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年,皮村半日游
“我们...我们到了吗?”
姚哥被凹凸不平的路面而产生的剧烈晃动所惊醒。两个半小时的公交车程以及寒冷的天气让我们身心俱疲。
我指了指不远处那个具有一丝设计感的门楼说:“看,皮村到了。”而公交车却离那个门楼越来越远。


车站
“你查资料了没”,姚哥一边吐热气一边问我,清晨的冰冷催着他手脚不禁原地跳舞。“查了啊”,我不时查看百度地图,焦急地等待公交车赶紧捎上我们到达目的地。资料——粗略翻阅密密麻麻的字词,总结起来无非就是“城中村”、“北京的另一面”、“北漂聚集地”等耳熟能详的“流行语”。当然关于皮村的资料确实并不多,从百度、知网甚至某旅游app对于它的描述大部分还停留在好几年前,我们常说互联网与大数据帮助我们留住过去的回忆,但如果某些“回忆”连互联网都没有去记录,是不是会成为某个人甚至是某个地区的“空档”,在那个空档里,发生的或经历的,似乎没有人知道,最后没有人愿意知道。当没有人愿意去了解一个事或人时,也许才是真正的消亡吧。
我们要等的车还是没来,但有些线路甚至能同时两三辆到站,可见并没有多少人愿意在这个点去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还记得第一次听到“皮村”这个名字还是去年暑假,当时为了合理分配学习时间,会在休息时阅读点小说杂书,“单读”系列的《新北京人》就是其中一本。里面提到不少以“皮村”为背景的人和故事,有打工、有漂泊、有思乡。“一个城市的故事,说到底都是人的故事”,这句话是在《新北京人》的介绍里被着重强调的,我也较认同这个观点。但是能被写出来拍出来并且被人们所看到的故事只是那些“愿意”出现的,还有千千万万沉默的人群,他们一边被代表着一边无言地继续自己的生存。我们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就像这本书里的文章,某些作者也只能把他们的复杂用有限的词语浓缩在读者十几分钟的阅读里。更何况现在,我们并不缺乏关于城市的“故事”:各种城市民谣,一些异地爱情故事,还有花样繁多以一线城市生活为背景的国产电视剧。城市,尤其是规模越大的城市,使得越多的人对于它们感到既熟悉又陌生,我曾和朋友开玩笑:如果北上广里理想,家乡是现实,南京便是我们那边一部分人在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妥协”。
因此,我并不认为只是因为皮村属于北京,所以才值得被提起;更不相信因为它展示了所谓“北京的另一面”,所以才值得被人们关注。
反正读完那本书之后,我也没太多想法,只是想去皮村转一转。


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

“对面拆了,这里也要拆。”
“为啥要拆?没人来么,还是没投资?”
“没钱啊。”
我不安地朝屋子里看,因为我们去的时候刚好是周一,这个时间点按理来说所有博物馆不对外开放。
“这能进去么?”
“能的”,大叔指了指门把手位置,意思是没上锁,说明可以参观。我小心翼翼地推着门,生怕一个蛮力把整个门框卸下来。
但进入第一道门之后,来到的并不是博物馆内部,而是一个图书阅览室,一个大哥正认真地看书。此时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因为有一排玻璃窗户,阅览室在阳光下变得温暖且惬意。里面有很多座位,但是这个点只有大哥一个人在那里看书。我迫不及待推开第二道门,正式进入到展区。
冷。我脑海里的很多词汇最后都汇聚成如此苍白的感受。这里仿佛和阅览室是完全两个不同的世界:灰尘平等地覆盖在每一个展柜和展品上(因为有些展柜年久失修让物品暴露在外面);四周“白里透灰”的水泥墙壁挂着“打工者”在镜头前的瞬间:劳动、讨薪、歌唱、抚育子女....而那些展品则是生活中最常见的东西:锯子、安全帽、收据支票、甚至还有电脑和羊肉串烤炉......这些东西对于很多人只是生活中看到的甚至可以被替代的某一部分,但对于那些辛勤的劳动者,这是他们的全部;门的右侧是一间义卖室,里面杂乱无章地摆放各种物品,显然已经没人在用了。当然里面还有些“寻常”之中的“不寻常”:老师为孩子自制的乒乓球拍、跳绳,还有摆满半个墙的校服,还有女工争取自己权利的文献材料和一些证件,甚至还有一个应该是博物馆创建人自制的“打工者租住的房间”,让人们直观的感受到无论是工作还是居住,他们同样在习惯着生活的艰辛。
我和姚哥边走边看,发现介绍的文字既有故事性的叙述,也不乏专业人士的分析,既照顾到对打工者整体现象的思考,也有为特殊群体如女工、儿童等设置专门的陈列。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图片,集中于2015年以前,也有很多课本教材里出现的画面,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画面逐渐埋没在我们记忆的最深处。如今被唤醒,我们没有感觉到“爷青回”,而是为遗忘感到内疚与惭愧。
故事,来到这个博物馆必须要看故事。最后一个展厅便为我们介绍不同打工者的际遇:为了争取薪资未果企图跳楼的,双目失明但依然为生活奔波的,陷入公司合同圈套最后依靠社会力量获得帮助的,贩卖煎饼之余还为煎饼写诗的....这些故事有感动、有无奈、有愤慨、有悲伤;再看故事的时间:2007年、2000年、2014年....虽然共处于二十一世纪,可丝毫未让我有一点同时代感。逛到最后一个展厅时,冷气紧紧包围着我的腿和脚,没有灯更没有暖气,阳光透过灰蒙蒙的窗户尽力在房间里拓展它的领地,好让我们看清图片中每一张充满着生活气息的脸。



