忘那个送给别人的外甥女,她多次要求幺姑偷偷去看看露,给她买点衣服、吃的啥的,也让她知道自己也是有妈的孩子,免得在别的小朋友面前抬不起头。幺姑不听,反说全当她死了,像铁石心肠一样,十四年来,从未去过问过小姑娘一次。小姑娘聪颖爱学,初中过半,养父再也供养不起了,露面临着辍学的危险,后经多方撮合,尤其是大姑的不断劝说,幺姑终于认养了露,把她领了回来,供她读书。高中毕业后,露考虑到自己的家庭,就结束了学业,外出打工。没想到,露慢慢长大懂事极了,不但孝顺养父,还十分孝顺亲生父母,打工回来给几位长辈买好多礼品,表示理解父母,理解社会,不再怨恨任何人。如今,她已寻到一家好婆家,和双方父母关系都非常好,她的人生,走向了正常的轨道。露说,此生最感激的人就是她的大姨,我的大姑。大姑娘家有两兄弟。大兄弟嗜赌且凶暴,对牲口更狠心。一年夏天,烈日炎炎,他发疯的把大姑的一头母牛从早使唤到晚,直到母牛累得流产了方休,眼看就要生小牛了,却遭此不幸,大姑父自然火冒三丈,不敢找大舅子理论,结果把大姑打了一顿。作为姐姐,大姑默默忍受,却未曾抱怨大伯什么。大伯母被大伯气的糖尿病综合症复发,终于到奄奄一息。她也是一个可怜人,丈夫不肯照顾,几个儿子也不是很孝顺,儿媳就更不要提了。大伯母糖尿病晚期,骨瘦如柴,腿脚失去知觉,几个月没有人帮她洗澡,躺在病床上等待死亡。大姑不管再忙也要忙里偷闲,隔几周来探望一次,每次都要翻山越岭走上大半天。每次来,帮她擦身,洗头,按摩,要知道大姑比大伯母还要年长十多岁呢,自己身体也是喘的不像样子。最后几次来探望,大伯母拉出来的都是黑水,肠胃都坏死了,屋里臭气熏天,只有大姑来清扫。大姑给她洗完最后一次澡,伯母终于走了,临死前,她的器官都坏个差不多了,只有大脑还清醒,谢谢你呀,她大姑,只有你不嫌弃我,我知足了。大姑的小弟,是个时运不济的农民,一辈子钻不出水稻田,洗不净泥腿子,辛苦又少金。四十多岁时,不幸中了毒鼠强,差点要了性命,后侥幸治好,但身体是虚下来了,大脑也不太够用,大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终于大姑想了一个很好的补亏的办法。大姑的四媳妇在家生产,大姑偷偷留下了媳妇的胎盘,炒熟后单等二弟来大姑家享用。她知道二弟忌讳吃这个,她便瞒着弟弟,直到现在二弟也不知道他吃过外甥媳妇的胎盘。二侄子雨因病离异了,带着一个女儿过凄凉生活,大姑日夜替他操心;四侄子秃顶又老实,马上奔三了也没有娶上媳妇,这些都是大姑要操心的事情。知道自己力量薄弱,但大姑却从来没有放弃为他们圆上老婆梦的想法,直到闭上眼睛那一刻,也许她的心里还在想着……逝者如斯,生者长叹。大姑去世后不久,我收到了大姑托给我的梦。话说她在阴曹地府门口,大骂阎王爷不守王法,她的寿命还有五年,为何要急匆匆把她找回去?她还有好多未竟的活儿要做,为子孙、为兄弟、为妹妹、为侄子,好多好多。阎王爷拗不过她,又怕她捅出篓子,恰好一个小男孩要出生,就急急的让她托生了去,眼看她化作一个穿红色肚兜的小男孩,并朝我招招手,我刚要叫喊,却醒了,良久,不能入睡,于是,打电话给大姑的亲人们,不要难过了,大姑已托生了。我坚信,好人自有好报,哪怕到了阴曹地府。
大姑卒于公元2011年七月一日夜零时,享年68岁。她没能见证2012大灾难的到来,但她确是因自然灾害而亡。