“你等一下”,我叫住刚准备出门的姚哥,“你看看这个留言本。”
这是个连褶皱都基本没有的本子,可见它被好好地保存着。而里面的留言却展示出它的年龄,给予它的有大学生、退休干部、老师、还有不远千里慕名而来的台湾同胞,大家都从这个博物馆里看到打工者的困境以及关注底层人民诉求的缺失。有人说打工者们联合起来,有人相信以后一定会变好的,有人祝愿博物馆长长久久,翻开一份份留言,就像在乘坐一个时光机:十几年前的人在书写他们的感悟,并且畅想着未来;我们作为未来人体会他们的呐喊。
对于我和姚哥,那个留言本甚至也可以作为“镇馆之宝”,它代表着那个时候有一部分人,至少写在留言本上的人是心存良知与同理心、心存善念,并且满怀希望与信仰的。如今十几年过去了,尤其是接连遭遇疫情冲击的底层劳动者,他们的生活会变得更好吗?如果那些留言者知道现在的情况,他们依然会写下那些话吗?而作为正在看留言的我们,还能留下什么话给之后的参观者呢?
翻看留言时的波涛汹涌,待回到阅览室,温暖重新回到我们的身体中,看到那位大哥仍然埋头阅读时,突然又平静了。大家都在为自己生活划定的物质空间里奋斗,也许那位大哥的并不宽敞,但他肯为这样的空间增添些许精神的亮色,这就已经很值得我去学习。
走到院子,不远处是挖掘机和货车的声音,我们又回到了“现实世界”。






皮村



午饭,我和姚哥去了一家山西面馆。刀削面9元,肥肠面、牛肉面都是15元,别说北京,这价格比我家乡的都还要低。当然不只是面条,砂糖橘4元一斤,炸鸡柳15元一斤,炒花生10元一斤....我和姚哥一边讨论这里的价格,一边观察着头顶不时掠过的飞机。
因为皮村离首都机场距离较近,因此在热闹的街头上空出现飞机并不是一件稀罕事。飞机带来的轰鸣声有时候会盖过街头商贩叫卖的声音,当然更多的时候商贩的喇叭也隐约地杂糅进去,最终形成的背景音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奇特感。我和姚哥总是企图在合适的时机拍出自己想要的画面:整张图片分为上下两个部分,下半部分是土黄色的街道与房屋,路人的行色既匆匆又休闲,街道两旁是样式朴素的招牌与循环播放劲曲的喇叭;上半部分是澄澈的天空与洁白的飞机,在我们看来这种效果最突出的特点是由对比感带来的视觉冲击,似乎告诉观者地面上有多繁杂天空中就有多简洁。可抓拍许久却始终没有得到满意的作品。当然,在我们这些“游客”(甚至可以说“看客”)看来,寻找头顶的飞机,与蓝色天空相互映照是生活的浪漫,而出现在我们相片里的街道只是我们浪漫的重要陪衬。而对于真正生活在皮村里的人来讲,这只是生活必须面对的一部分,尽管这一部分常常带着轰鸣声随机性地闯入,不分昼夜。
我为飞机单独拍了一张照片,但看到成片时,却被飞机颜色之“白”而感到诧异。也许是光线,也许是滤镜,那个飞机似乎有着机器不曾匹配的“圣洁”之感,让人默许也就是这种未被玷污的东西才可有资格踏入天空这一片人类只可仰望的领土。