豫南山区,原始森林覆盖,千百年来这里山清水秀,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2011年的六月底,气候有了奇怪的变化,接连七个月滴雨未下,地面早已干涸的沟沟壑壑,植被无奈的低垂着半死的黄叶。气温也史无前例的高,几周来,连续高达37度。我那68岁身材肥胖的一生勤劳的大姑,每天在太阳还未露出山尖时,就载了满满一脚蹬三轮车的蔬菜,去离家二十里地的县城叫卖。叫卖完毕,她会蹬着三轮车又回到她劳作了一辈子的家——那个外人看不上眼的穷山沟。她舍不得拿出卖菜所得的几元钱去买碗面条或一个馒头;如果菜实在卖不完,她会中午赶到住在县城的儿子的家里或妹妹的家里,然后把菜送给她们,吃过午饭后,再蹬着人力三轮车回家,到地里侍弄完庄稼和蔬菜后,第二天再出来卖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这一天,她卖完菜,来到三儿子的家里。三儿子是县委的小车司机,生活水平在县城是中产。儿子很孝顺,看到年岁已高的母亲拼命赚钱,就百般阻挠。先是规劝,大姑不听,反而强调自己能劳动、喜劳动、离不开劳动,儿子愤怒的责怪了母亲,直到母亲泪水盈眶,儿子仍然怒气未消。那天,母亲蹒跚的走下楼,儿子破例没有送到大门口。
第二天,倔强的大姑又一次卖菜到县城,这次她中午来到了城中妹妹的家,妹妹小她二十岁。大姑无女,一直视妹妹如女,姐妹情深。妹妹心疼老姐姐,责怪她不该在高温37度的天气里,仍然奔波卖菜,并赌气当着她的面把送来的蔬菜扔出门外。大姑本来想和亲如己出的妹妹说说心里话,让她劝劝儿子让她继续种地,没想到妹妹也是这种态度,她怀着抑郁的心情回到了小山村。她也想休息几天,避开这反常的天气,但看到地里成熟的蔬菜,不卖只能烂在地里,她咬着牙又卖了一次菜。这一次她感到了真的体力不支,心里难过,恶心呕吐。她去医院买了些药,医生说是中暑,要她按时服药,静心休养。她住在三儿子家里,不好意思的接受着儿子、儿媳的照顾。两天后,她感到在城里生活太不方便了,儿子和妹妹家里都太干净了,一尘不染,出门进门要换鞋,连吐口痰的地方也没有,出去透透气也要困难的上下楼。虽然身体十分虚弱,她还是执意要回到生活了四五十年的小山村,她说死也要死在那里,没想到便应验了。
回到家,先是联系好了村医输消炎药水,然后困倦的躺在床上。姑父有心脏病,大姑一直不让他做重活,也不让他焦虑和生气,虽然自身肯定有什么大的疾病,但她从来不去医院做检查,她说怕心里有负担,实际上是把有限度的瞧病的钱留给姑父。平日里都是她做饭洗衣的侍候姑父,今天该姑父来侍候她了,然而姑父家务活儿做得一团糟,没有一顿是可口的饭菜,年老的大姑病情是一天比一天严重。她吃不下姑父做的饭菜,也不想麻烦儿子们回来照顾她,到了第四天,她的大限到了,黑白无常在大姑的门前等的好辛苦哟,终于机会来了。午后三点,姑父牵着那头水牛去吃草了,大姑起身去茅房小便,一时间,头晕目眩,天地倒转,她绊倒在门槛上,后脑勺狠狠地摔在了干裂的地上,可怜见,没有活过来的人能够讲述,其间她是多么疼痛难忍,最后,她失去了感受疼痛的权利。直到天黑,她才被邻居发现直挺在门槛前,等送到县医院,发现脑部血管已全部崩裂,生命危在旦夕。
后悔到哭昏死过去的三儿子来了,干净无比的妹妹也来了,家在县城郊区的儿子们回来了,远在省会城市的三个儿子也回来了,六儿、六媳、十个孙子孙女也一溜跪在床前,等着母亲醒来看他们最后一眼,辛劳一生的大姑再也醒不来了,挣扎着、挣脱着,她的魂魄还是随着黑白无常渐行渐远……
床前哭声震天,亡人静静的躺在床上聆听,她心里是有喜有悲呀。喜的是她走的那么突然,那么干净利落,以至于儿子媳妇们没有来得及替她熬过一次药,为她洗过一次澡,甚至一分钱的医药费都没有为她花过。她的一生最害怕给别人增添负担,怕老来无用,怕拖累子孙,常积德许愿得一个速死,没想到真的如愿了。悲的是儿孙满堂,以后再也没有人为他们送无农药的大米了,再也没有人给他们送香喷喷无添加剂的土猪、土鸡和土鸡蛋了,再也不能把如此多的兄弟们聚在一起过春节了,孝子、贤媳、可爱的孙辈们呀,我真舍不得走啊!再见了,大黑猪!虽然你已经三百斤了,早到了被人宰杀的时候,但我还是要养你到年关,让孩子们吃上放心肉!再见了,母鸡和小鸡们!请原谅我不能把你们养大,院子里的唢呐声有点吵人,来来往往的人很忙,没空给你们撒把米,她们在为我准备入土的家当。饿了屋后有会飞的小虫,渴了门前有清澈的水塘,如果爷爷不愿意照顾你们,请你们自生自灭,原谅我的有始无终!那头老水牛,还有刚满月的小牛,永别了!我劳作了一辈子的梯田、肥沃的菜地以及明天就要上市的西红柿、黄瓜永别了!让老三儿子保管的六万元养老钱,永别了!……
六个儿子痛心不已,此时切肤体会到什么是“子欲养而亲不在”!连日的哀嚎、擦不干的泪水,都唤不回大姑已远走的魂魄。作为侄女,除了啜泣,就是和亲人们小声的谈论着大姑的生平事迹,肉身虽去,但精神永存亲人们心间。
大姑十八岁嫁到夫家,白天耕作,夜晚纺纱,既要照顾公婆,又要抚养幼儿,还有夫君需要打理。在那个忙碌又缺吃少穿的岁月里,大姑用她的勤劳、豁达、热心,把六个儿子都养大了。她一生思女心切,求之未得,乃终身遗憾。曾经怀了一胎,不知是男是女,为生活所迫,身怀六甲的大姑还要不停地劳作,一次,她去一个大缸里舀米,不幸挤压过度,流产了,发现是个女孩,大姑痛哭流泪却不能打动上苍,终身无女。
六个儿子,出生于这样穷苦的农村家庭,从小便知道帮助父母劳作,早早下了学,在大姑的指引下,也按部就班的都成家立业了。
大表哥林,因为家里穷,兄弟多,人又老实,被人纳为上门女婿,几年后,受不了女方的冷嘲热讽,离婚了。大姑无比伤心,集全家财力,又为大表哥找了一房媳妇,一年后,大孙女出生了,大表哥终于过上他想要的正常生活。因此,大姑一生有七个儿媳,这在农村算是一个奇迹。
二表哥河婚事比较顺利,接连生下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却没有儿子来传承香火,这一直是夫妻二人心头永远的痛。大姑曾经极力建议二表哥抱养一个男婴,甚至这个机会就在眼前时,二表哥还是拒绝了,她们想养一个亲生的,直到表嫂四十五岁了,这种努力还在继续,结扎后又改扎,让江湖医生折腾的死去活来,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更懊恼的是江湖医生也卷走了她们不少血汗钱。当表嫂到了更年期后,她知道此生无缘被儿子养老了,也认命了,如果没有接下来的故事,她们的晚年生活应该很安逸,但却事与愿违。
二表哥的大女儿静初中毕业后出外做按摩女,难逃窠臼的成了他人的小三,流落在外不愿归乡过正常人的平凡生活,父母规劝无效。大姑知道后,用奶奶的慈爱把她召回,苦口婆心劝了几天几夜,直到动了粗,威逼利诱下方劝得静回心转意,决定离开那不合伦理的糜烂生活。
另一个女儿雅,也不是一个让父母省心的主。父母倾其所有,供养她读到大学毕业。没想到她等不及父母帮他物色女婿,自己在大学期间就把男友找好了。毕业了,雅因为家无男丁无人为父母养老送终,遂要求男方到女方落户,并要求男方在女方的县城买房,男方未能同意,遂宣告分手。雅不能承受如此打击,精神分裂了。眼瞅着两个聪明水灵的孙女,都没有好的归宿,大姑彻夜难眠,比她们的亲身父母还要痛苦。孙女疯掉后,大姑一边力主让儿子带雅去最好的医院治疗,一边拿出奶奶无边的爱心与慈祥,陪伴着,安慰着,几个月下来,在多方努力下,雅终于病情得以控制并逐步好转,在大姑去世的时候,她基本恢复了正常人的思维。
老三儿子党最孝顺,家贫不能读书,有幸参军入伍。在部队勤学苦练,严格要求自己上进,遂取得志愿军资格。八年服役,换来城镇户口和一份城里工作。凭着自身不断努力,得以在县委大院小车班立身。娶贤妻,得贵子,未曾让二老操心。并时时接济和陪伴双亲。
老四、老五、老六,在他们长大成人之际,正值中国民工潮兴起之际,三人早早扎根郑州,做起货运司机的营生,虽不能大富大贵,但也能养活一家老小。三兄弟出生南阳,三个媳妇却分别来自信阳、洛阳和安阳,中原五阳,一家人却占了四阳。有人说,跨区的婚姻容易生出聪明的孩子,然而他们在结婚时,却让大姑吃尽了苦头。三个儿子结婚,分别到女方的家里操办一次,地域不同,风俗习惯也不同,因为拿不出足够的彩礼,因为不能大操大办的张罗,大姑承受了太多的来自亲家的冷嘲热讽,谁叫你拿不出那么多彩礼,大姑只能自己饮尽那份耻辱。