如果习惯抬头看,除了飞机,还有衣服,晾晒的衣服。因为我们在皮村闲逛的时间刚好在中午,正是晾晒的最佳时间,所以我们便看到了各种衣服:男人的衣服、女人的衣服、老人的衣服、小孩的衣服,有的公寓阳台直接被数不胜数的衣服所占据;甚至还有专门的“晾晒区”,但这种公共区域的衣服却比私人住宅区的少很多。总之,在这一个时间点,相比于人,似乎大家都愿意把阳光和温热贡献给刚刚洗净的衣服。而在这里选择晒太阳的,更多是老年人,他们坐在本身已经布局很紧凑的楼房让渡出的空地上看着周围,也许是面前的墙壁,也许是头顶的飞机,也许是距离他们更近的天罗地网式的电线。
我事后觉得,面对一个东西时如果第一反应是拍摄,那么就已经与它产生了距离。这一点在皮村尤其能感受到:从整体上看,无论怎么去拍摄皮村记录皮村,它和我以前碰到的村镇别无二致:小餐馆、摩托车、街头卖糖葫芦的老人....可能这会促使我去想:皮村也就这样;但是当我放下照相机再去仔细观察时,发现它又不太一样:推着行李箱的年轻人,随处可见的租房广告,颜色一致的公寓楼群(也谈不上群,可能就只是三四栋),那些活跃于皮村里的特点不知不觉地融入我的视野中,也正是这种特点在许许多多的“寻常”中被忽略了。但即使看到这些所谓的“细节”,我也不能认为自己“了解皮村”“知道皮村”,更不可能因为这次走马观花的旅途就随意表达对“皮村”的浓烈情感。所能做的就只是保持一个平静的态度去看皮村人的每一个动态。因为我不知道他们的生活,不了解这个地方的真实现状,我本可以把它当做一个“北漂”的地标性“景点”,但这只会让我来到这里的目的变得更加“功利”——我居然是去进行所谓的“打卡”!我想作为一个“村外人”,作为一个“慕名而来”者,来到这里最有趣的方式从表面上看反而是最无趣的,那就是认真的看与听。
我和姚哥说早知道应该带兵哥一起去皮村,我们摄影中带有着太多刻意,还是兵哥照片里的“生活气息”比较浓。我也在想如果有人问我们去皮村应当注意点什么,我会说:别带相机,不要拍照,在村子里走走看看就行。


公交车
相比于到达皮村,从皮村出发“进城”的公交车似乎更多。(晚上回去看了一篇15年的文章,里面提到皮村属环形岛地形,只有东南方向的一个公交站地,每天上下班高峰时间,只见公交站人山人海,公交车被挤得满满的,有时还上不去车,只得等下一趟。)回去的路上,姚哥为了克制晕车选择一边听音乐一边喝可乐,而我就在刷朋友圈,看到不少朋友转发关于西安的推送。此时已经是下午三点,车窗外的太阳已经强烈地让我睁不开眼。
姚哥跟我说:“你看的这些觉得很新奇,但对于打工什么的我已经见怪不怪了。”那些个奔波,对于姚哥来说也许就是周围的生活,对我来说是一个值得研究的话题,对于其他一部分人来说,也许只是“打工人”这么一个“网络热词”而已。我在博物馆看到“打工春晚”的简介时有这么一段话:
工人不是作为“他者”被大众媒介再现,而是直接表达了他们的生活现状以及对现状的思考。文化不再是“盛世欢歌”,不需要华丽制作,也不需要领掌,文化可以是一种直面生活的勇气,是一种坚强,是一种团结,它可以迸发出一种促进改变的社会的力量。
我想建造博物馆的目的可能也在于此,他们想帮助更多底层的劳动者至少从精神上去获得团结、坚强的勇气,并且在这个时代留住专属于他们的记忆。我也觉得,当我们在讨论“皮村”的时候,并不是只想到“打工”一词,而是更多思考那些具体的为了生存仍然在努力的人。虽然现实中我们正不断地被宏大叙事所规定,但我们可以在有限的范围里自由地关爱每一个具体的人,哪怕只是在内心里保持着些许的共情。
公交车马不停蹄地载着我们驶向城区,周围的玻璃大厦越来越多,回想起那些皮村的公寓,感觉跟梦一样。

(感谢姚哥的提供部分图片)