儿孙满堂向来是一件令人称羡的事,大姑高兴并辛苦着。大的孙子孙女在大姑体力还好的时候,帮衬着长大了,现在五媳妇和六媳妇同时生了男丁,并同时在婆家做月子。那一年冬天,可忙坏了老两口。先是年迈的姑父在夏天就开始收集柴火,聚成大堆,待冬天儿媳们抱着孙子在火边取暖。一天两个儿媳的月子餐,足够大姑忙个够,还要到冰的刺骨的河水里洗尿布,晚上拿着尿布烤到深夜。哪个孙子哭了,要起床帮助打理。一个冬天过去,大姑的脸色蜡黄,眼皮浮肿,但她还是相当开心,见人总是乐呵呵的,从不抱怨。
每年春节,所有的子孙都从四面八方聚到大姑身边,吃着大姑亲手养的年猪和种的蔬菜,喝着大姑亲手酿制的米酒,兄弟妯娌话不完的家常,孙子孙女在稻场里疯疯打打,临走再大包小包的把母亲分配给他们的食品扛到居住地,这已是几年来永不变更的画面。那张足有三十人的全家福,是大姑最爱看的,有空就拿出来看,带着老花镜。
姑父年轻时,高达魁梧,颇有女人缘。大姑终年操劳家务,养育孩子,无暇把太多精力放在姑父身上,结果姑父出轨了。大姑像一只发了疯的母狮子,又哭又闹,打骂过去,她不允许别的女人抢走他的男人,也不愿意孩子们失去父亲。姑父回来了,大姑胜利了,她没有日夜纠缠此事,就当是一不小心被毒蛇咬了一口而已,时光遁去,大姑保存了一个完整的家,至今她也没有抱怨姑父半句。
妹妹幺姑的婚事,一直令她耿耿于怀。幺姑排行最小,深得家人宠爱,长相端庄,身材丰腴高挑,十里八村也是数得着的美女。俗话说,性格决定命运。幺姑心性高强,聪明能干,又有洁癖,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家人颇有些纠结。奶奶让她找一个父母双亡的独苗,大姑让她找一个家境殷实,和她般配的小伙子,阴差阳错的姑姑还是嫁给了父母双亡、家徒四壁、脑袋不太灵光的复员军人孟某。在接下来的二十年里,吵嘴、打架、闹离婚从未间断过,幺姑的感情生活苦不堪言。奶奶去世后,大姑就是幺姑的妈,听她诉苦,从自己微薄的收入里拿出一部分接济妹妹。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婚,大姑时常叮嘱幺姑看在女儿的面子上要维持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几十年里,幺姑父历经生活的锤炼,由一个砍柴郎慢慢转型为建筑包工头,幺姑也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经过了二十年磨合期的婚姻日渐滋润,幺姑也时时感慨幸亏听了老姐姐的劝,得以老来相伴,也为女儿保全一个完整的家。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正是新中国计划生育严打的时期,多少名婴幼儿因为不能见到阳光而饱受童年的颠肺流离之苦,幺姑家的二女儿露就是这些不幸儿童中的一位。
三代单传,孟家急需一名男婴继承香火,然而,已经育有一女,二胎必须是男孩,出生后,发现仍是女儿。焦虑、无奈、胆怯,充斥在这个并不和美的家庭。在村长的不断追问下,幺姑谎说是个女儿,生下来就死了。然后连夜把出生仅三天的露送到远在深山的大姑家,怕别人查到大姑家,大姑又辗转把露寄养在一户农妇家中,缺吃少穿,那妇人又不凭良心好好抚养,几个月下来,养的跟猫一样大。大姑心疼极了,顾不得村长来扒她的茅屋,来拉他的水牛,来把大姑父捆走拷打,她把露接回到家中,每天喂她新米粥,给她喝羊奶,不出俩月,小表妹长就长的白白胖胖,可爱极了。一眨眼,小姑娘两岁多了,不知哪里走漏了风声,表妹露属于计划外婴孩,大姑要被抓走坐牢了,情急之下,幺姑带着对没本事养育女儿的姑父的怨恨,带着对婚姻生活的绝望,带着对这个社会的不满,她狠心把二表妹露仍在一个街市的桥头,让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领养了露。
从此,二表妹露过着儿童不该过的的日子,四岁会一个人放猪,五岁会独自烧饭,六岁会挎着篮子去河边洗衣。好在养父很疼爱她,供她读书到初中。虽然吃得很差,穿着别人穿过的衣服,她的童年生活还是相当愉快的,因为养父虽然没什么本事,但脾气温和,对她相当宠爱,她也避开了亲生父母整日争吵不断的日子。大姑虽然很忙碌,却时刻不忘那个送给别人的外甥女,她多次要求幺姑偷偷去看看露,给她买点衣服、吃的啥的,也让她知道自己也是有妈的孩子,免得在别的小朋友面前抬不起头。幺姑不听,反说全当她死了,像铁石心肠一样,十四年来,从未去过问过小姑娘一次。
小姑娘聪颖爱学,初中过半,养父再也供养不起了,露面临着辍学的危险,后经多方撮合,尤其是大姑的不断劝说,幺姑终于认养了露,把她领了回来,供她读书。高中毕业后,露考虑到自己的家庭,就结束了学业,外出打工。没想到,露慢慢长大懂事极了,不但孝顺养父,还十分孝顺亲生父母,打工回来给几位长辈买好多礼品,表示理解父母,理解社会,不再怨恨任何人。如今,她已寻到一家好婆家,和双方父母关系都非常好,她的人生,走向了正常的轨道。露说,此生最感激的人就是她的大姨,我的大姑。
大姑娘家有两兄弟。大兄弟嗜赌且凶暴,对牲口更狠心。一年夏天,烈日炎炎,他发疯的把大姑的一头母牛从早使唤到晚,直到母牛累得流产了方休,眼看就要生小牛了,却遭此不幸,大姑父自然火冒三丈,不敢找大舅子理论,结果把大姑打了一顿。作为姐姐,大姑默默忍受,却未曾抱怨大伯什么。
大伯母被大伯气的糖尿病综合症复发,终于到奄奄一息。她也是一个可怜人,丈夫不肯照顾,几个儿子也不是很孝顺,儿媳就更不要提了。大伯母糖尿病晚期,骨瘦如柴,腿脚失去知觉,几个月没有人帮她洗澡,躺在病床上等待死亡。大姑不管再忙也要忙里偷闲,隔几周来探望一次,每次都要翻山越岭走上大半天。每次来,帮她擦身,洗头,按摩,要知道大姑比大伯母还要年长十多岁呢,自己身体也是喘的不像样子。最后几次来探望,大伯母拉出来的都是黑水,肠胃都坏死了,屋里臭气熏天,只有大姑来清扫。大姑给她洗完最后一次澡,伯母终于走了,临死前,她的器官都坏个差不多了,只有大脑还清醒,谢谢你呀,她大姑,只有你不嫌弃我,我知足了。
大姑的小弟,是个时运不济的农民,一辈子钻不出水稻田,洗不净泥腿子,辛苦又少金。四十多岁时,不幸中了毒鼠强,差点要了性命,后侥幸治好,但身体是虚下来了,大脑也不太够用,大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终于大姑想了一个很好的补亏的办法。大姑的四媳妇在家生产,大姑偷偷留下了媳妇的胎盘,炒熟后单等二弟来大姑家享用。她知道二弟忌讳吃这个,她便瞒着弟弟,直到现在二弟也不知道他吃过外甥媳妇的胎盘。
二侄子雨因病离异了,带着一个女儿过凄凉生活,大姑日夜替他操心;四侄子秃顶又老实,马上奔三了也没有娶上媳妇,这些都是大姑要操心的事情。知道自己力量薄弱,但大姑却从来没有放弃为他们圆上老婆梦的想法,直到闭上眼睛那一刻,也许她的心里还在想着……
逝者如斯,生者长叹。大姑去世后不久,我收到了大姑托给我的梦。话说她在阴曹地府门口,大骂阎王爷不守王法,她的寿命还有五年,为何要急匆匆把她找回去?她还有好多未竟的活儿要做,为子孙、为兄弟、为妹妹、为侄子,好多好多。阎王爷拗不过她,又怕她捅出篓子,恰好一个小男孩要出生,就急急的让她托生了去,眼看她化作一个穿红色肚兜的小男孩,并朝我招招手,我刚要叫喊,却醒了,良久,不能入睡,于是,打电话给大姑的亲人们,不要难过了,大姑已托生了。
我坚信,好人自有好报,哪怕到了阴曹地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